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沂王帶小王爺進宮覲見。

蘭宜本不想出門, 沂王執意要帶上她,她隻好同車而去。小王爺別別扭扭地坐在一邊。

宮裏已有了過節的喜慶, 宮人們換上新製的冬裝, 鬢邊插著紅絨花,各種式樣的彩繪宮燈高高掛起,欄杆槅扇擦洗得幹幹淨淨, 大殿地上的金磚都用桐油新拭了一遍, 帳幔拜毯椅袱等皆換了喜慶的顏色,一派堂皇富麗的皇家氣象。

他們到時,幹清宮裏正熱鬧,皇帝清閑,太子、太子妃帶著皇孫們來給皇帝請安。太子共有三子,分別為十二歲、十歲和九歲, 在太子身後一字排開, 顯出人丁興旺。

太子一家行完禮後,退到左側站定, 沂王帶著蘭宜和小王爺上前,皇帝將兩邊打量一番,笑道:“老五膝下還是單薄了些。”

太子抬起下巴, 太子妃低下了頭。

太子三子都非她所出。

小王爺在青州出身, 皇帝頭一次見他, 難免多看兩眼,向沂王道:“是叫實哥兒吧?相貌不大隨你,這板正的舉止倒似你的模子。”

沂王淡淡道:“父王說的是。”

蘭宜不經意般看了對麵的太子一眼, 之後低頭悄悄瞥向小王爺。

不知是不是她心裏已有預設的緣故, 她覺得, 她能從兩個人臉上看出點相像來。

主要像在臉型, 小王爺和太子都是下巴微尖,不比沂王端正,而倘若將小王爺再與太子那邊同樣年紀的的皇次孫一比,兩人的大眼睛又有兩分相似,不過,太子與沂王是兄弟,小王爺與皇次孫是堂兄弟,便有相像也屬常事,看在不知內情的人眼中並不至於多想什麽。

此時皇帝命張太監賜下給小王爺的見麵禮。

是一副文房四寶。

不知為何,皇帝說第一遍時,一向得用的張太監竟沒什麽反應,皇帝疑惑又微帶不滿地叫了一聲:“張友勝?”

張太監方反應過來,慌忙跪下:“老奴一時發了昏,請皇上恕罪。”

“罷了,”大過節的,皇帝也不想生氣,道,“你一直伺候朕,也辛苦了,起來吧。”

張太監連說“不敢”,起身取來一疊上好的宣紙和一個雕漆木盒,快步向前躬身,送給了小王爺。

蘭宜看到,他的目光近距離地在小王爺臉上停留了片刻。

她心中一跳。

她不知道別人能不能覺察出來這點細微的怪異——她能,因為她之前就是這麽打量太子與小王爺的。

張太監的眼神竟與她一樣,想看,又不敢多看,竭力裝作無事。

也許張太監隻是好奇沂王之子長什麽模樣——可是張懷剛從青州被放回來。

前世小王爺連俞家都沒封賞,卻在楊文煦的勸說下給張懷封了個伯爵,張懷封爵之時還未立寸功,封爵之後,京畿地區有民變,張懷才被派出去鎮壓,他也不是真正領兵之人,不過借此蹭點軍功,以堵當時朝廷物議罷了。

蘭宜不能不想,這些事之間的聯係。

她記得張懷封爵這事,楊文煦和小王爺其實都不願意,卻還是不得不為之,除了張太監和張懷掌握到小王爺身世秘密,蘭宜想不到別的理由。

那封爵很可能隻是權宜之計,回想起來,楊文煦的態度確實很像。

隻可惜後來又發生了什麽,這件事最終如何處理,蘭宜不知道了,因為她已經重生回來了。

賜過禮物後,皇帝留沂王和太子說些事情,蘭宜和太子妃及皇孫們被宮人引去了旁邊的偏殿歇息。

蘭宜坐下後,默然無語,她與太子妃沒什麽可說的,與小王爺也沒有,小王爺比她還不掩飾,他年紀小又倨傲慣了,沂王不在場,他就把不想理她擺在了臉上,挑了個離她最遠的位置坐了。

蘭宜並不在意,也不理會。

如此安靜過一陣子後,小王爺與太子家的皇孫們搭起話來,小孩子心事少,熟悉起來比大人容易,四張嘴嘰嘰喳喳說起來頗熱鬧,蘭宜一邊喝茶,一邊聽他們說些漫無邊際的孩子話,倒也不寂寞。

皇長孫問小王爺青州的一些風物,小王爺都答了,他知道得不全也不那麽準,不過難得有同齡同身份的玩伴,他回答的態度都很認真。

“青州很好的,有山有水,你們要是哪天去了,我親自招待你們,領你們到山上去玩——”小王爺說得意猶未盡。

“青州那麽好,你怎麽到京裏來了呢?”皇次孫忽然問他。

小王爺挺起胸脯:“我父王接我到京裏來過年。”

他對能上京還是很高興的,證明沂王心裏還是記掛著他這個兒子。

“我聽人說,過年都是回家過年,你應該回青州才對,怎麽會到京裏?”皇次孫盯著他又問。

小王爺有點發愣,他沒想那麽多,遲疑道;“父王說,我們今年要在宮裏和皇爺爺一起吃團圓飯。”

“團圓飯應該在家吃,皇宮又不是你的家。”皇次孫說著問兄長,“大哥,你說是不是?”

