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板子不傷筋骨, 但傷臉麵。

隔天一早,張太監還要再來為侄兒的冒撞賠禮。

沂王沒有為難, 寬宏大量地原諒了他們。

張太監表現得十分感激地走了, 蘭宜跟著來到西次間,向沂王要求出府。

她其實沒這麽著急,也沒什麽事要出去辦, 但她要確認一下, 她已經擁有了這項權利。

沂王坐在桌後,抬眼輕瞥:“去吧。”

口氣輕慢,像打發貪玩的孩童。

蘭宜心弦鬆快了一下,她不能說完全不信任沂王,至少是不多,這下得了準話, 才放心了, 至於他的口氣什麽的,她計較不來, 就也算了。

弗瑕院以見素為首的侍女們都忙碌起來,蘭宜現在的身份出府,即使隻選擇輕車簡從, 要準備的事項也不少, 折騰了好一陣子, 才大致齊全了。

蘭宜在院門外乘轎,到分隔前殿與內宮之間的崇信門時換車,車內布置精美, 車駕平穩地沿道而行, 蘭宜昨日才到過前殿, 今天沒什麽興趣, 同車的小鈴子好奇心重,把車簾掀開一條縫,跟翠翠擠在一起往外張望。

她一邊看,一邊分享:“奶奶——夫人,我又看見欽差的侄兒了。”

她也從眾學著改口,不過比翠翠改得慢些,不時還會帶出來舊時稱呼,蘭宜也不去管她,新的舊的,她都不那麽入耳,隨便罷了。

“嗯?”蘭宜傾身湊過去,她一時沒找準張懷,因為車駕前方,王府西角門向內一二十丈的空地處,立了近十個人,她微眯起眼,又辨認了一下,方從服飾上認出張懷確實在其中。

昨兒的十個板子看來還不夠,沒能把他打老實。

見素走在車外,此時靠近窗邊,問道:“夫人有什麽吩咐——”

她餘音未落,忽地從那群人裏躍出一個大嗓門來:“見素!見素姐姐!”

那人一邊叫一邊招手,又向著馬車的方位跑了幾步,蘭宜認出來了,小鈴子同時道:“是救過夫人的那個護衛。”

是孟三。

見素停了腳步,微微皺眉:“你喧嘩什麽,夫人在此。”

誰知孟三表情一愣之後,更激動了,整張臉放著光地跑過來:“夫人在啊,太好了!”

見素眼看他越跑越近,忍不住斥道:“——你別過來了!孟護衛,你還懂不懂規矩,要我稟報王爺嗎。”

孟三揮舞著雙手:“我有事求見夫人,夫人,我是孟三呀,孟醫正的侄兒,大街上救過您的那個——”

“我記得。”蘭宜示意鈴子將車簾全部掀開,向外點頭致意:“孟護衛,你有什麽事,請說。”

孟三是她的救命恩人,那日鬧市街上,他動作稍慢一慢,她就重歸黃泉了。

因孟三這番鬧騰,西角門內立著的眾人目光都投了過來,蘭宜隨意一掃,一怔——她發現其中竟有被綁縛著的人,還不止一個,一男一女一幼,像是一家三口的模樣。

蘭宜眨了下眼,有點疑心她這幾天是不是不宜出行,昨天碰見張懷,今日好了,更離奇了。

孟三見她肯露麵,十分歡喜,仗著背對眾人,擠眉弄眼地大聲道:“夫人,您前兒安排我叫人辦的事,已經辦妥了,屬下特來稟報。”

“……”蘭宜慢慢道,“哦,是嗎?”

她當然完全沒有吩咐過孟三什麽事,前兒她還不是“夫人”,哪有資格命令王府護衛做事。

不過麵對救命恩人,她願意配合一下。

孟三高興地道:“是的!夫人,您要不要下來看看?”

