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你要去觀裏祈福,怎麽能不帶上我呢。”翠翠一邊收拾包袱一邊抱怨,“把鈴子留下來看家就是了,奶奶去那麽遠,沒人服侍怎麽行。”

“不遠,就在城郊。大嫂和我一起去,有人照應。鈴子太小了,外麵還沒消停,若有個什麽,她看不住。”

蘭宜答話時,鈴子正縮在一旁吃果子,嘴巴塞得鼓鼓的,聽見忙傻笑了聲。

她麵前有好幾個盤碟,都是周姨奶奶和薑姨娘輪番使人送來的。蘭宜脾胃還弱,不敢多食,就便宜了鈴子這個小丫頭。

翠翠看過來一眼,撇嘴:“都沒安好心,奶奶不搭理她們是對的。”

楊文煦在之前以強硬手段逼得楊老爺退了步,但實行起來,周姨奶奶自有一番水磨對策,說是交賬,拖拉了十來天還沒交完,一時某處需要重算,一時身子不爽,一時下人又出個什麽岔子——楊文煦不能對有孕的庶母威逼過甚,薑姨娘便隻好陪著磨蹭,兩邊又爭著往蘭宜處使勁,一個想她閉門靠邊別插手,一個要扛她的旗號加分量,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這種亂象之下,正房確實得看好了,翠翠想了想,隻得放棄道:“那讓鈴子陪奶奶去,她在家裏也是傻吃傻玩。”

鈴子抽空點頭,表示願意。

“要爬山呢,她那小胳膊腿,哪裏爬得上去。得額外多雇轎子,上去了,也指望不上她什麽。不如別折騰了。”

蘭宜嗓音低柔,再度駁回。

翠翠停了動作:“那奶奶就一個人?我不放心。”

“沒事,我和大嫂早上去,下午就回來了。”

蘭宜坐在燈下,昏黃燈光勾照出她的臉龐輪廓,與在京城比,她的臉色明亮了一些,但仍然清瘦,透著脆弱的同時,又矛盾地顯出兩分銳利來。

翠翠遲疑了:“奶奶看上去是精神了不少——真的一天就回來了?”

蘭宜肯定點頭。

“那,好罷。”

**

隔天是四月十三,離仰天觀道場還有五日,是蘭宜和紀大嫂約好了出行的日子。

其實楊文煦本可以陪著一道去,他倒也不是不願意,但蘭宜在薑姨娘來送果盤時提前漏了口風,於是,睿哥兒的水土不服之症就又“複發”起來了,蘭宜為自己的身體祈福固然重要,但求仙拜佛之事終究有些虛無縹緲,幼子的康健卻迫在眼前,小有波折之後,蘭宜就獨自出門了。

碰麵時,紀大嫂頗為失望,她以為說不定可以賺到楊文煦一起去的:“妹夫真是,他又不是大夫,留在家裏有什麽用。”心氣不順之下又挑剔,“怎麽連個丫頭也舍不得叫你帶。”

蘭宜半合著眼,並不應答解釋。

紀大嫂不敢說得狠了,一時隻好自己住了嘴。

她們出門早,太陽升起時,轎子顛簸著已到了城門口,出城再行了七八裏地,就到了仰天山的山腳下。

仰天觀坐落在半山腰上,從山下望去,依稀見得濃綠林木裏掩映著的宏偉建築。

這時候日頭已經高高升起了,初夏的陽光灑滿山野,青帷小轎沿著辟出來的一條石階顫巍巍地往上行,一路散心遊玩的,上山進香的,擺攤賣香燭茶水的,都不少,織出熙攘畫卷。

“仰天觀是青州最出名最靈驗的道觀了,”山路行得慢,紀大嫂悶在轎子裏無聊,把轎簾掀開,又開始說起話來,“等進了觀,大妹你不如順道去碧霞娘娘座下求道生子的靈符,你要是有了,那才是楊家的嫡子長孫,憑那姓薑的賤人再生十個八個,都得往後站。”

