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奶奶,你什麽意思?”翠翠按捺住慌張,厲聲喝道,“說的話沒頭沒腦,叫人都聽不懂!”

周姨奶奶臉上笑意不變:“別急,我並沒惡意,不然我就不會一個人來了,大奶奶說是不是?”

蘭宜靜靜望著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周姨奶奶麵上的笑有點淡去:“大奶奶真是沉得住氣。”

蘭宜才道:“你想說什麽,說就是了。是在這兒說,還是出去說給旁人聽,都由得你。”

“大奶奶誤會了,我沒想害奶奶,”周姨奶奶語氣誠懇,“我隻想求奶奶幫個忙。”

翠翠性子直但是不傻,憋著怒氣道:“你想脅迫奶奶——你別想得逞,奶奶好好的,那衣裳不過是不小心在外麵刮壞了一塊,什麽事也沒有!”

周姨奶奶有孕之身,不便久站,緩緩坐了回去,坐姿疲憊裏透著慵懶:“你這丫頭,就別嘴硬了。衣裳是刮壞的,衣裳底下的手指印也是刮得出來的嗎?哪裏的桌角樹枝如此通人性?”

翠翠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著,想反駁,甚至想栽到楊文煦頭上,終究沒有說得出來。

太容易被拆穿了。

而周姨奶奶搖著頭,進一步道:“也不必說是大爺,我打聽過了,昨兒大爺進門時並無怒容,又下著那麽大雨,不至於路上起什麽衝突。何況,那也不像正經夫妻間的樣子,我雖然隻看了一眼——”她笑了一聲,不是得意,倒有些自嘲似地,“我畢竟是那地方出來的,見得多了,不會看錯。”

格格。

是翠翠牙齒相撞之聲,她直著眼,恨不得生吃了周姨奶奶,又恨自己無防人之心,昨日怎麽就叫她進來挨著了蘭宜。

蘭宜道:“你想求我做什麽?”

周姨奶奶眼神亮起,欠身向前:“對大奶奶是舉手之勞,且是分內應當。隻求大奶奶出麵,將賬務從薑姨娘的手裏要回來,而後高抬貴手便是。”

原來家裏的庶務她已差不多都放手了,唯賬目一項,拖拉至今竟還未完全移交給薑姨娘,而薑姨娘得到的賬目不全,便不好進行核總追補。

蘭宜若有所悟,道:“你管出了虧空?多少?”

“三百兩——”

“這麽多?!”聽見數目,正咬牙恨著的翠翠都唬了一跳,“你攏共才管了多久家?”

楊太太還能動彈時,絕無可能放手給周姨奶奶這個妾室,那麽周姨奶奶管家的時日最長不會超過半年,以楊家目前的日常開銷來算,一年也就一百五十兩左右,周姨奶奶這一管,半年虧空出兩年的開銷來了,誰聽了不吃一驚。

要知道,三百兩都夠砸開仰天觀道士的嘴買出沂王的行蹤了,真不是小數目。

“大奶奶聽我說,並不是我貪財,這裏頭有個緣故——”

周姨奶奶賠笑解釋,“不瞞大奶奶,我運道好,被老爺從樓子裏贖了出來,卻還有一個妹妹,陷在那裏不得脫身。我私下去與媽媽談,因我妹妹還年輕,媽媽舍不得放,又見我跟了好人家,就開了獅子口,要價五百兩,我拉下顏麵,前後磨了好幾個月,終於求得媽媽鬆口,肯降到三百兩,卻是再少一文也不能的了。借著辦太太的喪事,家裏銀錢出入大,老爺不留心,我大膽把這筆錢挪了出去,贖出了我妹妹。”

聽見是這麽回事,翠翠半信半疑:“那你求老爺就是了,幹嘛拉奶奶填這個虧空。”

周姨奶奶苦笑:“好姑娘,老爺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啊。”又緊著道,“不要大奶奶填,隻求大奶奶寬限我些時日,最遲年內,我一定把虧空彌平了。”

