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清楚那張臉是誰時,沈希衍宛若星河的黑眸,驟然緊縮。

他心口一窒,幾乎難以置信的,極速轉身,朝沈清越跑過去。

刺鼻的血腥味,在腳步停下來的刹那,鋪天蓋地,灌進口鼻中。

黑夜裏,沒有燈,隻有傾瀉下來的月光,照在那張鮮血淋漓的臉上。

他的父親,整個人呈大字形狀,凹陷在車頭裏,雙手雙腳耷拉在邊緣。

嵌進車子縫隙裏的半邊腦子,也砸出了大窟窿,此刻正汩汩往外流血……

被鮮血覆蓋的眼睛,因神經**在抽搐著,一張烏黑發紫的唇也在顫抖……

親眼目睹自己父親的慘狀,沈希衍高大挺拔的身子,突然就不知所措起來……

“父、父親……”

他驚慌失措的,想要扶起沈清越,卻在拉住他的手臂時,發現手斷了。

支離破碎的斷骨,握在手裏就像握到了死神,恐懼在頃刻間侵襲而至。

他感覺到手腳冰涼,連帶著血液都跟著泛涼,渾身更是止不住發抖。

然而沈清越的狀況,沒有時間讓他停下來思考。

他強撐著恐慌心理,手忙腳亂的,掏出手機打電話。

他想要報警打120,卻因手發抖連按鍵都撥不出去。

嚐試了好幾次都失敗了,他幹脆扔掉手機,一把脫掉西裝外套。

他顫抖著手,用外套綁住沈清越斷掉的手臂,想以此來阻止大出血。

可他止住了手臂的血,卻止不住筋脈盡斷的雙腿,更加止不住已經分裂成兩半的腦子。

從高空墜落下來的父親,已經摔成一灘爛泥,全身骨頭都碎了,到處都在出血,救不了了。

沈希衍難以承受的,一把抱起沈清越,雙手觸摸到的,除了溫熱的血,就是發涼的身子。

在這一瞬間,失去父親的恐慌情緒,宛若狂風驟雨,全部灌進心髒,堵得他幾乎沒法呼吸。

他卻不肯相信昔日高高在上的父親,就這麽去世了,抱著他的身子,猩紅著一雙眼睛喚他:

“父親!”

“我已經籌到錢了!”

“可以幫你還債了!”

“等還完債,我就洗清你的冤屈!”

“然後再去賺錢,重新奪回沈氏!”

“爸,我都計劃好了,你能不能再堅持堅持!”

至少堅持活下去,無論是癱瘓,還是植物人,隻要他的父親,還活著就好!

但回應他的,隻有黑夜星空下,空****的工地,以及四處蔓延的血腥味……

除此之外,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沈希衍高傲的身軀,猛然跪倒下來。

他的雙膝跪在車頭前,雙手放到沈清越的身上。

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被血紅色的淚水覆蓋。

“為什麽……”

他們已經奪走了沈氏,也陷害了他的父親行賄,為什麽還要害死他的父親?

沈希衍無法理解的,抬起頭看向高樓之上,那上麵黑漆漆一片什麽也沒有。

但他知道他們就在那裏,在那裏看著他目睹親人死亡時,到底有多狼狽?!

沈希衍死死抓住沈清越的衣服,一雙被火點燃的紅眸,在頃刻間布滿仇恨!

而高樓之上……

慕寒洲接過阿三手裏的槍支,在黑夜中,對準沈希衍的腦袋。

再以極其雲淡風輕的姿勢,一邊掃向溫語晨,一邊微微偏過頭。

“要想你兒子活下來,那就從這裏跳下去。”

趴在地上,親眼目睹丈夫跳樓的溫語晨,已然接近崩潰。

“沈淮序!”

“那是你的父親!”

“你的親生父親!”

“你怎麽可以這麽殘忍?!”

嗬——

慕寒洲冷笑一聲。

“我殘忍?”

他也懶得再解釋什麽。

“既然你覺得我殘忍,那我就更殘忍點。”

慕寒洲慢條斯理的,給槍上了膛。

“我數三聲,你要是還不跳,我就一槍崩了他!”

溫語晨痛到撕裂的心髒,倏然一緊。

她的丈夫,為了保住她的命,在實在打不過這些人的情況下,毅然決然選擇犧牲自己。

而她知道,丈夫死了,慕寒洲又怎麽會放過她,便已經做好了跟丈夫一起赴死的準備。

隻是她沒想到,慕寒洲會把沈希衍叫過來。

這個變態,分明就是想要複刻當年的場景!

現在沈希衍已經親眼目睹他的父親跳樓身亡。

要是再看見她去世,她兒子該怎麽活下去啊?

還有她跳下去,慕寒洲會放過沈希衍嗎?

溫語晨覺得他不會,便想跟他一直耗下去。

然而慕寒洲倒計時的聲音,宛若催命符,在耳邊炸裂響起——

“一!”

“二!”

“三……”

“我跳!”