皇長孫年紀長兩歲,態度矜貴一些:“應該是。外麵的百姓們奔忙一整年,到歲末年終都是還鄉過年的。”

“……”

小王爺的臉漲紅了,他終於意識到,他新認識的堂兄弟們對他抱持的態度並不友善。

“父王說在京裏過年,就在京裏過年!”他大聲道,急中生智又想出一句話來,“皇爺爺也是我的親人!”

皇長孫輕笑一聲沒再說話,皇次孫顧忌少些,直接一撇嘴:“你自己說的,青州才是你家,皇宮是我們的家,你跑到別人家裏來過年,真是好意思。”

小王爺從座位上跳起來,捏緊了拳頭。

他脾氣向來急躁,皇帝之前說他像沂王的“板正”,其實是因為他不願意與蘭宜同來,心裏不樂當著沂王又不敢表現,才憋出來的。

皇次孫瞪大了眼睛:“你幹嘛?你還想打人?你們青州都是野人嗎——嗷!”

小王爺衝上去,一拳揍在他的眼圈上。

蘭宜驚得站了起來。

“你敢打我二哥!”

不等周圍驚呆的宮人們上前攔阻,皇幼孫已衝了上去,挨打的皇次孫回過神後,放下捂住眼睛的手,也嗷嗷叫著衝向小王爺要報仇,離得最近的皇長孫倒是想攔,可三個孩子頃刻間滾做了一團,他畢竟也才十三歲,常年長在宮裏,被規矩禮儀喂著,哪經過這等場麵,揮舞著手竟不知該從何下手。

等宮人們在太子妃的喝令下終於將人拉開時,三個皇孫身上已各有各的精彩。

皇次孫左邊眼眶烏青了一圈,皇幼孫兩邊臉龐都被擰得紅通通的,至於小王爺,他額上多出一道抓痕。

傷都不重,但全在臉上,想遮掩都遮掩不過去。

太子妃一一看過,臉色都要發青:“你們——怎麽這樣不懂事!”

有宮人上前道:“太子妃娘娘明鑒,小爺們在宮裏向來謹守規矩,從來沒出過這樣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小王爺的錯。

太子妃皺眉看了小王爺一眼,確實也是他先動的手。

張太監此時走了過來,站在殿門邊問道:“皇上著老奴來問問,這裏怎麽了——”

他啞然,因已看見皇孫們的情況。

“是他先動手打我!”皇次孫用力指向小王爺。

張太監微微躬身,看向殿內的兩個大人,太子妃和蘭宜。

太子妃肅然點頭。

皇次孫露出勝利眼神。

小王爺眼睛瞪得大大的,倔強抿唇。

張太監下意識看向皇次孫——他青了一隻眼眶,因疼痛還有點齜牙咧嘴,本來模樣扭曲去了三四分。

張太監心裏鬆了口氣。

如有可能,他極想現在就把侄兒拎到麵前來痛揍一頓——說那什麽亂七八糟的話,害得他也魔怔了似的。

為掩飾也為謹慎,張太監又看向蘭宜:“沂王妃娘娘您說——?”

蘭宜道:“是他們出言不遜在先,以多欺少在後。”

小王爺怔了一下,忍不住仰頭看她,隻不等旁人發現,他又飛快別過臉去。

張太監見多識廣,料著“以多欺少”這一條必是真的——兩邊的人數在這擺著呢,想假也假不了。

他笑嗬嗬地去看皇次孫,皇次孫漸漸有點撐不住,低下頭去。

張太監便知道前一點也是真的,他不多說什麽,行了禮,轉身回去正殿。

皇孫們都忐忑起來,太子妃的臉色也不好看,大節前出了這檔事,雖說是小孩子鬧口角,到底裏頭關係微妙,也不知皇帝會如何處置。

這下連皇孫們也不說話了,殿裏安靜得針落可聞,但等了一刻,聽得那邊有宮人急促的腳步聲來往,卻遲遲沒等到皇帝叫他們過去教訓。

太子妃的宮人出去了一趟,回來輕聲稟報:“似乎有加急奏報送進來……”

皇孫們紛紛鬆了口氣。

他們更熟諳宮裏的生存之道,既有國事,那大人多半就顧不上他們了,可以逃過一次懲罰。

三人重新說起小話來,這次他們不帶小王爺,小王爺也不肯再跟他們摻和了。

幹坐的時光十分漫長,又過去了近一個時辰,茶水都換過了幾道,沂王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殿外。

他終於結束覲見,來接蘭宜和小王爺回府。

一路上,他的臉色一直凝重,對小王爺額上的抓痕未有隻字過問。

蘭宜有點奇怪,因為他之前也看見了太子家的兩個皇孫,皇次孫的傷勢尤其顯眼,便是他有心結,也該問一聲事情經過才對。

“來的加急奏報很要緊嗎?”蘭宜問他,她隻能想到這個緣故。

沂王緩緩點頭:“京畿有流民作亂,投靠者眾多,一個月內達萬餘人,舉了反旗。”

蘭宜震驚地看向他。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她所知道的那次民變,如果是的話,提前了?

怪不得皇帝不再理會皇孫們了,與皇孫們那點小打小鬧比,這才是動搖社稷的大事。

想及剛才所見宮內的金碧輝映,再想到落霞莊時所見周圍普通百姓的苦處,她忽然覺得,也不是那麽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