寧為貴女(女扮男) 第二十六回

赫梓言微一曲骨節修長的手指,從從容容道:“我的袍子,你還我。”

“袍子……”

書湘正了正自己頭上的儒巾,麵色尷尬地偏過臉,嗡嗡道了句,“什麽袍子?我不曉得什麽袍子。”

那一日從皇宮回去後她是直接回了韶華館,慈平看她身上穿得奇怪幾乎是當即就明白過來,幾人團團把書湘圍住一通忙,書湘肚子又疼便也沒在意,等她第二日想起來赫梓言的外袍卻為時已晚。

因為他那件袍子,連同她自己染血的褻褲衣物等,全被勤快謹慎的慈平處理掉了。

對,就是處理掉了。沒了,她還不出來了。

書湘看著赫梓言因自己的話而糾結起來的麵部表情簡直無地自容,果然赫梓言不可思議地揚起了眉毛。

“你這是要裝傻,然後私藏我的袍子…?”他打量著書湘,似乎很驚訝,但是除了這個他想不出別的理由。

故作深沉地歎一口氣,緩慢地道:“罷了,寧兄弟若想要我的衣物下次可以直說的,也顯得你我之間親厚。倒不必假裝屁股受傷,平白哪有人傷到那裏的,那石凳上也沒個尖銳物...…”話頭一頓,他笑得若有所思地睨著她,“都是朋友麽。”

聽得書湘連連搖頭,她生怕他誤會隻有趕緊解釋,“並不是這樣,實在是…我有不得已的緣由不能說與你聽,並不是有意私藏你的衣物……”

尾音漸漸細得不可聞了,她躊躇著,見赫梓言好整以暇望著自己,眸中是層層疊疊的笑意,與他正掖著的繁複華美的袍角一般無二。

書湘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赫梓言這是有意作弄自己,她沒好意思生氣,到底人家的袍子被自己借走又弄沒了是事實,雖說一件袍子於他們這樣的人家根本不值當個什麽,但是說不準赫梓言就特別鍾意那一件了,否則應該不至於巴巴兒的向自己討。

彼時她從來沒有哪怕是一瞬間想過,興許他隻是因為她,才想要回那件袍子。

書湘顧慮著自己還要往鈴鐺胡同去,不能和赫梓言在這裏耽誤時間,於是托著腮很是認真地計較了一會兒。赫梓言也不打擾她,但看著桃花芙蓉麵宛若女子模樣的小書生擰眉細細思索著什麽,黑眸晶晶亮,專注的神情招人稀罕。

片刻後,書湘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商量著同他道:“你看這樣成不成,你那件袍子被我弄髒了,即便洗淨了熏了香還你,你隻一想到上頭沾染過血也不能要的,橫豎已是這樣,不若我改日送你件別的,或是往成衣鋪子裏現買一件給你也不是不能夠。”

赫梓言稍一尋思,倒覺得甚好,他往前踱了幾步,回頭瞥她一眼,“擇日不如撞日,我瞧著今兒就很好。”

“不不…今兒不成,你得上學去,”書湘吱唔起來,她還有事情要做呢,哪裏有功夫陪他在店鋪裏頭挑揀,不用想就知道他是個挑剔性子,遂正色道:“我今兒有正經事要辦,赫兄自往學裏去便是,衣服少不了你的。”

說罷一眼不眨盯住他,直到他“唔”了聲,書湘竊以為赫梓言是同意了,心下略鬆。抬步就越過他大步走出長廊,沒一時就出了書院。

她往繁華的街市上走,此時是上午,太陽冉冉,陽光和熙,街道兩旁酒樓林立,畫棟飛雲人潮如織。到底是京城裏,繁華喧鬧可見一斑,更有服飾怪異的外邦人往來行走,實在稀奇。

書湘問過幾個人才打聽到鈴鐺胡同的位置,漸漸安了心。

她雖是自小扮作男子,其實卻沒怎麽在街麵上溜達過,此時滿眼的人潮,沿街小販的叫賣聲,酒肆外幌子的獵獵鼓動聲,帶著幕籬經過的年輕婦人嬌氣的笑聲,一聲一聲入耳,倒叫她心情無比鬆快起來。

