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宜知道自己借機打探的心思被沂王看出來了。

與小王爺的天真沒心眼比, 他實在是精明過人。

蘭宜不得不再度中止,無聊地回去繼續看閑書並看人收拾東西。

不過又兩天過後, 她聽到了一則消息:當天挨完打就被勒令出府的柳眉又被抬了回來, 因為小王爺大鬧著要她,為此還生病了。

下人們私下傳說她有手段,把小王爺哄得滴水不漏。

翠翠有點氣悶:“這樣的人, 怎麽還讓她呆在小王爺身邊, 王爺也不怕她帶壞了小王爺,早該攆走了。”

丫頭們的閑話,說幾句不妨,見素道:“從前她不這樣。小主子還小時,她也一門心思地服侍,小主子幼時身子弱, 病過好幾場, 她都衣不解帶一步不離地守著,後來占穩位子了, 就不一樣了——”

她搖搖頭,善時接話:“動了別的糊塗心思。”

翠翠好奇地問:“她喜歡王爺啊?”

善時點頭。

“那王爺知道嗎?”

善時道:“不知道。”

翠翠不大信:“真的嗎?王爺又不傻。”

善時笑道:“但是柳眉也不傻,她不敢在王爺跟前表現, 要是讓王爺知道了, 她就不能留在小主子身邊了。”

翠翠不懂:“為什麽?”

“她有異心了啊, 有異心,就不能好好服侍小主子了。以前出過這樣的事,王爺去看小主子時, 小主子身邊有個侍女, 穿得單薄, 有意勾引王爺, 王爺當場就讓竇公公過去把她帶走了。”

翠翠不由點頭:“那王爺對小王爺還是很上心的。”

“當然了,其實王爺有時候看上去冷淡,是因為先——”善時住嘴,她意識到有點說多了。

可是翠翠的一雙眼睛正期待著她不說,旁邊椅子上的蘭宜也望了過來,目光清淡,不含催促,隻是顯示她也在聽。

善時左右看了看,小聲道:“先王妃生下小主子後,身子就不大好,後來不知怎麽,還有些發了癔症,總覺得有人要害小主子,不許旁人靠近,連王爺都不例外……見到王爺過去就尖叫哭泣,後來王爺就不大過去了。”

原來有這段前因。

蘭宜覺得沂王對待小王爺有一些不近人情,原以為是他性情使然,現在看來確實大半沒錯——先王妃禁止沂王靠近兒子的那段時間,必定對父子感情產生了影響。

他本來就好修道,於男女情分上冷漠,這麽一來,就連父子情誼也一般了。

不過該替小王爺著想的時候,他也著想了,比如另外去延請名師,算是盡到了父親的本分。

蘭宜無意再加評判,和她並無關係。

她對彭氏的興趣還大一點,彭氏兒子那天向她喊出的那句話,她始終沒有忘記。

小王爺求情也沒能求出個結果,不知他們到底犯了什麽過錯,現在又落到了什麽處境。

**

地牢。

不論哪裏的地牢,都有幾個共通點:不見天日,陰暗潮濕,氣味難聞。

沂王府的也不例外,不必動用什麽酷刑,好好的人在這裏關上十天半個月,差不多就要崩潰了。

最裏麵的一間監牢裏,彭氏一家三口蜷縮在一堆稻草上,形容如何邋遢不去說它,目光都是呆滯的,隻有彭氏的手還牢牢攬著兒子。

燈光出現在視線裏的時候,三個人都先眯了一下眼,像被刺到了一樣,然後彭氏才猛然醒神,撲到粗壯的牢柱上去。

“王爺,求你放了平安,饒他一命,奴婢千刀萬剮也沒有怨言——!”

她跪不穩,趴伏到地上用力磕頭,聲音嘶厲。

燈籠漸近,提著燈籠的竇太監身後,是身形高大,令人望之生畏的沂王。

“閉嘴。”竇太監訓斥,“這會子哭喪,早幹什麽去了?你當年要是稟告王爺,用得著在這裏受罪。”

“奴婢不敢……不忍心……”

“你不忍心,你倒是個忠仆,”竇太監冷笑起來,“你怎麽不想想事情敗露,你一家子的活路?”

