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風說這些話,心中是有底氣的,這三個男人,有兩個已經顯露了身手,不過走近了一看,他們的年紀都不算小了。中間的老者,約莫快有五六十歲的年紀了。左右兩邊的男子,盡管身手非凡,卻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這樣的組合,又是來自軍中,怎麽想,也不應該是跟史大官人他們一路的。
而且,林珍並不認識他們。這就意味著,這三個人很可能不是紹興官場中的人。就算是,也未必是壞人。
老者不悅的說道:“你說錯了,我不是他們的主子。他們名為我的屬下,實際上,我們是生死相交的朋友。是朋友!”
“就算是朋友吧。”韓風口中說得好像很平淡,心中卻十分震驚,這兩個男子的身手箭術,假若是在軍中的話,應該也是品級不算很低的軍官。他們心甘情願給這個老者當部下,老者的身份自然更加高貴。可是,這個老者並沒有上位者的架子,反而心氣平和的說,他們是朋友。這樣的人,在南宋,太罕見了吧?
“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吧。教閱房裏死了那麽多人,你身為女部主事,這個責任你是跑不了的。”老者淡淡的說道,朝著韓風招了招手:“你跟我過來。”
“大……”箭手果然是個急性子,差點就脫口而出,還好及時收住了嘴巴,對老者說道:“安全……”
老者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淡然的說道:“韓侂胄的兒子,就算再沒出息,也不至於對我一個老頭子下手,再說了,就算他想下手,是不是有這個本事,也難說的很。”
口氣比腳氣好大,韓風眯起眼睛,還就不相信了,難道說,韓少爺的鐵拳,還打不倒區區一個老頭子嗎?不過,老者說的也對,自己就算再不要臉,人家沒有表現出惡意,也犯不著去欺負一個老頭子吧?何況自己還有兩個部下,在對方的控製之中。
老者緩步朝河邊走去,韓風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兩人走到河邊站定。夜風緩緩的從麵前吹過,帶來一絲清涼,將韓風額邊的頭發吹起。
老者臉上已經有不少皺紋,但是他的眼睛,在夜裏看起來依然清澈,鼻梁高遠,嘴唇薄而修長,顯示出這個人堅定不移的決心,那一副消瘦的身軀,和他的氣度,截然不同。
“你是韓侂胄的小兒子韓風對吧?”老者笑嗬嗬的問道:“你小的時候,我曾經見過你。那時候你才五六歲,還不到我的腰那麽高。一轉眼,都已經長這麽大了。”
韓風有些詫異,一般人提到韓侂胄,多少是要尊稱一聲韓大人或者韓都承旨。這個老頭兒口氣不小,一開口就直呼其名。顯得跟自己那個“老爸”似乎是平起平坐的一般。還說見過自己小時候,就算見過又怎麽樣,那時候自己還沒重生呢,哪可能認識這老頭兒是誰啊?不過能夠和樞密院都承旨大人平起平坐的人物,韓風還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您是……”韓風小心翼翼的問道。
老者微微一笑:“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我的身份,現在還沒必要告訴你。說回正經事吧。你這個小搗蛋,怎麽跟你爹的性子一點也不同?他做什麽事,都是謀定而後動,你倒好,一股熱血上來,把教閱房殺得血流成河。你考慮過後果嗎?”
“後果?”韓風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與其想多了不敢去做,不如先做了之後,再看看怎麽解決的好。”
“好!”老者伸出大拇指,讚道:“跟我年輕的時候一個脾氣,想當年,我也是這樣。想那麽多幹什麽,男子漢頂天立地,有些事是必須要去做的。畏首畏尾的,就不是大丈夫。”
被這老頭兒一誇,韓風的心裏頓時舒服多了,看著這個倚老賣老的老頭,也順眼了不少,含糊的答道:“是啊,現在殺完了,我正頭疼怎麽辦呢。”
老者故作高深的昂起了頭,一副,你想知道怎麽辦就來問問我老人家的樣子。偏偏韓風還就不吃這一套,裝著看不見,吹著口哨,抱著膀子,看著銀光粼粼的河水,感歎道:“好涼快啊。”
真不知道韓侂胄這個老小子是怎麽生出這個兒子的,老者心中暗罵一聲,不過看著韓風是怎麽看怎麽順眼,跟他自己年輕的時候脾氣一模一樣。人家既然不問,還是自己說了吧。老者咳嗽一聲,說道:“韓風,教閱房裏殺了那些人,你可都知道身份?”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管他呢,都是人渣。”韓風不以為然的說道。
“別人也就罷了,你殺了當朝太子妃的親弟弟,李玄。”老者歎息道:“你可知道李玄又是什麽身份?李家本來算不得什麽大家族,出了個太子妃之後,李妃就一直為家裏的人張羅官職。李玄原本是在禁軍擔任副指揮使。李妃覺得李玄在禁軍那個地方,雖然官職也不算很小。可是禁軍裏高官多啊,都虞侯、指揮使、都指揮使,更別說那些將軍們了,比李玄大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所以,李妃就走動三衙和兵部的關係,將李玄調來紹興。”
“紹興兵馬指揮使不是史山唐嗎?難道李玄是要來接替史山唐的?”韓風問道。
老者搖了搖頭:“不是,李玄才看不上區區紹興兵馬指揮使的位置,他來紹興,是要做紹興軍統製的。”
統製……韓風覺得嘴裏有些苦澀,紹興這裏隸屬於早前的“中護軍”,這樣的大軍編製,約有十萬人左右。統製這一級的將官約有二十多人,換句話說,李玄就是一個能夠統帥五千人的大將了。這家夥,居然被自己踢翻在地,亂箭射死!