蘭宜在見素的攙扶下下了車。

她在孟三的暗示下走近了那群人,隨著她的到來,那邊的人略略散開,變得涇渭分明起來。

原是三撥人,一邊隻有一個,就是張懷;與張懷對立阻攔張懷的,是四個精壯漢子,蘭宜邊走邊觀察,看其神態體型,像是與孟三一般的護衛,隻是穿的是普通衣裳;四人身後,是那疑似的一家三口,全部反縛雙手,口塞布團,衣衫雜亂,形容喪氣狼狽。

這陣勢就很明了了,沂王府不知從哪也不知何故抓了人來,張懷身殘誌堅,堅持出來晃悠,兩邊就遇上了。

蘭宜有點無言,不但是對張懷,也是對沂王府——這麽看頗像個吃人的虎穴,沂王又像條盤踞在寒潭裏的惡龍,從她打上交道起,整天不是抓人,就是在去抓人的路上。

這場麵一看就不簡單,要不是來懇求她的是孟三,蘭宜早已轉頭走了,現在隻好站定了,等孟三說話。

“夫人,屬下聽了您的吩咐,連夜派兄弟們去抓的,”孟三一臉邀功,伸手指向那一家三口,“他們嘴上沒把門,敢說夫人的壞話,跑到天邊也得抓回來給您出這口氣。”

蘭宜大致明白了,這幾個人犯的事一定不好讓張太監一方知道,偏偏讓張懷撞上,孟三沒法,看見她過來,就拉她做了擋箭牌。

是非之地,蘭宜雖願意幫他,也不想久留,隨口道:“嗯,辛苦你了。把人帶進去吧。”

孟三立即應道:“是!”

轉頭指揮起那幾個精壯漢子:“都聽見夫人的話了?押進去吧!”

“夫人好大的威風呀。”

張懷笑著出聲,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行走的方向衝著蘭宜,孟三便去攔他:“張護衛,不得對夫人無禮——喂,你幹什麽?!”

原來張懷忽然往下一拐,看上去像要滑到,右手卻冷不防伸長,將一家三口中的年幼/男童口中的布團拽了出來。

男童驚了一跳,一時沒反應過來,也不曉得哭,嘴巴仍舊大張著,口水流了下來。

“哎呀,我腿腳有傷,實在不是故意的。”張懷一邊解釋,一邊目光緊緊盯著男童,“小子,你這丁點年紀,不會也說了夫人的壞話吧?誰教你的,這麽不學好。”

這一瞬間,蘭宜清晰感受到了孟三與那四個精壯漢子身上傳達出的緊張,同時有兩個漢子蹲身去撿地上的布團,一個漢子拳頭攥緊,蓄勢待發,再一個漢子猛鷹般的目光盯住張懷,把張懷盯得硬生生踉蹌著後退了兩步。

“幹、幹什麽呀,說了我是不小心的嘛。”他口氣都柔婉下去。

可是他又盯向男童,目光熱切,指望能從那張不懂事沒分寸的小嘴巴裏吐露出點什麽。

直到其中一個漢子快速撿到布團,塞回男童嘴裏,他方露出失望之色。

孟三板著臉道:“張護衛,堵這小子就是為了免得他再說出點什麽,髒了夫人的耳朵。你是天子近衛,咱們尊重你,你也別妨礙咱們辦差才好。”

張懷點著頭,目光狐疑:“嗯,嗯。”

他沒那麽傻,覺出來不對勁。

孟三也沒辦法,今兒輪到他在府前當差,碰到這樁子事,一看同僚們穿的是便服,他就知道辦的是沂王親命的秘差,虧得他在夫人麵前有兩分臉麵,才能描補,到這個地步,他真的盡力了。

男童一直挨著一個婦人站著,這時候,那婦人忽然拿腳尖踢了踢男童,動作小,張懷與護衛們對峙,都沒注意,隻有蘭宜看見了,然後隻見男童像得到什麽提示,衝著蘭宜的方向跪下了,砰砰磕頭。

他跪得有點歪扭,但確鑿是個討饒的意思。

蘭宜不願意看這個,別開眼睛:“好了,你知錯了,就別磕了,起來吧。”

男童獨個起不來,一個漢子拎著他的後心把他提了起來。

男童依偎回婦人腿邊,婦人眼眶含淚,望過來的眼神中滿是哀求。

蘭宜微微一怔,抑製住轉頭的衝動。

張懷左右看看,得罪了蘭宜所以向她求饒,這樣似乎又很正常了,他的疑慮慢慢消了下去。

蘭宜不想再耽擱,道:“先帶回去吧。要不要饒你們,等關兩天再說。”