蘭宜道:“不用了。”

她聲音隔著轎簾傳出去,又輕又冷。

其實不用紀大嫂來給她介紹仰天觀的種種,她是本地人,還未隨楊文煦進京時,來過觀裏,上過香,並且,還喝過那所謂生子“靈符”的符水——味道之古怪稀奇,以她兩世為人,事隔這麽多年,都未全然忘懷。

紀大嫂又碰了個釘子,很是不悅,待要回嘴,忽然一拍大腿,她想起來了,這事在她的記憶裏沒那麽久,當初正也是她陪著蘭宜來的,蘭宜吐得差點下不去山,好容易回去了,到家又病了一場,紀大嫂聽說了去探望,吃了還在世的楊太太好一番排揎,話裏話外說蘭宜不中用,病秧子美人,動不動臥床,臥又臥不出個蛋來——那時候楊文煦剛中了舉,楊太太揚眉吐氣,把因把薑茹塞給兒子作妾而受的一些親家閑氣變本加厲地還了回去,而陸家無力抗衡,隻能出逼蘭宜喝符水這種病急亂投醫的昏招。

“你那個惡婆婆,幸虧死了,”紀大嫂悻悻地道,“我看她就是遭了報應,大妹你在外麵不曉得,你公公鬧著要為梅紅贖身時,你婆婆就氣得要命,把娘家人都從鄉下拉進城了,有什麽用?梅紅該進門還是進門了,那窯子裏出來的女人多厲害呀,不過兩三年,就把你婆婆氣死了——嘿,她總說咱們家小氣不容人,輪到她自己的時候,她怎麽就不能大度一點兒呢?!”

蘭宜安靜聽著,沒有隨同附和。在她的記憶裏,楊太太已經死了兩次了,婆媳再多恩怨,人死燈滅,過去了也罷了。

但還有人活著,並將越活越好,沒遭到該有的報應。

她就要做他的報應。

**

臨近山門,過往行人逐漸少了起來,原來仰天觀為了預備幾日後的道場,已經不接待普通的香客了,不過像紀大嫂這種能連搶好幾日頭香的大主顧,還是可以破一破例的。

紀大嫂下了轎,率先上前,向立在門洞裏的知客道士說了幾句話,那知客便頷首行禮,退後讓開路來。

轎夫和轎子未被允準入內,隻能留在外麵,紀大嫂帶著丫頭和蘭宜往裏行去。

觀內比之平日要冷清許多,少了香火鼎盛的氣象,倒顯出建築的恢弘玄妙來,紀大嫂常來常往,路途很熟,路過左殿供奉的碧霞元君時——元君娘娘的道場本在泰山,因傳說有個去病送子的神通,廣受天下善男信女的崇奉,觀裏也專辟了一處殿宮,往日迎客時,這裏總是最熱鬧的所在。

紀大嫂瞥了眼,不死心地慫恿蘭宜:“大妹,便去燒一炷吧?說不定娘娘見你心誠,願意顯靈了呢。”

蘭宜仍舊搖頭。

有過死而複生這一遭,她對鬼神之說不敢說不信,但她的心不會誠。

她根本不想再求什麽子。

如果還落入一樣的窠臼,她又何必有這一番際遇。

紀大嫂苦勸不動,隻得罷了,繼續往前走,到了正殿,這裏有道士看守迎客,她們在正殿道士的指引下拜了三清,往功德箱裏捐了香油錢,燒了三寶香,殿裏也有少許別的香客,穿戴俱顯富貴,紀大嫂燒完香,避開了他們,衝正殿道士使了個眼色,與他來到了大殿門邊的一處角落裏。

“正元道長,王爺還在觀裏吧?”紀大嫂迫不及待地問。

正元道長年約三十許,頜下蓄一綹飄逸胡須,神色有超然之意,出口的話也頗為正直:“噓,女善信,請噤聲,王爺身份尊崇,小道豈敢隨意透露他的所在。”

