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早上, 祝楊難得自然醒,起得很早。

陸映川還沒醒, 他輕輕拿起手機解鎖, 朋友們的拜年短信和生日祝福刷了滿屏。

林聞今和唐明旭的祝福像兩篇小作文,一個比一個長,祝楊花了幾分鍾才看完,給兩位死黨發了新年紅包。

然後他在短信裏看見了祝敬廉今早發來的信息:

【兒子, 生日快樂。我回國了, 今天要是有空, 能不能和爸爸見一麵?】

祝楊盯著這條信息看了幾秒, 身邊人動了動, 從身後環住他的腰, 低聲問:“要去嗎?”

陸映川一睜眼就從後麵看見了短信。

祝楊閉了會兒眼。

斷絕關係的這段時間,祝敬廉沒再找過他,但生活費還是每個月準時打到他的卡裏。他把錢轉回去,祝敬廉會轉更多過來,非常耐心地陪他折騰,總有辦法把錢給到他。

祝楊有時候覺得他和祝敬廉的關係很奇怪。

媽媽走得早, 祝楊小時候, 祝敬廉曾經是他最信任的依靠。直到那個“弟弟”被領回家,一切慢慢發生了改變。

那時祝楊也不過十歲,祝羽飛比他小兩歲, 患有先天性心髒病, 身體不好, 時不時就要進一次醫院, 又很聽話乖巧, 祝敬廉漸漸就把所有注意力轉移到了小兒子身上。

祝楊其實對祝羽飛沒有什麽怨恨, 錯誤都是大人犯的,和小孩子沒什麽關係。

他曾經對這個體弱多病的弟弟很好,弟弟在學校被欺負,他還去出麵幫忙擺平。

直到上初一那年的某一天,祝羽飛再次病重住院。深夜,祝楊獨自在家裏寫作業,接到了祝羽飛從醫院打來的電話。

祝羽飛痛苦地喘著氣,莫名其妙,一字一頓對他說:“哥哥,我恨你。”

從那之後,祝楊再也沒和祝羽飛正麵對話過,祝羽飛也幾乎沒再回過家,常年在醫院接受治療,偶爾碰麵,祝羽飛看他的眼神也很不友善。

祝敬廉的工作也越來越忙,對祝楊除了管教幾乎沒有多餘的話說。

祝楊不是那種會刻意求關注的性格,他默默接受了這種改變,和家裏的阿姨關係甚至比和祝敬廉要親近。

高中發生了孟池那件事後,祝敬廉要帶他出國,祝楊不願意,第一次反抗祝敬廉的強行管製,於是做了件叛逆的事。

其實斷絕父子關係也不是什麽成熟的做法。

但祝楊覺得,這樣總比像上輩子那樣,二十幾年互相折磨,誰也不能好過要好得多。

或許上輩子祝楊還對祝敬廉有點期望。

這一次,從重生的那一刻起,他發現自己好像真的可以放下了。

祝楊同意了和祝敬廉見麵。

他們也不至於老死不相往來,畢竟沒有那麽大的仇恨,祝楊隻是想互相放過。

“要去?”陸映川看見他的回複。

祝楊放下手機起床,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卡,淡然說:“聽聽他說什麽,順便把錢還給他。”

這段時間祝敬廉打給他的錢,祝楊都轉進了一張卡裏。

“我陪你去。”陸映川推開被子下床,進浴室衝澡。

“你在家裏等我。”祝楊打開衣櫃換衣服,說:“就在樓下聊,把卡給他我就上來了。”

陸映川還是不太放心,微微擰眉說:“我去樓下超市買東西,結束給我發信息。”

沒挑遠地方,祝楊和祝敬廉約在家樓下的甜品店見麵,陸映川買東西的超市就在街對麵。

祝楊先到,點了杯果茶,無聊地坐在落地窗邊的小沙發上,撐著下巴看著外麵。

這幾天小幅度升溫,外麵下起了雨夾雪,雪片伴著泛白的雨水,像冰一樣密密砸下

來,不一會兒就把道路淋得一片濕潤。

路上的行人打著各色的雨傘,拎著大大小小的紅色禮盒,大年初一走親訪友。

望著這樣的街景,祝楊的瞳孔輕輕恍惚了一瞬,腦海裏閃過幾個畫麵。

畫麵是相似的天氣,相似的情景。

祝楊忽然想起了點什麽。

上輩子,他好像,也和祝敬廉這樣的天氣裏約談過。

但記不起說了什麽內容。

看見停在甜品店門外停車位的黑車,祝楊眨了眨眼睛,從那些轉瞬即逝的畫麵中抽離。

祝敬廉打著傘進來,轉頭看見他,收起雨傘放到傘架,坐到對麵的沙發。

“喝什麽?”祝楊問。

祝敬廉不常來這種地方,搖搖頭,看著他:“不用了,咱們說說話。”

祝楊往後靠著沙發,點頭:“說吧。”

“決定去哪個學校?”祝敬廉問。

祝楊說了個學校名字,祝敬廉微微頷首:“是好學校。”

祝敬廉沉默片刻,問:“他也一起去?”

