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宜回到了所居的院子, 進門前,頭一次注意到了院門上方的方正匾額——上書“弗瑕”二字。

她駐足片刻, 走進去了。

今日天氣晴好, 院內人氣很旺,新來的下人們各司其職,修剪花木, 晾曬衣褥, 灑掃除塵,裏裏外外,人人忙碌不休又井井有條。

唯一閑著的是翠翠和鈴子,兩人挨在門柱旁邊,兩個十來歲的青衣丫頭站在下一級台階上,一個仰頭向翠翠不知說著什麽, 另一個端了盤糕點, 不時往鈴子嘴裏塞上一塊。雖都背對著,也看得出殷勤小心。

鈴子憨乎乎的, 給她就吃,翠翠表情別扭,透著對這種場麵的不適應, 蘭宜看見了, 有點被逗笑, 之前的一點不快也散去了。

翠翠看見她,眼裏放出“得救”光芒,拋開鈴子逃也似地奔了過來, 到跟前忙不迭嘀咕:“奶奶, 你可回來了, 她們人太多了, 又不許我幹活,又非圍著我說話……”

蘭宜道:“不讓你幹,你就歇歇。悶了出去逛逛也行。”

翠翠心動,躊躇了一下,又搖頭:“算了,先不去了,這裏也不悶。”

她還是有點害怕。

跟隨蘭宜去接旨又跟著回來的見素打量了一下四周,道:“夫人若覺得喧鬧,我叫她們安靜些,別都聚在這裏。”

蘭宜搖頭:“不用。多些人氣也好。”

她進到堂屋,轉入東次間坐下,見素見她心情尚可,不著痕跡地往旁邊丟了個眼色,然後上前將她發鬢間的首飾拆去一些,翠翠幫著寬去她接旨時穿著的繁複錦衣,這時一個臉生的侍女過來,動作自然地奉上一件石綠色的輕巧夏衫,同時取走拆下的首飾。

見素介紹:“這是善能,以後她照管夫人的首飾衣裳。”

另一個與善能差不多歲數裝扮的侍女在次間門邊屈膝行禮,見素道:“她是善時,做得一手好羹湯,專治夫人飲食。”

之前與見素輪換值守已經熟悉的抱樸從外探身進來,笑著行禮:“內外陳設擺件是我的差事。見素姐攬總,管著我們一幹人。”

見素默認了:“夫人若覺得誰使喚得不順手,便吩咐我,按夫人的意思再替換調整。”

蘭宜沒什麽意見。

翠翠急了,這麽一安排,吃的用的全有人管了,她不成多餘的人了。

“那我呢?還有鈴子,我們幹嘛?”

見素一笑:“你們是夫人身邊的老人,夫人更習慣你們陪伴,以後我要約束裏外二三十口人,夫人近身的差事,還是要多偏勞你們。”

翠翠轉急為喜:“這就對了。見素姐,還是你會安排。”

她樂滋滋地,給見素說好話,絲毫沒意識到她這個老人在正式的人事鋪排中被徹底地反客為主了,蘭宜聽著,沒去提醒,心思簡單少擔事,未嚐不是件好處。

從前翠翠跟著她,過得太辛苦了。

見素向善時道:“你的楊梅飲做好了沒有?正可端來與夫人解暑。”

善時笑道:“好了,剛用井水鎮了一刻。”

她笑起來左頰有一個小小酒窩,很快淡紅的楊梅飲盛在雪白的碗盞裏奉上來,觸手微涼,口感與她的人一般清甜。

蘭宜讚了一句。

善時的酒窩深了些:“夫人喜歡就好了,明日我再給夫人做別的。”

蘭宜脾胃弱,隻能飲一小碗,罐子裏餘下的一大半就交給了丫頭們,善時另弄了幾塊碎冰來,丁丁咣咣地搗,翠翠看得有趣,把小銅杵要過來,親自搗出一份冰沙,在善時的指點下配比出一碗楊梅冰飲來。

