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宜病了。

病得不重, 卻也不輕,兩三日沒下來床。

因為頭暈。

她本來沒有暈船的毛病, 但微感風寒以後, 因發熱而頭重腳輕,悠**的河水、晃動的船艙加劇了這一症狀,讓她連坐著都覺目眩欲嘔, 隻能靠在引枕上半躺著。

船隊因此在河間府停了一日。

翠翠本來很埋怨, 見這樣就說不出什麽了,私下和蘭宜嘀咕:“看不出來王爺麵相凶,倒肯體恤的,那時我們從京裏回來,夫人病得重多了,一刻也沒有停過。”

雖說是為了奔喪, 死者為大, 但死者畢竟已矣,而如今船隊進京賀的是聖壽, 至尊君親,要緊程度猶有過之,卻能停上整整一日, 這情分深淺和用心輕重, 叫人有種難以言說的感慨。

蘭宜暈得懨懨地:“嗯。”

她一點都不感激沂王, 要不是為了躲他,她不用吹風,也不會生病。

“藥應該快好了, 我去看一下。”翠翠說著, 站了起來。

孟醫正也跟在船上隨行, 藥就是在他那裏煎著的。

蘭宜聽見翠翠出去的腳步聲, 閉上眼睛,過一會又有腳步聲進來,她懶怠睜開,覺得有湯匙輕輕碰到嘴唇,就啟唇,嚐到苦味,她更不想睜眼了,含著湯匙將那勺藥吃了。

喂藥的手似乎頓了頓,才收回去,又送了一勺藥過來。

蘭宜雖不喜這味道,到底常年吃藥,也習慣了,沒什麽抗拒地繼續吃著,倒是給她喂藥的那隻手不知為什麽有點笨,一時慢了,一時往裏送時磕到她牙齒,半勺藥晃**出來,灑到她下巴上。

蘭宜以為是翠翠陪她累了,她當然不會怪罪或者生氣,便睜開眼來道:“我自己來吧,你去歇——”

她瞳仁驚得一顫,因為看見的不是翠翠,而是沂王。

沂王一手端著藥碗,正低頭,從床邊找到了她的帕子,在她驚愕的眼神中鎮定自若地往她下巴處擦了擦。

感受到與丫頭輕柔力道截然不同的蘭宜:“……”

換作平常時候,她早發覺了,翠翠的腳步聲她聽得出來,但偏偏病中,她忍住頭暈就不容易了,實在無法再分神。

沂王丟開帕子,繼續喂藥。

蘭宜想躲,此景此景麵對這張俊美麵孔,她隻有驚,完全沒預料到會是他,他跟這種照顧服侍人的事根本不匹配,從他的生疏動作也可知道他多半從未做過。

“本王喂藥委屈了你?”沂王端著碗,不悅發問。

“……”蘭宜真是沒想到病中還要與他鬥口,她有氣無力,“是怕委屈了王爺。”

“那你就快點吃了。”

沂王發號施令。

藥汁懟到唇邊,蘭宜沒法再與他爭執,隻得啟唇接了。

一碗藥用完,她出了一身汗。

沂王沒多糾纏,隻是站起來,道:“你要是還不好,下一次還是本王來給你喂藥。”

說完端著空碗走了。

蘭宜氣得瞪了艙頂半晌,然後不知道是藥起了效,還是她著實被沂王恐嚇住了,出汗以後,她身上竟然就漸漸地輕巧起來,到晚間沐浴時,她已經行動如常了,且覺出餓來,配著杏仁茶額外又吃了半盤點心。

侍女們都很高興,見素特地去隔壁稟告了沂王。

沂王已快入睡,隻著素色中衣,走過來看了看。

蘭宜衣著也不算整齊——她剛沐浴過,不過好在她才染過風寒,額外披了件袍子,隻是頭發沒梳,全放了下來。

在沂王府調養至今,她身子骨比之常人仍然虛弱,但孟醫正和善時藥療食補雙方麵的功夫也不是白下的,如同枯樹逢春雨,重發了綠意,她身體內部的沉屙也在一點點拔除,幹燥的發絲不知不覺中養出了光澤,烏潤順滑地披散下來。

蘭宜沒想到他晚上還會過來,無奈地要起身行禮,沂王抬手免了,目光從她身上滑過,再看了看她麵前的海棠盤,道:“少吃點,別積了食。”

她又不是三歲孩子。

蘭宜腹誹,嘴上不能反駁什麽,忍住不自在道:“知道了。”

這樣的對話聽上去沒有什麽,很家常……但就是太家常了。好像她和沂王相識相知多年一樣,她都不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怎麽能拉得這麽近。

隻能說,上京賀壽這件事就不該發生。

脫離了預定天道,一切都變得未知而麻煩。

隔日一早,船隊再度出發。

蘭宜不知道的是,此時還有一條船正停在青州碼頭外,預備啟程。

“爹,你老腳下慢些,小心摔了。”

“你動作快點,少婆婆媽媽的。”

被扶著往船板上走的老人訓斥,他年紀已在五十開外,額上皺紋很深,精神很健旺,眼神炯炯,透著精明。

扶住他的漢子麵相老實巴交,諾諾道:“爹,你說咱們也沒打個招呼,就這麽追過去,大妹能見嗎?不如還是在家裏等——”

“你這個廢物!”老人大怒,一拐杖反手敲他腿上——從老人的身手來說,一點也看不出來需要拄什麽拐,老人說話的聲音更是中氣十足,“不見你不會和你媳婦跪在外麵求見?你是親大哥,蘭丫頭的心又不是鐵石做的,還能不見?”