孟三就等這一句,忙又招呼著漢子們把“人犯”押解起來。

張懷這次不能再搗亂,他的注意力也不大在那一家三口上了,一眼接一眼地瞥向蘭宜。

蘭宜感覺到了,有點詫異——這難道還是個打不服的,與她聽聞的不大像,在楊文煦及其同黨的口中,張懷其人就是個廢物紈絝而已,膽略本事一概沒有,隻會靠著太監叔叔,成了伯爵也沒幾個人瞧得起他。

翠翠惱了,擋到蘭宜前麵,向張懷怒目而視。

蘭宜沒去理會,向見素道:“我乏了,今天不想出門了。”

她說完第一遍時,見素站在一旁,望著護衛們的背影,沒有什麽反應,她耐心地又說了一遍。

“哦——是。”見素猛地回過神來,陪著蘭宜走回車駕旁邊。

扶蘭宜上車後,她要退去一邊,蘭宜向她招招手:“你上來,我和你說兩句話。”

翠翠留在外邊跟車走,見素和鈴子坐到了車裏。

車駕沿原路往回駛向崇信門,差不多她們前腳走,張太監後腳來到了前殿。

侄兒辦事不靠譜,昨兒才挨了板子,今天又聽了他的吩咐出來晃,張太監也不是不擔心的,可時間有限,明天一早就要啟程了,這會兒不放開手腳,就沒機會了。

將陪著一道來的小廝留在十來步開外後,張太監叫了一聲侄兒。

“叔叔,我有了新發現。”張懷踮腳望著遠去的馬車,開心地回報。

張太監心裏對他沒報多大期望,但又希望有個意外驚喜,便配合地拉起他,假裝叔侄倆隨意地散步,略尖的嗓門壓低了:“嗯?怎麽了?”

張懷將方才的事都說出來——當然,是以他的視角,最後總結道:“這個新夫人,看著柔弱,其實很能恃寵生驕,別人說她兩句壞話,她就派護衛出去抓,沂王也由著她,我看簡直被她迷了魂。”

張太監一時沒說話,在心裏衡量這事的輕重,想了好一會,終於覺得差不多就像侄兒說的那樣,雖然這發現不大有用,但比昨天總算爭氣了點,便點了點頭,打算誇侄兒兩句。

但張懷一直沒等到回應,等不及了,繼續自己又說話:“叔叔,明天走時,沂王應該出來送行吧?我今天把新夫人看清楚了,明天我要好好看看沂王,等回了京,我給他們好好說說沂王難過美人關的故事,嘖,他們隻會在京裏瞎猜,編那些沒邊的假故事,我可是親眼所言,保準把他們羨慕得流口水,再也不敢小瞧我——叔叔,你的臉色怎麽突然發青了?是不是太陽大了曬的?不對,應該發紅啊。”

王府陪侍(盯梢)的下人就在附近,張太監不能暴起毆打侄兒,隻能切齒聽他驚呼:“呦,又發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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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監叔侄敘話時,蘭宜也和見素在馬車裏說起了話。

“你認得那個婦人,是不是?”蘭宜沒繞彎子,直接問。

之前的場麵太熱鬧了,她起初沒有注意到見素的異樣,直到那個婦人對準她的方向望過來,她忽然意識到,她看的不是她。

連同男童,跪的也不是素不相識的她。

是她身邊的見素。

見素張了嘴,略帶困難地吐出了一個字:“是。”

她知道,她不能回避,更不能欺騙,別人也許不清楚,但她從一開始就被調到弗瑕院,深知那副玉瓷似的外表下藏著怎樣冷冽堅硬的心。

她要是打馬虎眼,不一定還有第二次機會。

蘭宜再問:“她是誰?”

開了頭,見素的回答也就流暢了一點:“她姓彭,原名二丫,王府剛落成時就進來了,算是府裏的老人,運氣也好,選到先王妃身邊,改名晚英,做了先王妃的貼身侍婢,後來又做了——”

她看了對麵坐著的鈴子一眼,小鈴子的眼睛幽幽亮了一下。

見素隻有接著說下去——這個小丫頭昨日聽了她與善時的閑聊去,現在她再說一半瞞一半的,也沒意義了。“小主子的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