不過韓風也是個桀驁不馴的性子,殺了就殺了,多大個鳥事,車到山前必有路,難道活人還能被尿憋死?
“所以說,你太衝動了,殺人的時候不考慮後果。不過,話說回來,你殺了李玄,其實很多人心裏是很開心的。”老者悠悠的說道。
韓風笑道:“難道說李玄這個家夥這麽不會做人,到處得罪人嗎?”
老者瞥了韓風一眼,忽然斥責道:“若是等我見到韓侂胄,一定要當麵罵死他。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教兒子的,韓家這麽多代為官。你這個笨小子居然連做官的道理都不懂。簡直是有辱家門。要不是你運氣好,遇到了我,到現在你自己還在迷糊呢?”
韓風如今是真切的知道老者的確是一心一意為自己好,老老實實的施禮道:“還請世叔指點一二。”
老者沒好氣的哼了一聲:“做官,像你們這樣的小官,是不能犯錯誤的。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就是萬劫不複。但是做官做到了一定的層次,比如你爹那樣的。就無所謂是不是做錯了事,隻要他不是謀逆,隻要他不想造反。隻要他對朝廷有用,天大的事情,朝廷都會給他頂下來。明白嗎?”
“不明白。”韓風老老實實的說道。
老者無奈的歎了口氣:“我便與你打個比方,秦檜是個什麽官兒?大家心裏都有數,多少人想扳倒他?他自己貪贓枉法,陷害忠良,你以為大家就真的不知道?知道的,可是他對朝廷有用。朝廷就是要護著他。你就算去禦史台,去告禦狀,說秦檜貪贓枉法,也沒人理你。可要是他沒用了,或者朝廷準備棄他的時候,不用你去告狀,自然有人編好了罪名等著他。想想嶽武穆,莫須有那三個字……”
那老者提起嶽武穆的時候,眼神中充滿了惆悵,臉上滿是激動的神色。韓風不禁神往,嶽飛!這個在曆史上留下豐功偉績的男子,無論是在何時何地,無論是多麽桀驁不馴的人物,依然對他是尊崇有加。
“小子明白了。”韓風說道:“還請世叔繼續指點。”
老者收斂思緒,正經八百的說道:“如今我說的每一句話,你最好記清楚。第一,大宋開朝以來,後宮極少幹政。後族也從來沒有強大過。契丹人,好幾位太後掌權,但是在大宋,隻有過一回,而且朝政最後也十分平穩的交給了皇帝。所以,李妃現在積極為她的家族謀取利益,是觸犯了很多人的忌諱。”
“第二,外戚、內臣,曆來是影響朝廷的兩大隱患。好在大宋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不過,太子早晚是要登基的,李妃現在身為太子妃就已經咄咄逼人。要是她成了皇後,還不知道會囂張成什麽樣子。李氏家族,必然會因為她而壯大。一個強大的外戚集團,對於朝廷是十分危險的。尤其,李玄還要來到地方領軍!”
“所以,你要知道,你殺死了李玄,會惹來一些人的刻骨仇恨,但是同時,你也會得到很多你根本意想不到的好處。你要記住,能夠和官府鬥的,隻有官府,能夠和軍隊鬥的,隻有軍隊。想明白了這兩件事。你就能夠在紹興活下去了。”老者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跟他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不等韓風答話,老者就踏著步子,緩緩的朝遠處走去,那兩名男子收起弓箭匕首,快步跟了上去,隱約中似乎聽見那老者的歌聲:“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侯。浮雲出處元無定,得似浮雲也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