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大臣都退出了禦書房,趙擴尤其憤憤不平,坐在書桌後,想要寫個詔書。卻鬱悶的把毛筆丟得遠遠的。死了個仇浩本來不是什麽大事。但是趙擴卻感覺到害怕了。大宋建國以來,並不是沒有出現過大臣之間的爭執。譬如趙普和盧多遜之間的鬥爭,又譬如司馬光和王安石之間的你死我活。可是,大家依然謹守著臣子的本分,讓皇帝來做裁判官,就算輸了的一方,最多也就是貶職流放,很少有下殺手的。
但是眼前的局勢已經不在控製之中了。趙擴警惕的發現,仇浩的死,說明朝廷裏的部分勢力已經開始不受皇帝的掌控,為了個人的目的,開始不擇手段了。可是到底是什麽人殺死了仇浩?是因為仇浩之前那一天上朝的時候得罪了韓侂胄?於是招來了韓侂胄的瘋狂報複?又或者是有些別有用心的人,想要嫁禍給韓侂胄,所以對仇浩下了毒手?
趙擴根本就想不明白這個問題,隻覺得頭疼不已。過了一會兒,高聲叫道:“來人啊!”
幾名小太監恭恭敬敬的站在書房門口,應道:“官家有何吩咐?”
“擺駕,朕要去看望太上皇。”趙擴無奈的說道。
一個人若是有非常強大的長輩,未必是一件好事。趙擴做這個皇帝,做的太過於匆忙,他並不是像自己的父親一樣,是接受過太子時期係統教育的。而是一步到位把他扶上了皇帝寶座。這樣的行動,帶來的問題就是,趙擴在麵對很多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的事情的時候,下意識的會去詢問祖父趙昚。
宮殿裏黑乎乎的,雖然是白天,可是厚重的窗簾拉了下來,讓一絲光線也照不到宮殿裏,偌大的宮中充滿了草藥的味道,就算是在宮裏伺候著的宮女太監們,都看不到一絲活力。一個個都帶著淡淡的哀傷。
趙擴阻止了宮女太監們的叩拜,徑直走到臥房之外,朗聲叫道:“孫兒趙擴,求見太上皇。”
“進來吧。”裏邊傳出一個低微的聲音。
趙擴小心翼翼的走進臥房,這裏的窗簾隻拉了半邊,依稀可以看到床上躺著一位老人,床前有幾個太監伺候著。看到趙擴走了進來,老人揮了揮手,示意那些太監們都先下去。自己生病之後,趙擴幾乎每天都來探望一次,但是從來都沒有神色如此凝重過。就連樂天派的孫兒都已經緊張起來了,可見朝中的確是發生了大事。
“出了什麽事。”趙昚的聲音已經暴露了他的身體狀況,這位掌管大宋江山二十多年的老人,已經到了風燭殘年的時節。這麽多年的來的繁忙政務,突然間放鬆下來,一直緊繃著的神經,鬆了再想緊上,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趙擴恭恭敬敬的見過禮,坐在床前,低聲說道:“禦史仇浩,被刺客刺殺在皇宮之外不到五百步。”
聽著趙擴詳細的把仇浩被刺殺的案子說了一遍,趙昚強撐著坐起身來,趙擴急忙抓過一條被子,舒舒服服給趙昚墊在身後,這才接著說道:“孫兒已經責令刑部督查此事。想必很快就有結果了。”
“有結果,其實就是沒結果。”趙昚淡淡的說道:“這個案子沒有結果,才是最好的結果。”
這句話,就像是打啞謎似的,讓趙擴有些摸不著頭腦,急忙說道:“孫兒愚鈍,請太上皇明示。”
趙昚歎了口氣,眼前這個孫子已經是諸多孫子裏資質算是很不錯了,但是依然沒有做皇帝天分。趙昚隻得解釋道:“仇浩是禦史,禦史就是要得罪人的。但是仇浩這個人為官清廉,絕對不會去欺壓老百姓。再說了,能夠在皇宮外五百步刺殺仇浩,並且讓守衛皇宮的禁軍來不及反應的人,身手就算是在大內侍衛裏,也是相當罕見的高手了。老百姓是肯定無法請來這樣的高人刺殺仇浩的。”
“也就是說,刺殺仇浩的,肯定是朝廷裏的人,當然,金國的刺客也有可能。先說說朝廷裏的人,聽你說,仇浩之前在早朝的時候頂撞韓侂胄。其實,韓侂胄反而是最不可能殺他的。首先,韓侂胄的心胸沒有那麽狹窄。其次,天下罵韓侂胄的人多了去了,若是有人罵一句,他就要殺,那得要殺多少人?再說了,百無一用是書生,像仇浩這樣的,隻是嘴上說而已,根本不可能對韓侂胄的北伐大計和施政綱領構成任何衝擊。韓侂胄又何必要殺死他,落人話柄?”
趙擴迷惑的說道:“如果不是韓侂胄殺的,朝中別的大臣,也沒有聽說有和仇浩結下大仇的人啊?”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趙昚喃喃說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兩句話,你應該知道。苗劉之亂的時候,我們趙家和苗劉二賊有仇嗎?他們想要做皇帝,於是就對我們趙家下了黑手。仇浩這件事也是如此,你可以想想,如果大家都以為仇浩是被韓侂胄殺死的,那麽誰最可能得到好處,這個人就很有可能是主謀了。”
趙擴自言自語似的,把數十位朝中大臣的名字給念了一遍,卻始終找不到哪個能得到天大利益的。不由得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趙昚。
趙昚的心中一陣後悔,早知趙擴做皇帝如此沒有政治覺悟,當年就應該狠狠心,不管韓家誰家的支持,立了魏王算了。隻不過,趙擴做皇帝,雖然無功,但是也無過。趙昚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趙擴能夠開竅。大宋的帝王啊,不能一代不如一代!