湯汁淡紅,紅潤果肉裏冰沙隱現,碗沿外凝出數顆冰涼水珠,翠翠站在桌邊美美端詳,一時都舍不得動它:“善時,你的手好巧呀,我就不會這——”

“王爺。”

“王爺來了。”

侍女的請安聲和通傳聲輕柔地接連響起,善時等忙往邊上散去,還未站定時,沂王走了進來。

他未理會侍女們些微的紛亂,目光隨意一掃,見到了桌上擺著的那碗冰飲。

應付張太監那一會子工夫,他幾乎沒有動過茶盞,當時未覺得,這時候自然地感到了幹渴。

天氣本來又熱,他走到桌邊,端起冰飲,送到唇邊,喉結動了幾下,小碗重新放回桌上時,就隻剩碗底一點冰沙了。

翠翠目瞪口呆又心疼地看著,沒敢說話。

蘭宜站起來,她也有點吃驚。

拋開之前的事不提,從她醒來後,沂王還沒有主動來過這座院落,有過的兩三次,都是她有事讓見素去求見的。

沂王沒有不速之客的自覺,這座王府的每個角落都屬於他,他既然過來了,那就理所應當。

他就以這樣的氣勢在炕沿的另一頭坐下了,見素回過神來,忙取了扇子,站到一邊,替他打起扇來。

與蘭宜一樣,沂王接旨時的冕服也換過了,現在是束發青袍,十分家常清涼,但他額上仍然覆著薄薄的一層汗珠,攜了一身暑氣。

善時手腳麻利地又做出一碗冰飲,奉給沂王。

沂王接過去,這次慢悠悠地用著,很有浮生半日閑的自在愜意。

蘭宜等到他第二碗冰飲用盡,還沒見到他有說話的意思,終於忍不住:“王爺來此,可是有什麽吩咐?”

她可以在有需要的時候陪沂王演演戲,但她平素獨居,她以為是他們之間心知肚明的默契。

“沒什麽。”沂王放下小碗,語氣平常,“張友勝會在王府稍作停留,休整後再回京。這兩三日,本王都會宿在此處。”

蘭宜瞬間驚得瞳孔都放大了,犯上的念頭幾乎快醞釀成形時,沂王補充了下半句,“你身子還未養好,不用你服侍。”

蘭宜:“……”

她身子確實不好,禁不起這麽劇烈的情緒波動,也不管敬不敬了,無力地直接坐回了炕上,心情是非常無語。

她懷疑沂王有意把話分成了兩截講。

戲弄人他不是頭一回,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麽潛在的不為人知的貴人毛病。

屋裏有侍女,她也不好說什麽,善時這時拉著翠翠一起收拾做冰飲的器具,翠翠下意識跟著,等反應過來,她已經提著罐子站到門外了。

“走,還有不少冰飲,我們去分一分。”善時笑著催她。

翠翠猶豫:“夫人在裏麵——”

沂王府人多勢眾,短短時間已經把她的稱呼也帶著改了。

“沒事,有見素姐服侍,王爺不喜歡人多。”善時自然地推著她往旁邊的耳房走去。

翠翠不好回絕,小聲反抗:“不喜歡還弄這麽多人來……”

“王爺日常起居的寢殿裏人極少的。”善時笑著解釋,“夫人這裏不一樣,也是王爺對夫人的看重,之前挑人時,不知多少人托關係想來呢。”

這是翠翠想聽的,像掀開沂王府內部畫卷的一角,於是不知不覺就跟著邁進耳房裏去了。

日頭越掛越高,院中丫頭們的活計告一段落,有的進耳房分冰飲,有的到廊下歇息納涼,裏外都安靜下來。

蘭宜今日起得早,又消耗了不少精力,此時耳邊隻有見素打扇時帶起的一點風聲,輕微而規律,倦意襲來,她竟漸漸歪倒,睡了過去。

沂王察覺到對麵動靜:“……”

他望過去,眉梢微挑。

“夫人累了。”見素小聲道,放下扇子,走過去把蘭宜的姿勢調整得舒服了些,又輕手輕腳地尋了薄被來給她蓋上。

“唔。”

沂王若有似無地應了一聲,轉回了頭,沒有多看,也未多言。

他眼簾半合,見素走回原位,繼續打起扇來,扇著扇著,便見到沂王隻手撐到炕桌上,撐著的額頭一點一點,身體漸漸有慵懶後仰之勢。

“王爺?”見素遲疑地輕喚,“您累了,也躺下歇息一會?”

