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回

唐媽媽含沙射影,書湘卻說得直白,聽得唐媽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嘴巴張了幾次都說不出個什麽,隻得道:“二爺好厲害一張嘴,奴婢自然說不過您的。”說罷福了福身子,悻悻然踅足出了院門。

她這一走,方才躲在院子裏各處角落瞧熱鬧的小丫頭們都跑了出來,悉悉索索圍在一處議論。蔓紋瞧著這起子人不成個體統,擰眉插腰罵了幾句,小丫頭們便一哄而散了,嘴裏卻仍舊竊竊私語著,暗暗笑話唐媽媽今日在她們二爺這兒吃了癟,著實叫人意外。

誰不想跟著個好主子,能分在二爺院裏伺候已是莫大的福分了,這底下小丫頭裏不乏長相清秀可人如同蔓紋麝珠一般的,平日裏隻是無緣與書湘接觸,這會子偶然見了二爺教訓府裏極有臉麵的唐媽媽,且瞧他氣勢十足,遠遠瞧著風華盡現,又生得目若點漆膚如凝脂,想不叫丫頭們愛慕都難。

慈平朝底下丫頭看了幾眼,歎一口氣,轉身時見書湘已被蔓紋麝珠擁進屋裏,她在外頭關上門,自己卻返身走向書房。

適才好大的動靜,茗渠早拋開收拾的事兒倚在門邊上望,慈平就問道:“二爺這是怎的了?早起走的時候還好端端的,沒道理去了學裏一趟回來了便成這般,可有什麽緣故?”

茗渠和慈平都是大太太放心放在女兒身邊的兩個丫頭,一時書湘屋裏有了什麽事兒她們第一時間就得去稟報了大太太好叫大太太知道,俗稱是“耳報神”。近些時日來茗渠倒是越發的少把書湘的事兒匯報給大太太了,慈平卻是依舊。

茗渠想到書湘問的“倌兒”一詞,心裏一提,麵上卻不敢露出一丁點兒異常,“嗐,你不曉得,早起從太太處出來她便這般了,路上還哭哭啼啼的,咱們何曾見過二爺哭了?她也未同我多說什麽,我瞧著,竟是大太太說了什麽才惹得二爺不快呢!”

到底是沒有把“倌兒”的事兒說出來,茗渠思忖今日書湘必是在學裏聽聞了什麽才招致她發這一大通脾氣,隻是歸根結底,還是因她解釋了小倌、青樓之類不登台麵的詞兒,此時自是留個心眼兒,什麽也不能說。

茗渠是曉得慈平的,慈平回頭一告訴大太太,她怕就隻剩下吃不了兜著走的份了。

“這樣啊… …”慈平好似也沒有懷疑,她惋惜地看著碎了一地的名貴筆洗等物件兒,蹲下|身幫著茗渠在書房裏略收拾了一會兒,後又叫了庫房的管事媽媽前來登記今兒書湘砸碎的器皿,等核實了報給大太太,好再換一套簇新的來。

… …

正屋裏書湘和衣仰麵躺在櫸木嵌骨拔步床上,月白色棉細紗帳子隨著窗欞一角透進來的風微微地擺動,寶藍色綾鍛大迎枕耷拉在一邊,拔步床外站著蔓紋麝珠,慈平穿過碧紗櫥進來的時候正見到她倆愁著臉隻是立著往帳子裏張望。

麝珠是不想自己今日竟得了書湘這樣大的維護,既叫她可喜,又叫她可悲。

一想到今日自己害得姑娘不得不如此,不知那唐婆子回去會如何把這事兒傳進老太太耳朵裏,誰都曉得老太太最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厲害人物,這些年雖每日裏聽戲耍玩瞧著倒是對誰都慈眉善目的,卻任是誰都瞧得出她對大太太的冷淡。

她們這幾個曉得書湘真正身份的更是了解老太太、大太太之間多年的不睦,麝珠想著想著隻覺得胸中窒悶,萬般情緒湧在心頭難言。

這時書湘在拔步床上翻了個身,忽的道:“麝珠是在外頭?”麝珠眼淚正要流出眼眶,乍一聽姑娘喚自己還有些怔怔的,急忙撩著裙角進去了。

月白床帳裏香氣宜人,書湘拉著麝珠的手讓她坐下,瞧了她紅著的眼眶一眼道:“怎瞧著又要哭的模樣?”