書湘駐足在賣糖人的攤子前,人來人往的,推搡得她站不穩也瞧不真切。她無可無不可地瞅了一會兒,又看見有賣冰糖葫蘆的,捏麵人的,還有小販拿著風車沿街走動的……

這麽生動的生活畫卷,倘若身為女子卻不能夠堂而皇之地看,便是那些婚後由夫君帶著出來的年輕婦人,那也是戴著透紗羅全幅綴在帽簷上直垂到腳踝處的幕籬,想看個什麽怕也看不真切。

還是做男人好,書湘心生感慨,小小地翹了翹唇角,東走西顧自得其樂。

直到她察覺到赫梓言跟在後頭,她走一步,他便也走一步,她停下,他也停下。書湘忿忿的,腮幫子都差點兒鼓起來,她耐著性子正要發作,察覺到她發覺自己的赫梓言卻大大方方地邁著步子走到她身畔。

“我都說了會還你衣服,還跟著我做什麽?你莫不是——”

氣衝衝的話音在他把一串冰糖葫蘆、一隻風車和麵人放進她手裏時戛然而止,他溫溫笑著,和往常的他很不一樣。

說不上來是哪裏,書湘看看糖葫蘆又看看赫梓言,她手上幾乎抓不住這麽些東西。

她不自然地抬起眼瞼撩他一眼,瞧著手上那隻捏成豬八戒的麵人。

豬八戒那大大的鼓脹的肚子當真分外滑稽,她欣悅地想笑,卻撇著嘴角問他,“赫兄給我這些做什麽,我又不曾說想要。”

“也是。”赫梓言惘惘地對著光線,陽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他如今,越發不能控製自己了。

不該期盼看到寧書湘的,偏偏忍不住期盼。不該跟著寧書湘,偏偏就跟著。不該給他買這些女孩兒家才喜歡的小玩意,卻偏生又買了。

“看見你站在糖人攤子前多看了幾眼糖葫蘆和麵人,還以為你喜歡,”他彎了彎唇,“然後就買了。”

書湘不知道自己心頭湧起的陶陶然的喜悅是為何,周遭人頭攢動,仿佛隻有他們是停駐原地的兩個。

“……謝謝你,”她埋頭剝開糖葫蘆塞了一個進嘴裏,含含糊糊道:“我適才其實想買來著,可是我一摸兜裏沒帶錢。”

“你出門都不帶錢麽?”

“茗渠會帶的,可是她不在。”書湘舔舔唇,糖葫蘆在她唇瓣上留下一層斑駁的嫣紅,鮮豔得好似胭脂一般,唇上是甜的,她忍不住又舔了舔,仰臉看著他道:“其實我們不一樣,你可以隨時出來,我卻不能夠。沒注意到麽?你出行是騎馬,我卻坐在馬車裏,你們背地裏笑話我,我都知道。”

赫梓言突然不知道說什麽,見她下巴上沾上一點子糖屑,他抬手,最終隻是指了指,書湘感激地一笑,臉頰上擠出兩個深深的梨渦。

“見你在街上東看西看的,這是瞧上哪家的姑娘了?”赫梓言背著手踱著步子,兩人慢慢地沿著街道走。

書湘吃完糖葫蘆,一手拿著豬八戒麵人,一手拿著風車,赫梓言給她買這些,她打從心底裏感激他。

其實他人也不壞,除了愛作弄人、有些小性兒、喜歡女人又喜歡男人、笑起來很奸詐、長得比自己高……倒也不太討厭,他的虎牙就很可愛,他的手指長得也很漂亮,修修長長的,畫的畫兒也極好,連大老爺都讚賞有加。

書湘解釋道:“不是看上哪家姑娘,我就是隨便逛逛走走。”她還是想支走他,“你瞧我也沒帶錢,你跟著我我也不能立時給你買不是?”