彭氏啞聲,她想了,所以她逃了,直逃到千裏外的老家才鬆了口氣,兩三年下來,她在王府裏怎麽治都好不了的心病都好了,日子越過越踏實,她非常滿足。

可是她的丈夫卻越來越不滿,他也是王府奴仆,為了說服他離開,她將那個要命的秘密告訴了他,他曾經也是害怕的,所以同意了一起走,但隨著時日推轉,他漸漸想念起王府生活的風光,埋怨她太膽小。

他甚至想回王府去,他們頻繁爭吵,有一天被兒子平安聽見……

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再後來,沂王府的人找來了。

她一看見推開籬笆門的漢子與普通農家不同的精悍模樣,就知道完了。

曾經她噩夢裏出現過的情景,真的降臨到了她一家頭上。

“奴婢後悔,早就悔了……”彭氏手裏用力抓著幾根稻草,眼淚是已經流幹了,喉嚨裏透出力竭般的悔意,“但是來不及了,一開始沒說,後來想說,也不敢說了,奴婢怕王爺怪罪……”

男童平安爬到了她旁邊,她感受到兒子瘦小身軀貼過來的熱意,忽然又攢出了點力氣,重新叩頭:“王爺,竇公公,就饒了他吧,奴婢下輩子給王爺做牛做馬,絕無怨言!”

沂王沒有說話。

他沉默得像一尊居高臨下的神像,僅僅俯視的姿態就能帶給人無限壓力。

彭氏因此漸漸自動地閉上了嘴巴,還能說什麽,說什麽能管用?像她自己陳述的那樣,當年不說,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地牢裏氣味不好,竇太監清咳了一聲:“下輩子的事誰知道?王爺也不缺牛馬。”

他的嗓音尖而倨傲,彭氏愣了愣,猛地抬起頭來:“王爺要奴婢做什麽?隻要王爺吩咐,奴婢一定拚了命去做!”

她聽出來了,如果她真的毫無用處,根本不必跟她說這些,沂王更不必親至。

竇太監滿意地點了點頭:“還行,走了這幾年,腦子沒落下。既然這樣,你就回小主子身邊服侍吧。”

彭氏:“……”

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地盯著竇太監看:“什麽?奴婢不敢,奴婢再也不敢了。”

竇太監“嘖”了一聲:“是王爺的意思。你當初服侍得用心,小主子也念你的好,但是你走了之後,後頭的人不太像話,調唆得小主子任性妄為,脾性暴躁,你回去了,把那院裏好好整理整理,凡那些多嘴多舌的,惹是生非的,不把小主子往好裏教的,都清出去。聽見了麽?”

彭氏打了一個激靈,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完全明白,遲疑地道:“是——”

竇公公耐心地教她:“第一步,就是管好你自己的嘴,你要是管不好,你丈夫和兒子的命就也不好說了,這下聽懂了嗎?”

彭氏慌忙道:“懂了,懂了。”

“哦?那你說說,你預備怎麽做?”

“奴婢一定好好服侍小主子——”彭氏看著竇太監的臉色,換了換詞,“管好小主子,不讓那些村話昏話說到小主子跟前,也不讓不懂事的人接觸小主子,教小主子收斂性子,聽王爺的話。”

她說完了充滿希冀地看向竇太監,竇太監看向沂王,躬著身問道:“王爺,您看這樣行嗎?”

沂王終於點了下頭:“就這樣吧。一會帶她出去。”

從進天牢起,他隻說了這一句話,說完後,就轉身離去。

竇太監應聲,待沂王離開後,揮揮手,後方的角落裏過來兩個護衛,打開牢門,先將彭氏的丈夫和孩子往外拖去,彭氏慌了,忙要去拉兒子:“這是做什麽,平安,平安別怕,娘在這兒。”

竇太監道:“嚷嚷什麽。給他們換個地方,這地兒再關上一陣,你兒子的眼睛就該壞了。”

彭氏猶豫著鬆了手:“那——”

她想問換去哪兒,又不敢問,恐怕惹惱了他。

竇太監道:“不該你問的,就像這樣別問最好。你差事要是辦得不錯,兩個月許你見一次。”