“利益並不是看表麵的。比方說,韓侂胄一心想要北伐,如果他有事,北伐就會遭遇重創。金國人當然希望看到這一幕。所以說,刺客有可能是金人派來的。也不排除朝中官員被金國人收買,等到這樣的機會,就來嫁禍給韓侂胄。一切皆有可能。再說,除了官位上的爭奪,還有整個勢力的爭奪。朝中的幾大家族,曹家、韓家是以文為主,吳家根本就是武將世家。他們都代表著不同的勢力,身為帝王,要能夠讓他們互相牽製,不能一家獨大。這樣的話,獨大的那一家,就容易起異心。”
“但是也要在他們三家之間製造裂痕。如果三家聯合起來……你可記得三家分晉嗎?”趙昚緩緩的壓低了聲音說道:“這也是為什麽我堅持要你在韓皇後生病的時候,召曹家女兒入宮為妃。曹家既然有了女兒這個希望,就絕對不會投靠韓侂胄。否則的話,按照曹家之前在朝中那股蟄伏的勁兒,早晚說不準就會和韓家結成同盟。”
趙擴恍然大悟,這做皇帝,也是一門技術活兒,除了要每天批閱奏章之外,更要懂的用人,最關鍵的是,在什麽時候,用什麽樣的人。趙汝愚能夠為相這麽多年,是因為他符合趙昚安內的心意。而趙昚覺得力量差不多,可以北伐了,韓侂胄便一舉取代了趙汝愚。北伐在即,為了避免韓家在北伐之後,聲望達到頂峰,現在就把曹家拉出來,也是一招妙棋。隻要不影響北伐,些許利益,皇家還是舍得給曹家的。
“孫兒明白了。太上皇的意思是,最後讓這個案子不了了之,就算查出了真相,也要掩蓋下去。順便可以在朝中清理一批人,安插上自己的親信。這樣的話來,將來韓侂胄也會謹慎不少。捏住了真凶的把柄,什麽時候想收拾他,就看孫兒的心情了。最重要的,是把咱們趙家的根基打的更牢。”
趙擴一番話說出口,趙昚滿意的笑了笑,孺子可教也。轉念間,趙昚想起韓風來,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如果他回到了臨安,不知道又會闖出什麽樣的禍事來。打心底裏說,趙昚很喜歡韓風,某些時候,甚至恨不得韓風是自己的兒子。可是,就因為喜歡,趙昚清楚的知道,韓家最不可掌控的就是韓風。唯一讓趙昚很安心的是,韓風和韓侂胄都沒有做皇帝的誌願。這兩位都不是願意把自己關在屁大皇宮裏的人物。
但是,人心難測,天知道將來韓侂胄或者韓風是不是改變主意。做皇帝的,還是把一切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穩妥的。北伐固然重要,但是比起趙家江山的傳承來說,就顯得沒那麽嚴重了。
“不要讓韓……咳咳咳……咳咳咳……”趙昚忽然猛烈的咳嗽起來,或許是說話太多,一口氣沒接上來,咳得撕心裂肺,接連噴出兩口鮮血。那句‘不要讓韓風回臨安,以防生變’。死活沒機會說出口。趙昚幾乎被憋得翻白眼,伸手用力的抓住趙擴的袖子。
“來人,快傳禦醫。”趙擴急得亂了手腳,幾名太監飛奔而出,直奔太醫院。幾名宮女端著熱茶、草藥走進來,整個臥房頓時亂作一團。
趙昚死死的抓著趙擴的袖子,想要說出那句話,可是怎麽都無法說出口,隻要一張嘴便是猛烈的咳嗽。終於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跑得氣喘籲籲的太醫,幾乎是把自己的藥箱摔在地上,跪在地上摸著趙昚的脈門,半晌才低聲對趙擴說道:“官家請節哀,太上皇如今昏厥過去,雖然還未曾賓天。可微臣估測,就算盡力而為,最多也隻能吊住一個月的命。而且,這一月,太上皇是不是能開口說話,又或者活動身體,難說得很。微臣已經盡力而為了!”
趙擴心中難過,但是也知道爺爺的身體到了風燭之末,太醫也隻是但盡人事,各憑天命。若是把怒火發泄在無辜的禦醫身上,也是毫無意義。一行眼淚順著趙擴的眼角流了下來,自己的老爸根本就靠不住,睿智的爺爺就像指路明燈一般,照亮著自己前進的方向。如今,太上皇最多還有一個月的命,這才發現平日裏,太上皇對自己說的,簡直字字珠璣。以後,再想有人這樣毫無保留的指點自己,哪裏去找?
見到皇帝流眼淚,太監、宮女、禦醫們紛紛低下頭,不敢正視皇帝。若是皇帝覺得有些丟人的話,這些人說不定就會被滅口,就算走運點,也是被關在冷宮裏,以後不用見天日了。
“盡力而為吧,需要什麽藥材,需要什麽人手,隻管跟朕說。太上皇……”趙擴聲音有些哽咽,掩麵而泣。
太醫們連連點頭,大氣也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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