書湘撇撇唇,心平氣和說道:“我為你出頭亦是為我自己。咱們同住一個屋簷下,姐姐們素日待我如何書湘心中清楚。真心待我的人我亦待之以真心,何況那唐婆子自視甚高… …”

書湘想到自己終有一日是要變回女兒家養在深閨之中的,若到那時才樹立威信恐怕就晚了,憑她唐媽媽一個老婆子也能在她院裏橫行,這不是叫府中諸人以為她寧書湘是個好捏的軟柿子麽?

往日她隻顧念書寫字,如今居安思危,卻曉得府中那一班老貨個個不是省油的燈,待得她身份暴露的時節,還不知大太太會如何,她又會被明裏暗裏欺成什麽樣,不如這時隨心而行,也好震懾那些慣常便不安分的婆子丫頭。

書湘說話時麝珠一直瞧著她的臉孔,隻覺得姑娘有些不同了,具體是何處卻又說不上來。

屋外院裏小丫頭的聲音卻傳進來,“二爺,蔓紋姐姐,太太身邊的霜兒姐姐來了!”

原來大太太從薛母處回府來,照例先問過書湘歸家了不曾,她身邊鄭媽媽是個有心的,一股腦兒把自己打聽到的皆說與了大太太。大太太到這時才知曉麝珠的事,又聽聞老太太身邊的唐媽媽在書湘韶華館裏吃了虧。直接就使了身邊的大丫頭霜兒往韶華館去了。

卻說霜兒進了韶華館,她見正屋門窗緊閉,便知外頭迅速傳開的都不是虛言,等了一會子,麵上也不現出不耐的模樣。

直到正屋的門從裏邊開了才不疾不徐走了進去,笑盈盈對著書湘行了一禮,“二爺方才在打盹不成,瞧這頭發亂的。”頓了頓,目光在麝珠麵上一掃,複道:“太太才家來,這會子使我叫你去呢。”

慈平眼神變了變,麝珠蔓紋帶書湘進內室換衣裳的檔兒,她拉了霜兒在一邊道:“可是太太聽說了那事?”

“我卻不知你說的是哪一樁,”霜兒打趣地往內室方向掃了一眼,“是你心愛的二爺拿花盆砸唐媽媽,還是唐媽媽瞧上麝珠的事兒,你倒是說清楚些。”

這話裏的意思,合著太太是全知道了。慈平感激地看了霜兒一眼,對她眼中流露出的曖昧卻不好解釋。外人皆以為二爺果真是個男子,便道她這近身伺候的大丫頭來日是要收了房的,卻哪裏曉得她們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處。

一時書湘另換了身家常衣裳出來,出門前慈平借著為她整理衣襟的功夫把大太太知道麝珠一事知會了她,好叫她有個準備。或是一時大太太問起來,問書湘預備作何打算,問她為何給唐媽媽沒臉,到時候也不至於就手忙腳亂回得沒了章法。

哪裏想到禧正院裏大太太卻絲毫沒有提及那兩樁事兒,書湘渾渾噩噩的,端著丫頭奉的茶杯子在手上,隻聽大太太道:“今兒我往你外祖母家去了一遭兒… …湘兒的事你外祖母如今已是知道了的,她既知了,為娘的我心裏也安生些。”

大太太說這話書湘並不意外,又見她呷了口茶,鬢間的步搖晃動著,目光放得很遠,半晌兒才道:“我瞧你外祖母的意思,是想見見你呢。”

書湘也想起自己確實多時不見外祖母,印象裏外祖母不比府上老太太笑容冰冷,薛府上到底是書湘有血緣關係的外祖家,書湘每回隨著大太太回去時總是輕鬆自在的,絲毫不覺拘束。

今次她卻感到躊躇,低了頭道:“外祖母昔日以為我是個哥兒,如今去見她老人家,卻叫她知道了我是個姑娘,湘兒…湘兒著實是沒有臉麵去。”

到底還是孩子心性兒,大太太溫柔地撫了撫書湘的頭發,笑道:“這時候變扭什麽,給外祖母看看可怎麽了,又不是旁人。且我想著該是聽了你外祖母的話才好,因此說出你身份一事,怕要推後了。”