彭氏滿麵不舍,但她知道,這是最好的結果了,本來都不敢想的。

“平安,你乖乖的,過一陣娘就看你去了。”彭氏說著,摸了下兒子的頭臉,見兒子不哭不鬧地懂事點頭,便又囑咐了丈夫幾句。

人都離開了,竇太監在牢裏踱步:“來,咱家再教你幾句,把小主子那邊如今的情形和你說一說,你要聽仔細了……”

**

七月初五。

沂王府接到上京旨意的第十天,各處都在緊張地整理行裝,包括小王爺所在的西路西三所裏。

小王爺的病已經好了大半,柳眉身上的傷沒那麽快痊愈,但這樣的大事她不能不出麵掌管。

“小主子還沒有見過皇上呢,這次回去,皇上見了您,一準高興喜歡。”柳眉被小丫頭扶著,在院裏一邊緩慢轉悠,檢查各色包袱,一邊笑著向跟在旁邊的小王爺道。

小王爺好奇道:“皇上什麽模樣?和父王像嗎?”

柳眉並沒有見過皇上,但不假思索地點頭:“肯定像。”

小王爺有點發蔫:“那豈不是也很威嚴。”

“那是對別人,您是皇上的親孫子,皇上怎麽舍得對您嚴厲?”柳眉笑著哄道,“皇上一準和和氣氣的。”

“我還是父王的親兒子呢,父王不一樣整天對我板著臉。”

“那不一樣,王爺是嚴父,多加管教,也是盼著小主子好。”

“我哪裏不好了。”小王爺嘀咕,“我看父王都被新夫人迷惑了,要不是我生病,父王還不會讓你回來呢。”

“……”柳眉表情扭曲了一下,在小王爺仰頭看向她之前,恢複過來,“沒關係,王爺英明神武,不會被迷惑太久的。而且,王爺還是心疼您,才依了您。”

“那倒也是。”小王爺快活了一點,“對了,還有彭嬤嬤,你說我能再去求一求父王,把彭嬤嬤放出來嗎?你說她是母親身邊最貼心的人了,母親在時最信任她,去哪裏都帶著,她要是回來,給我講一講母親的事就好了。”

柳眉可不想,彭氏要是真回來,資曆遠勝過她,又有乳母情分,到時她要站哪兒去。

就連忙勸道:“小主子,您別再去觸怒王爺了,實在惦記,好歹過一陣子,等咱們從京裏回來,王爺消了氣再說。”

那時候彭氏還不知有沒有命在呢,她告病走了六七年,還被抓了回來,犯的事肯定不小,要不是這樣,她也不會拿彭氏出來做筏子給新夫人上眼藥。

小王爺想想父親的臉色也犯怵,點頭:“好吧——”

“小主子。”

一個身著樸素赭衣,梳著整齊發髻,鬢邊插著一支簡單銅釵的婦人走進了院子,她年約三十五六歲,麵容有點粗糙,但五官留有昔日清秀痕跡,腰板直直的,雙手交握在衣襟前麵,有著與外表不相符的優美儀態。

小王爺愣愣地,沒來得及責問守門的人怎麽將陌生人放進來時,婦人向著他跪下了,眼眶中浸滿了淚,聲音顫抖:“小主子,奴婢終於又見到您了。”

**

差不多同一時間,沂王踏進了弗瑕院。

善時今日做了補氣血的棗泥山藥糕,用模子壓成梅花狀,清香雪白,精致可愛,配上茶香清嫩,回味甘甜的一壺龍井,擺到桌上,單是看著都賞心悅目。

蘭宜暫時沒用,而是坐在桌旁,用紙筆記錄著一些字句。

“山藥洗幹淨,先上鍋蒸半個時辰,之後去皮,晾一晾搗成泥,加豬油、糖——”

蘭宜奮筆疾書。

這是她才想出來的主意,善時每日做與她的糕點小食幾乎不會重樣,她吃到如今,漸漸覺得可惜,這樣好的手藝,隻用來供養她,善時說是本分,她覺得,可以做一點別的什麽。

即使隻是單純地記錄下來,也留下一些痕跡。

如果哪天她離開了沂王府,也可以學著自己做了,甚至更進一步地借此謀生,她會做飯,可不會做糕點——

旁邊有人的陰影俯過來,蘭宜以為是翠翠或者別的侍女,頭也不抬地道:“你想吃可以先吃。”