沂王沒出聲,眼簾微開,又合上,閉著眼踢掉了鞋,依著炕的另一邊側臥下去,同時向外隨意擺了下手。

見素會意,將扇子放到炕桌上,退出去時,小心地將門和簾子都關攏好了。

“來,再嚐嚐這個,啊——”

耳房裏很熱鬧,善時又在投喂鈴子。

鈴子來者不拒,吃什麽都香噴噴,翠翠看不過去,敲敲她的腦袋,她就連忙說一聲“謝謝姐姐”。

善時笑得眼睛都眯起來:“小丫頭真可人疼。來,你告訴姐姐,哪一樣最合夫人的口味?”

鈴子搖頭。

善時也不失望:“都不合?我明日再做幾樣新鮮的,咱們再來試試。”

鈴子把嘴裏的糕點咽下去,脆聲道:“姐姐,不是,我成天隻看見奶奶喝藥,不知道她愛吃什麽點心。”

翠翠黯然,被一句話帶回了從前,歎了口氣。

善時愣了下,笑道:“沒關係,以後我來調理夫人的身子,食補不如藥療起效快,但是更溫和,適宜養身。”

“真的嗎?那太好了。”翠翠高興起來,又有點不安,“你們都這麽費心,可是我們沒什麽可報答的。”

“哪裏說得上這個。”善時連連擺手,“這是我的分內事,我有什麽服侍不周到的地方,還要你多提醒呢。”

見素緩緩走進去:“正是。以後我們都是夫人的人了,在一起應該同心協力,夫人好,我們才好,對不對?”

她是攬總管事的,耳房裏的四五個丫頭見到她,都把身子站直了,肅然點頭應和。

翠翠跟著點頭,又小心地左看看,右看看,輕輕舒了口氣。

她覺得這個沂王府,也不是那麽嚇人了。

個個有本事,說話又好聽,呆著也不錯呀。

蘭宜不這麽想。

東次間裏。

大約半個時辰過去。

蘭宜睜開了眼睛,她這一下補眠補得不錯,混沌睡去自然醒來,精神清爽,心情也適意。

直到她掀開薄被,坐起身來,看見了炕桌的另一邊。

一個身量高大的男人仰麵躺著,手腳攤開,姿勢霸道,上半張臉被扇子擋住,隻露出唇鼻,唇角在睡夢裏的舒展狀態下竟是微微上翹,仿若微笑,透著陌生。

蘭宜心中驚跳,差點把炕桌掀翻,砸壓過去。

離動手一步之遙時,她終於及時從男人手腕上新換的紗布辨認出來,是沂王。

沂王睡意不深,她弄出的一點動靜已夠將他驚醒,他坐起身,扇子落到他懷裏,他抬起眼睛,眼神裏的冷意瞬間壓過唇角和緩,生人勿進的氣勢全回來了。

蘭宜的心跳回落下去。這是她認識的沂王,可怕但是熟悉。

她從炕上下來,穿好鞋,她睡相好,發髻沒怎麽亂,便隻用力攏了攏衣襟,冷聲提醒道:“王爺,你說了會守諾。”

隻是她剛睡醒,再怎麽收拾,也有一點纏綿隨意之態,致使出口的話語跟著弱了兩分。

沂王望過來的目光停了片刻,垂下,漫不經心地擺弄了一下手腕,道:“你怕什麽,本王,另有所愛。”

蘭宜:“……”

蘭宜的眼神禁不住瞥向炕桌。

她自覺應該沒有暴露心中所想,但沂王要拿扇子的手卻頓了一下,放沉的聲音隨之跟了過來:“陸蘭宜,事不過三。”

“……”

蘭宜悻悻地想,這算是遇刺遇多了的後遺症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