“果真麽?”書湘抬眼的霎那眸中閃過一抹光澤,一想到還能繼續往學裏去,不必困在深宅大院裏,她心情疏忽間就舒暢了,連著學裏同窗將她比作“倌兒”的鬱結也減輕了去。

大太太的笑容裏摻進一抹愁,書湘在母親跟前兀自笑得爛漫,連大太太絲毫不提及麝珠的事兒也忘了問。

大太太行事從不拖拉,第二日便使了茗渠到學裏為書湘告假,如此,書湘就坐上了往外祖母家薛府的馬車。

天空澄淨如洗,輕薄得仿似透明的白雲溫柔招引。

翠蓋珠瓔八寶車不疾不徐行駛在街道上,書湘挑開簾子向外望了望,大太太的馬車就在前頭,她是自己要一個人坐的,雖說最初她更願意自己一人騎一匹毛色亮麗的白馬,然而大太太是決計不會同意的。

薛府與寧府同在東城區,因此不多時馬車便在薛府門首停下。書湘踩著小廝搬來的腳蹬下車,也未帶小廝丫頭,清清靜靜一個人倒也自在。

前邊大太太攜著鄭媽媽向書湘走來,大太太上下打量了女兒一番,見她一身男裝,身量雖小些,眉目卻甚是清正,不禁愛憐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隻說了句“進去罷。”

書湘眨眨眼睛,恭恭敬敬地跟在大太太身後,不想等到了老太太院裏,她還沒見著外祖母,大太太卻命了鄭媽媽把書湘帶進偏院裏去了。

這處小院連接著老太太的院子,平日無人,把書湘帶到這裏也是薛母的安排。

書湘隨著鄭媽媽進了正屋,裏頭倒是幹淨整潔。她正打量著,鄭媽媽不知從何處拿出一件水藍底十錦月季花錦緞小襖出來,又取出疊放整齊的十六幅湘裙一條。

“媽媽這是——?”見著這套女式衣裳,書湘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她才發現自己竟是存著些抵觸心理的。

鄭媽媽邊牽著書湘往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風後頭走,邊解釋道:“這是太太的意思,二爺… …”眼見四下無人,鄭媽媽索性道:“姑娘打落生下來便從未有過尋常女孩兒家的裝扮,太太是想借著這機會給你外祖母瞧瞧,也順道,我估摸著太太多年來覺著自己對不住姑娘,她是最想瞧見姑娘穿上女裝的。”

陽光從窗縫裏漏進來,印下一道歪歪扭扭的光線。書湘側頭凝著,眸光微閃了閃,鄭媽媽還道她是不願意,正要勸說,書湘卻自行脫下了外袍,露出裏頭玉白色中衣。

她低頭摩挲著湘裙,麵上露出些許迷惘,抬眼望著鄭媽媽道:“… …我何嚐不好奇。”

鄭媽媽鼻子突的泛酸,“噯,姑娘應下便好。”

… …

套上繡白蓮花軟緞繡花鞋,書湘站起身來,鄭媽媽牽引她走至落地鏡前,有一瞬間,她連手腳如何安放也是不知的。

“這鏡裏的人——竟就是我麽?”

書湘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鄭媽媽盤好的發髻,看陌生人一般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發上插了兩根南珠簪子,耳飾也未戴,瞧著卻素淨清新,越發襯得一張小臉欺霜賽雪,恬靜如窗外枝頭上初綻的白梨花一般。

鄭媽媽早知她們姑娘打扮起來是不輸任何人的,便是將軍府的楊四姑娘——這是京中聞名的美人坯子。鄭媽媽曾遠遠瞧過一眼的,此刻一比竟也覺高下立見。

鄭媽媽由衷道:“這自然是姑娘,一會子太太老太太見了不定有多歡喜!”

書湘大大咧咧繞著垂在胸前的長發,唇角抿出一道極小的弧度,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隻覺得新奇又陌生,隱隱的,一種從未有過的悸動從心底深處攀爬上來。

春光如水,偏院一角密匝匝的花藤下,少年睡夢中忽被一道開門聲驚醒。他移開蓋在臉上的書簿,狐疑朝著聲源處張望過去,透過層層花枝便瞧見一抹湖藍色的娉婷人影。

視線中人麵愈發的清晰,少年渾身一震,睡意全消,握著書的手指不期然鬆弛開來。他控製著自己不發出一點聲響,似是怕驚到不遠處門前那一抹清幽的湖藍,又似是怕驚醒自己這荒誕的夢境。

“… …湘、兒?”

一道比囈語還模糊的聲音從少年口中吐出,他的視線一寸一寸流連在那抹人影的麵容上,直到她離開這處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