“那我不要衣服了,”赫梓言露齒一笑,尖尖的小虎牙探出頭來,“所幸無事,陪你走走也無妨的。”

到底誰要他陪著走走了?

書湘搔搔眉心,頭疼地把他望著。她怎麽忘記了,除了以上那些缺點,赫梓言尤其喜愛自說自話。

“……我想吃糖人,可是方才那裏圍了好些人,”書湘暗搓搓地盤算著引開赫梓言,她仰麵衝他笑,笑靨似花骨朵兒一樣綻開,唇紅齒白兩頰生暈,怏怏地道:“赫兄幫我買好不好,我不能白吃你的,回頭一準兒還你錢。”

“糖人麽?”他吊著眉梢睇著她,狹長的眸子眯起來,在書湘小心肝怦怦直跳時輕快地道:“好的。”

書湘如釋重負,指指一邊一家布店,“如此真是勞煩赫兄了,我就在那家布店門前等你。”

“嗯,好。”他笑了笑,毫不拖遝地往回走,那糖人攤子前仍舊圍了不少的人。書湘在原地踮著腳尖,眼見著赫梓言的身影混進了人群裏,方才腳底抹油,快步趕到鈴鐺胡同。

這裏頭住的多不是什麽達官貴人,但也別致,各家門麵都很齊全,書湘邊走邊瞧著,心裏又惆悵起來,想來那外室過的是很好的日子,大老爺待她不薄。

書湘信步打量著,因不知道外室的確切住址,故隻得胡亂走動,本也沒打算依靠自己能把外室挖出來。

突然她聽見後頭傳來馬車轆轆的聲響,那聲音漸漸逼近了,穿蕩在長長的走道裏,青磚的縫隙裏青草微微的晃動。

書湘讓進斜角的角落裏,那輛青色帷幔的馬車過來了,風撩起簾幕一角,一個同寧書漢極為相似的人坐在裏頭,旁邊還有個戴著幕籬的人……

別是看花了眼,書湘用力的眨眨眼,那輛馬車無巧不巧就在前頭宅子前停下,車把式擺好腳蹬子。

隻見車簾晃了晃,先頭跳下來個白衣的少年,書湘瞧著那人比自己大不上一兩歲,後麵下來的人這回她看得真真兒的,不是寧書漢還能是誰?

這卻怪了,說不上學裏去是在給家裏辦事了,這辦的是什麽事?怎的辦到鈴鐺胡同裏來了?

那邊寧書漢扶著個素手纖纖的女子踩著腳蹬下了馬車,書湘心裏七上八下,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

果然很快寧書漢對那女子道:“今兒郊外散散可還愜意?四妹妹當把心放寬些,橫豎妹妹同二弟是大老爺的骨血,沒有不認祖歸宗的道理。”

他們再說什麽書湘就聽不分明了,腦子裏轟隆隆炸開,眼圈霎時就紅了。見他們一行人進了門裏,書湘向前急走一步,恨不能跟著進去窺一窺究竟。

“四妹妹”,“二弟”?

若寧書漢這樣稱呼那戴著幕籬的女子和那白衣少年,豈不說明他們是那外室生養在外的!

原來大老爺在外頭另有兒女,書湘指尖發白,扶著泛青的牆壁柔腸百結。她心裏難過,沒成想爹爹除了自己,在這裏另有一對碧玉似的齊全兒女,真叫人意外。

自己又不是個哥兒,東窗事發後還不知要怎樣,隻怕早晚是要被厭棄的。想著想著不禁哽咽,一層淚霧在眼裏升騰起來,模糊中赫梓言竟似又出現在眼前。

那影綽綽的頎長人影道:“是喜歡那家的姑娘麽?”

書湘聽出是赫梓言的聲音,沒心情計較他怎麽來的,握著風車的手指緊了緊,吸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