紀大嫂翻了個白眼,把手裏藏著的一個素緞荷包遞了出去:“道長行個方便,我們兩個弱女子,殺雞都殺不動的,萬萬不會對王爺不利。”

正元道長手掌從傾倒的拂塵下探出,閃電般一動,荷包便不見了,他再開口時,音量降到極低:“兩位善信請隨小道來。”

紀大嫂興衝衝地拉上蘭宜跟著出了殿,路上時,正元道長帶著點緊張問道:“敢問善信,你們找王爺到底要做什麽?小道話說在前麵,隻能指給你們王爺的靜室,怎麽進去麵見,小道幫不上忙,王爺一向閉門清修,不見外人的。你們要是鬧出什麽亂子,小道也不敢認的。”

“知道知道,不會連累你。”紀大嫂滿口回道,“不早同你說過了嗎?我們就是有事想求王爺幫忙,王爺要是不應,我們自然就算了,難道還敢勉強王爺不成?你就放心吧,我們在青州城裏也是有名有姓的,就算自己不要命了,也得顧慮家人不是。”

紀大嫂本來話多,說起來就沒個完,不過在當下倒是有效安撫住了正元道長,他點頭:“要不是知道女善信是陸家的大奶奶,小道也不敢擔這個幹係,那這位女善信是——?”

他問的是蘭宜。

紀大嫂隨口道:“是我妹子。”

她這個稱呼是從陸大哥論起的,正元道長誤解了,以為是她的親妹妹,反正確實是兩個女子,蘭宜還病懨懨的,雖戴了帷帽看不清臉,從她行路時的身姿也知有弱症,便不多問了。

從正殿旁的側門向後,過一處庭院,過齋堂,再向後,左側是道士們的居所,右則有一道門,向裏再走一段,便是靜室的所在了。

此時大多數道士們都在山門內的廣場上排演道場,也有部分在外忙碌采買,這道觀後半部分相當於內部所在的各處空****的,正元道長因此順利地把她們帶到了門邊,但接下來,他就不敢舉步了。

“你們要見王爺,自己去吧,可千萬別說出我來。”

紀大嫂點頭就要往裏進,蘭宜有點懷疑,拉住了她:“王爺這裏無人守衛嗎?”

紀大嫂說過在道觀見沂王容易,但這也太容易了罷。

“王爺自然有隨侍太監,不過沂王爺與別的王爺不同,一向簡樸,出行都是微服,在觀裏住著也從來不幹涉香客往來,偶有誤闖了來的,王爺隻令逐出就是了,並不追究,更不多加怪罪。”

正元道長細致解釋,正因沂王是如此淡泊的性子,他才敢鑽這個空子,若不然,善信們再有錢,他接了沒命也不敢逾越啊。

想到那日見沂王出城,身邊確實隻跟了一個太監,蘭宜點頭不語了。

“小道的殿裏還有事,就先走了,兩位女善信還請小心行事,王爺再好說話,那也是王爺,不怒則已,一怒便是雷霆,不是你我這樣的人承受得起的。”

正元道長最後謹慎地叮囑了一句,終於離開了。

紀大嫂被他再三警告,臨到頭有些遲疑了:“大妹,我們就這麽進去?裏麵到底有沒有護衛啊,要是被當刺客拿下了怎麽辦?”

箭已在弦,蘭宜不會退卻,道:“那你就在這裏等著,我先進去看看。”

她要做的事,獨自前去也更方便。

紀大嫂眼中,蘭宜是官夫人,她拿了主意,她猶豫下就聽從了:“——那也好,我在這裏替你望著風,要是有別人過來,我先替你攔著。”

至於蘭宜獨個進去妥不妥當,進去了該怎麽做,她都沒有想——她並沒有那麽明確的籌劃,不過是蘭宜願意幫忙搭上沂王的線,她就樂滋滋地來了,隻怕蘭宜反悔不幹。

蘭宜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下,還是道:“你不用攔,也不用來告訴我,你自己躲開吧,我有辦法脫身。”