蘭宜沒回應。

她在想,前世有這件事嗎?或許有,但她不知道。

她在楊家各處亂飄,見過周姨奶奶和薑姨娘對坐吵嘴,翻來覆去總是些家務賬目,她不耐煩聽,就飄去了別處。

那時宅院周圍還殘留著雄黃酒的味道,她有自己心煩的事,害怕像故事裏的妖怪一樣,現了形,招來高僧或者天師——

對了,時間不一樣。

薑姨娘上一回從周姨奶奶手裏奪過家務時,已經過了端午了。

而這一次,兩邊的矛盾爆發更早,又因為她還活著,楊文煦有足夠底氣爭奪管家權,動手時間大為提前。

對周姨奶奶來說,就打了她一個猝不及防,使出來的拖字訣作用其實有限,並且也快到了極限,再拿不出錢,虧空被查出,地位就難保了。

——所謂楊老爺的寵愛究竟值不值三百兩,周姨奶奶自己顯然有清醒的認知。

周姨奶奶滿懷希望地望過來。

在她想來,這實在不算太過分的要求,蘭宜開口要賬,薑姨娘絕無可能不給——這本來就是楊文煦希望的結果,有他做主,板上釘釘,蘭宜無非張個口罷了。

她眼睜睜地看著蘭宜搖了頭。

“我不能答應你。”蘭宜道,“你想別的法子去罷。”

周姨奶奶愣住了。

她有點不相信,爭取道:“大奶奶是不是怕我得寸進尺?我真的隻有這一個要求,如今大奶奶也算握著我的把柄了,要是還不放心,我再立個誓。”

“好。”蘭宜同意了,隨口試探,“就以你腹中骨肉起誓,你如撒謊,便與他無母子緣分。”

“……”周姨奶奶的瞳仁有一瞬放大,像是驚嚇得嘴唇都在顫抖,“大奶奶,你斯文溫柔的一個人,怎麽好狠的心。”

蘭宜點了點頭:“好罷,你不用起誓了。”

示意翠翠送客。

周姨奶奶被迫站起來,卻不肯走,一咬牙道:“好,我就起這個誓,橫豎我問心無愧,從未想過害大奶奶——”

蘭宜看著她。

周姨奶奶循著風俗豎起兩根手指:“假如我有害大奶奶之心,就叫我的孩子——”

“不是這個。”蘭宜緩緩道,“是‘假如你有半句虛言’。”

周姨奶奶:“……”

……

周姨奶奶走了。

她最終沒有立誓。

翠翠又慌又氣,在屋裏亂走:“她說得那麽真,我都要信了,居然是騙人的!奶奶,現在可怎麽辦呀?”

蘭宜道:“虧空是真的。”

怎麽鬧出的虧空,就存疑了。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因果裏的一環,她重生,改變了一些事,這些事一件連著一連,形成了鎖扣,套回了她身上,她有一種情理之中的感覺,並不太想掙脫。

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個“病亡”,那沒什麽不好。

做人未必勝過做鬼。

**

事情暴露得比蘭宜以為的要快。

僅僅是當日下午,蘭宜所住的正房就被封了門窗——是楊老爺親自來下的命令。

蘭宜聽見他在外麵咆哮:“真是沒想到啊,我楊家居然出了這等丟人的醜事!陸甲田養出這種女兒,他必須得給我一個交待!”

——陸甲田即蘭宜之父,陸老爺。

楊老爺持續謾罵個不休,翠翠原還拍著門想爭辯,漸漸臉色慘白,站都站不直了,跌坐在地上。

終於聽得周姨奶奶的聲音解勸起來:“老爺,您別生氣了,事情還沒弄清楚呢,等大爺回來再說吧,您別氣壞了身子……”

一會之後,終於楊老爺踩著重重的步子走了:“老子去找陸甲田算賬!他養的好女兒,不會生養,倒會偷人——!”

“餘音”繞梁。

“嗚嗚嗚,冤枉人,怎麽能這麽說奶奶……!”翠翠氣得大哭。

蘭宜坐在椅子上,一動未動。

“大奶奶,”周姨奶奶的聲音自門外響起來,帶著些小心,“大奶奶,你聽得見嗎?我有話和你說。”

“說你個姥姥!”翠翠氣得罵了粗話,也不哭了,爬起來用力拍門,恨不得把門撕開出去打人,“你這個惡毒的女人,奶奶跟你無冤無仇,你這麽害奶奶,你要下地獄的,下拔舌地獄!”