那身影卻沒有走開,反而一隻大手伸了過來,抽走了她正寫的紙。

蘭宜才抬頭,那張紙輕飄飄地又落了下來,紙後是沂王辨不出情緒的眼神。

竟是他抽走看了兩眼,什麽話也沒說,又丟還給了她。

“……”

蘭宜驚了一下,才見侍女們早已退讓到了一邊,大概是沂王阻止了通傳,以至於她毫無所覺。

她起身行禮。

心裏有一點疑惑,不知沂王這次為何而來;也有一點心虛,因為善時的手藝是跟她母親葛嬸子學的,葛嬸子又是半自學半從上一輩的廚娘們那裏來的,她們都是王府家奴,認真來說,方子都歸屬於王府。

她將來帶走,不知道算不算竊。

麵上不露聲色:“王爺過來,有什麽事嗎?”

沂王坐了下來,不語。

他無事,隻是片刻閑暇,不知不覺便走了過來。

“都出去。”他忽然道。

侍女們應聲而退。

蘭宜以為他有正事,便站著等候,誰知人都出去了,簾子放下來,沂王向後靠在椅背上,半閉了眼道:“本王頭疼,你過來按一下。”

蘭宜不可思議地呆了片刻,轉身道:“我去叫見素。”

“站住。”沂王睜眼,眼神銳利。

蘭宜不懼,冷然回望。

沂王與她對視片刻,伸手,到桌對麵拎起幾張她才記下的字紙,懸在半空問她:“你記這些做什麽?”

蘭宜很想答不做什麽,但她意識到之前沒防備時的一點心虛已落入他眼中,才有此問,這時再要矢口否認,不合她的性子,她便說不出來。

沂王放下字紙,第二遍道:“過來。”

這聲裏,蘭宜終於聽出他隱藏的煩悶,再打量一下他的臉色,比平常似乎更為緊繃。

他好像是真的頭疼。

蘭宜慢慢走了回去,到他身後,遲疑著抬手,將碰觸到他額邊之時,提醒:“王爺頭疼,應該找孟醫正。”

她又不是大夫,按一按管什麽用。

沂王隻回了她兩個字:“囉嗦。”

蘭宜氣悶地往他額頭兩邊按下去。

她並沒學過什麽解乏止疼的法子,隻是胡亂按壓,沂王由她施為,倒是一直沒提出過異議,也不喊停。

他眼睛閉著,眉心漸漸鬆開,大約半炷香工夫過去,他連呼吸也變得悠長了。

蘭宜有點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她這時覺得手酸起來,不想按了,側身低頭看去。

手指下的麵龐俊美非常,眉目仿佛雕刻出來,他的氣勢逼人,這份俊美也逼人,好像撞到眼裏來。

蘭宜微怔了一下,她還沒有這麽近距離看過沂王——仰天觀那次混亂的情況不能算。

善時說府裏動心的丫頭多,還真不奇怪。

蘭宜縮了下手,她又醒覺了,那種危險的拉扯。

院裏能服侍的侍女那麽多,沂王偏要命令不會的她,根本沒理由能說服自己這是正常,她也不願意掩耳盜鈴。

沂王眼睫一動,睜了開來:“怎麽停了。”

他沒睡著。且很挑剔。

蘭宜找借口:“我累了,王爺還是頭疼的話,我找見素或是孟醫正來。”

沂王眉心出現一道淺淺的皺褶:“提筆寫字不累,本王稍微使喚一下就累了,你不想做這個,那是想做點別的?”

“……”蘭宜被他話語裏的攻擊性驚得呆住了。

沂王緩緩坐直。

他動作幅度不大,但腰身線條勁瘦修長,像蓄勢待發的某種猛獸,顯出力道與威脅。

蘭宜平息了一下心情。

她終於明白,他不是頭疼,而是不知從哪兒攢了一腔火氣,沒事找事,發到她這兒來了。

蘭宜晃了一下手腕,重新在他頭上隨意找了個位置按下去,口裏淡淡地道:“王爺確定是頭疼嗎?不是肝?”

沂王倚回椅中,半闔眼簾:“怎麽,你會治?本王允你一試。”

察覺到微涼手指力道的加重,他薄唇微翹了一瞬,又恢複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