紀大嫂驚訝道:“真的嗎?”又很快找了理由,“對啊,你可是翰林娘子,王爺都給你們家送禮了,不會為這點事責怪你的,生氣了大不了把你逐出來。”

蘭宜沒反駁,似乎默認。

但她其實根本沒想過要脫身。

她進去,就是要豁出去大大得罪沂王一把。

讓楊文煦見罪於沂王很難,一個家中守孝一個道觀清修,扯不到一塊兒,那麽,就她自己來好了。

她在名分上還是楊家長媳,楊文煦的妻子,無論她做什麽,楊文煦撇不開幹係。

哪怕楊文煦覺得她瘋了呢,也得被她這個瘋子拖下水。

……

蘭宜進去了。

紀大嫂帶著丫頭,往路邊找了棵枝冠繁盛的大樹後躲了躲,眼巴巴地往那道木門的方向望著。

她和蘭宜都沒有發現,在不遠處的另一棵合抱大樹後,有另外的眼睛始終在窺視著。

**

“爺,還用不用我進去了?”

“等等。”男聲片刻沉默,觀察後,“前麵那個剛才一直和道士說話的婦人,你認不認得?”

“嘻嘻,青州府那麽多人,爺要問別人,奴還真不一定知道,偏偏這位奶奶,奴家見過,她是城裏陸家的大奶奶,陸家和楊家做了親,楊家老爺心愛上了咱們樓裏的梅紅姐姐,隻是家裏有個厲害老婆,那正房太太幾次三番地來鬧,陸大奶奶有一回碰見了,就站在外麵看熱鬧,楊太太瞧見了她,臉上過不去,指著她叱罵起來,奴才曉得她們是親戚——”

“夠了。”男聲不耐煩,打斷反問,“這是個良家婦人?”

“那當然了,爺看她的打扮也看得出來呀。”

“良家婦人怎麽會買通了道士跑到這裏來?燒香拜神,可拜不著裏麵那位。”

“這奴家就不知道了。”

“進去的那個女子呢,你可認得?”

“爺太高看奴家了,她戴著帷帽,奴哪裏知曉。不過看做派,倒比陸大奶奶還高一籌似的。陸大奶奶不是什麽和軟脾性,和親家長輩都能鬧起來,能叫她做小伏低奉承的,依奴家看——”

“少賣關子,快說。”

“爺別急呀,奴家也是拿不準,奴剛才說了,陸家有個姑娘,和楊家做了親,這夫婿可是個大有出息的人物,中了進士,又留在京裏做了官,楊老爺從前一個精窮的鄉下人,能贖得起咱們樓裏的頭牌姑娘,都是仗了這個兒子的勢——”

“你的意思是,”男聲又打斷了她,這次聲音變得緊繃,又似乎帶點興奮,“那個女子就是嫁到楊家去的姑娘,是個官太太?你確定沒認錯?”

“哎呀,奴說了,並不認得她,隻是猜測,那女子一身素淨,打扮得比陸大奶奶還寒酸,陸大奶奶憑什麽倒過去俯就她?奴猜呀——那是守孝的緣故,楊太太前陣子剛病死出喪了,樓裏媽媽轉告我們,都叫我們學著些梅紅姐姐的手段呢。”

男聲一時沒了動靜。

輪到另一人催他:“爺,你發發話,奴到底進不進去?總不能一直躲在這兒吧。過陣子道士們回來,又或是叫那陸大奶奶發現,我們都不好解釋的。”

“……不了。”男聲下了決心,“你走吧。”

“爺說真的?那,銀子可是不退的呀。”

“少囉嗦,你把嘴巴閉緊就是了。”

“這不用爺囑咐,奴家自然知道,奴又不傻。哎,其實奴家倒想見識一番王爺的風采,王爺喪妻多年,說不得奴家也有梅紅姐姐的運道——”

“滾。”

“……”

輕輕的腳步聲遠去。

“哼,腦子有病的外鄉人,滿肚子壞心眼,最好叫王爺發現了,扒了你的皮才好。”

抱怨的女聲也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