“哪有大哥給妹子下跪的。”漢子小聲道。

老人重重哼了一聲:“你要是有出息,老子給你下跪都行!”

漢子不敢吭聲了,老人餘怒未消,一邊往裏走一邊教訓他:“老子一大把年紀,腿腳不靈光不便動彈,你年輕輕的,又閑著,就不知道勤回來幾趟,多打探消息,要是早知道蘭丫頭成了沂王府的夫人,我們不是早回來了?也不用這會子追上去。”

原來這對父子正是陸老爺和陸家大哥陸海平,陸老爺當日聞得風聲不妙,聲稱出門訪友,實際直接帶領全家逃到了隔壁濟南府,他在濟南城郊鄉下買了個小莊子,這些日子就一直住在莊子上。

起初他也時時派下人出去打聽著,越打聽越嚇人,青州民間傳得沒譜,他連蘭宜死活都不能確定,隻知道楊家,沂王府他一個也惹不起,便死了心,隻想保住現有的家業要緊,更加不敢冒頭。

直縮到如今,青州那邊聖旨都下了,局勢終於趨向明朗,陸老爺聞聽喜訊,眼裏精光四射,帶上全家恨不得插翅往回飛。

到底飛晚了一步,蘭宜跟隨沂王進京了。

這不要緊呀,追就是!

皇上老爺做壽可是大場麵,說不定裏麵還能逮著發財的機會!

至於換了個女婿這種小事,陸老爺心裏在別扭了一陣——沒超出一盞茶的時間以後,就坦然接受了。

這個女兒生下來他就曉得有本事,不然怎麽嫁給楊文煦以後,楊文煦就從一個小小秀才接連高中,一路考進了翰林院呢?都是他女兒旺的呀。

是楊文煦自己不惜福,偏寵那個夭矯的小妾,虧待他的好女兒,把福分都作沒了,活該他一家倒大黴。

“公爹,裏麵都安置好了,你老快進去坐吧。”紀大嫂賠著笑從船艙裏出來,“你老放心,等見著了大妹,我肯定多說好話,憑大妹怎麽埋怨,我也不惱,隻要大妹消氣,就是打我兩巴掌,我也受著。”

陸老爺才勉強滿意地點了點頭:“嗯,這就對了。我想蘭丫頭也不會那樣無禮。”

**

沂王府的船隊平穩地在水上行著,一路快接近了通州。

到通州以後,基本就算是進了京城地界,水路在此結束,從這裏起,隻能走陸路了。

沂王府所攜車馬行李眾多,需要從船上一一卸下來,隊伍因此在通州停留了一日。

這時剛是七月二十五日,覲見時間還很充裕。

蘭宜係上鬥篷,帶好帷帽,在侍女的攙扶護持下從船上下來後,轉身看了一眼。

他們出發的青州碼頭就是個大碼頭,南來北往不少貨船,但與通州這裏仍不能比,通州號稱天下第一碼頭,順運河而上的官船民舟不計其數,而沂王府的船隊在這些船隻的襯托之下,愈顯得鶴立雞群般的出眾,雄偉華貴之勢令人望之生敬。

蘭宜微微蹙了下眉。

路上的時候她要維持跟沂王的距離,無暇顧及其它,也未多想,此時忽覺出一點不妥。

沂王本來已招太子猜忌,進得京來還毫不掩飾,如此招搖,是好事麽?

她沒有說出口。

現在她能跟沂王少說一句話,就少說一句。

她盡力去自我約束……因為她實在約束不了沂王。

其實,至今為止,他倒也沒做什麽真正過分的事,譬如喂藥那樣的舉動,隻有一次,她風寒好了以後,就沒再出現過了。

但蘭宜深深的警惕揮之不去。

有七八分是被這十來天的旅程鬧出來的,船在水上漂,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太方便沂王隨心所欲,她有時懷疑他沒別的意思,就是船上時光閑極無聊,以她的反應取樂而已。

就在下船前,被招惹得忍耐不了時,她把話攤開質問過沂王。

沂王沉思了片刻,道:“你說的有些道理,回想起來,正因你總是反應過激,避本王如蛇蠍,本王才覺得很有樂趣。”

蘭宜:“……”

她後悔問了,這是人話嗎。

她的眼神連著心整個都冷下去——當然重生以來就沒熱過,但如此被視為消遣玩物,仍令她感到憤怒。

即使她知道她隻能憤怒,仍是會產生這種情緒,她的身份低微,但她不覺得自己就該卑微。

艙外兵士稟報已達碼頭,船將靠岸,沂王沒有立即出艙處理事務,而是又向她提了個建議:“下一次,你不妨試試對本王溫婉柔順,事事依從,說不定本王就失去興趣,索然無味了。”

“……”蘭宜沉默了好一會,冷冷瞪他:“多謝王爺好意,我不敢領,王爺還是留著自己用罷。”

沂王輕輕笑了一聲。

今日預計該靠岸,他穿戴齊整,鴉青色衣袍配玄色革帶,身量修長,神采奕奕,笑時薄唇揚起,冷漠一掃而空,雖則短短一瞬,也令人有目眩之感。

他沒再說話,轉身出了艙門。

作者有話說:

昨天大家的評論很貼切,所以今天大概是這麽個狀況。

蘭宜:尋刀。

沂王:收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