到底還是兒子的命更重要,溫語晨幾乎沒有時間去思考,聲嘶力竭的,急急呐喊——

“我跳。”

“求你。”

“放過我兒子!”

她和沈清越從小嗬護著長大的兒子,沒有吃過半點苦,受過半點傷。

她不忍心他挨槍子,她怕他會疼。

這是當母親的人,最不願看到的。

所以溫語晨不再猶豫,一把掙脫開黑衣人的束縛,從地上爬了起來。

她的腿,在丈夫跳下去那一刻,就在發抖。

現在沒有力氣站起來,隻能靠爬,爬到高樓邊沿。

在五十多層高的樓層,往下俯瞰的時候,她的兒子縮成一個小點。

就好像兒時剛出生那樣,小小的一團,躺在嬰兒**都隻有巴掌大。

沈希衍出生時,是早產。

不是因為她的體質不好。

而是慕寒洲的母親,發現她懷孕了,抓著她打了一頓。

那個時候她不過才懷孕七個月,拚了命的,護住肚子。

好在她用盡全力保住了孩子,沒有讓孩子胎死腹中。

隻不過早產下來的孩子,比旁人的孩子,要小很多。

他們夫妻倆難免會心疼,便將所有愛,都付諸給他。

希望他能健康成長,而後娶妻生子,幸福度過一生。

卻沒想到還沒看到他娶妻生子,他們做父母的,就要先走一步了。

溫語晨很不舍,也是在這一刻,才明白過來,當年白芷為何會義無反顧跳下去。

她明明是那麽瘋狂扭曲的人,可當沈清越用槍抵著慕寒洲的腦袋時,她徹底崩潰了。

她說,她這輩子愛錯了人,也不該用手段破壞別人感情,求沈清越別對孩子動手,她會去死。

溫語晨那個時候不懂這種為母則剛的心理,現在她明白過來了,也願意為了保住孩子去死。

隻不過……

她緩緩回過頭,看向慕寒洲那張與沈希衍有些形似的眉眼。

“阿序,我死了之後,這個世上,你的親人,就隻剩下阿衍了。”

“他是你的弟弟,希望你能看在這點血緣關係的份上,放他一馬。”

溫語晨的話,落在慕寒洲心房,令他下意識蹙起濃眉,似乎極度厭惡這層關係。

他抿著唇不語,溫語晨則是爬過去,抓住他的褲腳,以幾近懇求的姿態求著他。

“當年的事情,對不起,是我和你父親,年少不懂事,做法太極端,傷害了你,很抱歉。”

“我願意以死負罪,但阿衍是無辜的,他什麽都不知道,完全被蒙在鼓裏,求你放過他。”

慕寒洲有些厭惡的,抽出自己的腿,再居高臨下,狠狠剜她一眼。

“你不跳,那就別怪我手下無情!”

雖然他沒有應下,但他這話裏的意思,分明是透著想要放過沈希衍的意味。

溫語晨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而後快速轉過身,重新爬回高樓邊緣的位置……

樓下的沈希衍,在悲痛憤恨中,沉寂片刻後,倏然直起身子,打算去報仇。

卻在起身抬眸的刹那,看見高樓邊緣晃動的人影……

雖然隔得極遠,但那探出來的腦袋,沈希衍還是一眼看清楚了的。

充斥著紅血絲的眼睛,猛然放大——

那條短信,隻告訴他,他的父親在這裏!

現在看到他的母親,沈希衍徹底崩潰了!

“母親!”

他拚了命的,往高樓裏跑去,想要去阻止。

可剛邁開步子,溫語晨就從高空跳了下來——

她跳的時候,怕砸到沈希衍,選了一個位置。

但好巧不巧,選的位置,有一根堅硬的鋼筋。

她墜下來的身子,就這麽直直插在鋼筋上麵。

親眼目睹這一幕的沈希衍,連呼吸都靜止了。

而尚存一絲意識的溫語晨,則是緩緩動了動手指。

她想要朝沈希衍伸過去,卻因為無力,垂落下來……

眼角的淚水,伴隨著口腔裏,汩汩流出來的鮮血,也跟著掉下去的手,一起滑落……

她沒辦法,隻能睜著雙淚眼模糊的眼睛,望向那道矗立在寒風中的身影,不舍的,勾起唇。

“阿、衍……”

阿衍,你小的時候,媽媽說過,要在你結婚當天,陪你一起去接新娘子的。

現在,媽媽食言了,對不起你,也希望你,不要怪我,更不要怪你的父親。

她說:

阿衍。

爸爸媽媽很愛你。

無論你是不是上當受騙,才害我們走到這一步。

我們都不怪你,所以你不用把我們的死,背負在身上。

你好好活下去,再找一個真心愛你的人,度過往後餘生。

她很想這麽叮囑他,但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能盯著她的兒子……

在眼神徹底潰散之前,溫語晨的目光,又緩緩移動到沈清越身上。

能跟她的丈夫死在一起。

也好。

至少履行了年少承諾——生不同衾,死亦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