“哎呀,你這丫頭誤會了,不是我說的。”周姨奶奶顯得急切,“我害了大奶奶,與我有什麽好處?我想求大奶奶幫忙,不是想與大奶奶結仇啊。”

又道,“你告訴大奶奶,這事原是在外頭傳開了,你們院裏的薑姨娘安排出去采買的人聽見了,回來說給薑姨娘,又傳到老爺耳朵裏的。”

翠翠壓根不信:“在外麵傳開?怎麽可能!”

“真的。”周姨奶奶輕輕跺腳,“我才也叫人去打聽了,說是大奶奶和沂王在仰天觀裏——唉,我本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就算知道了,我哪裏敢編排到貴人王爺頭上去?所以,真的與我無關。我如今也隻能告訴你們一聲,你們有法子,乘早想罷,遲一遲,恐怕就晚了。”

“……”

翠翠如被五雷轟頂,全身轟得酥麻,又癱到了地上去:“想法子,都傳開了,還能有什麽法子,嗚嗚……”

門外周姨奶奶頓了頓,聲音裏摻了震驚與好奇:“大奶奶真的與沂王——?”

“沒有,什麽都沒有,奶奶是清白的!”翠翠氣得大叫。

但她這否認不夠有力,因為事實是有點“什麽”,周姨奶奶親眼看過,並且在之前的談判中,從蘭宜主仆倆的反應確認了這點。

周姨奶奶拿帕子掩了嘴唇,咳嗽了一聲,又左右看了看,院門外擁了幾個來看熱鬧的下人,薑姨娘所住的跨院裏,也有人從月洞門裏探頭探腦,周姨奶奶嫵媚的眼睛眯起,一一掃過去,將那些人都掃得後退了些。

然後她才道:“大奶奶,你近前些,我有話與你說。”

這句話她已經說過一次,這一回,蘭宜終於起身,走到門邊,道:“你說。”

“我知道一個在外麵亂傳話的人,他沒什麽正經營生,因與我的丫頭沾點親戚,日常會來打打秋風。剛才我讓人出去打聽,正巧他撞了來。”周姨奶奶低低地道,“他是炫耀的意思,說有人使了錢,買他在外麵傳那些風月的話,他若是肯賣力,能把事傳得快傳得廣,後麵還能拿錢。”

蘭宜沉默片刻,原來不是衝著她來的,她惹不來這等仇家。“他說我罷了,汙蔑沂王,就不怕沂王找他的麻煩嗎?”

周姨奶奶想笑,她已不覺得這是什麽汙蔑,家裏這位總是病懨懨好似隻剩一口氣的大奶奶,不知哪兒來的一手精怪本事,居然真勾得沂王破戒。

她把那笑意化為一聲歎:“大奶奶,你不曉得那些人的脾性,遊手好閑,又要錢不要命,過一天算一天的,得了錢,說跑就跑出去三五年,沂王那樣的貴人,哪裏會把螞蟻一般的人物總放在心上?因此真沒多大畏懼。”

蘭宜又沉默下去。

周姨奶奶聽不到她回應,捏緊了帕子,繼續低聲道:“我把這個人告訴給大奶奶,一來大奶奶若還想活,也許可以從他身上想些法子;二來,這個人畢竟和我有點幹係,我不敢十分瞞著,我與那等無賴不同,算是有家有業的了,隻想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來,往後好好過日子。”

翠翠貼著門,下意識回一句:“我不相信你,誰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什麽也不會做。”周姨奶奶笑了笑,“若說條件,我還是之前那一條,算是我追加了誠意吧。對了,這個人我隻告訴給了大奶奶,他害得楊家名聲掃地,倘若老爺或大爺來問我,我是不敢認的。”

翠翠抹了把眼淚,怔怔地道:“奶奶……”

她不覺得蘭宜在這個情勢下還可以做什麽,隻是出於本能地求助。

“大奶奶,你自己考慮吧。不過,你的時間不多了。大爺之前挨不過來拜訪的趙家人求懇,陪著一起出門去找沂王府的門路,以討一個‘無事’的準話。等大爺回來了——”

周姨奶奶沒有將話說完,留下悠長可怕的餘韻,扶著腰慢騰騰地下了台階。

臨走前,向掛了把大鎖的房門投以緊繃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