祝楊:“嗯。”

祝楊把一張卡從桌麵推過去:“錢還給您,謝謝您的好意,但我現在不需要了,留給祝羽飛吧。”

祝敬廉沒看那張卡。

他靜靜看了祝楊幾秒,眼神複雜,仿佛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祝楊任他看。

他發現,這段時間祝敬廉老了很多,鬢角有幾縷發絲變白,不再像過去那樣容光煥發。

祝敬廉把卡推回祝楊麵前,開口:“收下吧,我目前還是你的法定監護人。”

“不用了。”祝楊說:“有些事情不是錢就能補償的,其實你也不欠我什麽。”

祝楊微笑了下:“你是欠我媽。”

“不。”祝敬廉淡然說:“我誰也不欠。”

祝楊神情淡淡看向窗外,跟這人無話可說。他拿出手機給陸映川發信息,準備要走。

對麵的人再次開口:“楊楊,有些你認為的真相,其實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敲字的手指停頓,祝楊抬眸:“比如?”

祝敬廉打量著他的臉,忽然出神地說了句:“你和你媽媽太像了。”

祝楊收起手機:“祝先生,你想說什麽?”

閉眼沉默幾秒,祝敬廉睜眼,平靜地問:“你確定要聽?”

聽見後麵內容的一瞬間。

鋪天蓋地的前世畫麵,像冰凍的鋒利雪片,呼嘯著湧進了祝楊重生以來就斷片的記憶,把一切連貫起來。

眼前的場景變成了前世他們相約的那間咖啡廳,外麵的陰天雨雪紛飛。

祝敬廉也是這樣坐在他的對麵。

“楊楊。”他說:“我不是你的親生父親。”

-

前世的那一天,也是祝楊的生日。

那天陸映川提前定好了餐廳,說好晚上要給祝楊過生日。

出發前,祝楊被祝敬廉約出來,他讓陸映川提前去餐廳等著,他隨後就到,然後去了和祝敬廉約好的咖啡廳。

聽見那句話時,祝楊定在沙發上,腦子像被雨雪凍住,完全無法思考。

這麽狗血的事情,他以為祝敬廉在跟他開玩笑。

但祝敬廉的語氣和表情都很認真:“你媽媽跟我是再婚。”

“我們曾經是高中同學,她和你一樣任性,大學時她為了和你爸結婚跟家裏鬧翻了,那時她就已經懷了你。”

“你的親生父親沒有父母,他出事故去世後,你媽媽沒人照顧,一個人根本無法獨自生活。”

祝敬廉望著窗外的雪天,回憶著說:“我抓住這個機會,承諾會盡我所能照顧她一輩

子。我向她保證,一定會把她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撫養。為了你,她同意和我結婚。”

“本以為成為她表麵上的丈夫,我就滿足了。”祝敬廉閉了閉眼:“我還是高估了自己,沒有感情的婚姻,就是漫長的折磨。”

“那段時間我想不開,精神很痛苦。”祝敬廉皺眉說:“應酬喝醉後,我被當時的助理趁虛而入。那女人前後幾次威脅,說要把我出軌的證據發給你媽媽,訛了我一大筆錢。”

“我那時候很怕,怕你媽媽會生氣鬧離婚。我回家向她坦白,給她下跪道歉。”祝敬廉自嘲地笑了聲,搖了搖頭:“她竟然原諒了我。”

“她走前,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讓我必須遵守約定。”祝敬廉轉過頭看著祝楊:“所以我要證明給她看,我做到了我的承諾。”

“我已經立了遺囑,以後我的遺產都留給你,不管你認不認我這個父親,我都會給你這些。”

祝敬廉走後,祝楊自己在咖啡廳裏坐了很久,手機在兜裏時不時震動,他都聽不見了。

好像打開了遊戲的隱藏結局,一直以來讓他在意的某種東西,突然失去了意義。

直到電話響了幾次,祝楊遲鈍地拿出手機,接通陸映川打來的電話。

陸映川已經在餐廳裏等了一個多小時,問:“在哪?我去接你?”

“不用。”祝楊啞聲說:“我現在開車過去。”

就在開車去餐廳的路上,祝楊一時恍惚,不小心把車開上高架橋,意外遇見了一起嚴重的連環追尾事故,因為雪天路滑造成。

有輛起火的大巴車,裏麵的乘客們受傷嚴重,幾乎全部失去了意識。

消防車趕到之前,情況已經很危急。路上的車主們紛紛第一時間冒險進去救人,祝楊也立刻下車幫忙。

火勢迅速變大,很快就進不去人了,車主們遺憾放棄,隻能等待消防員趕到救出其他被困乘客。

祝楊被一位車主拉著離開熊熊燃燒的大巴車,忽然,他隱約聽見身後車裏傳出小朋友的哭聲。

大巴車隨時會爆炸,沒人敢再冒險進去。

頭上披著外套,祝楊又轉身進去了一趟,在最後一排找到了被一個女人護在身下的小女孩。

他把小朋友用衣服裹在懷裏,快速往外撤退。

就在離開車門的前一秒,大巴車發生了爆炸。

意識迅速消失。

祝楊隻能偶爾聽見一些零碎的聲音。

最後的畫麵,周圍一片混亂。

他艱難地睜開一點點眼睛,上方是陰天,雨夾雪變成了冰冷的大雨。眼皮很沉,抬不起視線,隻能看見那件他很熟悉的藍色襯衫,被淋得濕透貼身。

男人的聲音隨著脆弱的意識忽遠忽近,細細顫抖,反複叫著他的名字。

陸映川。

祝楊想回應,發不出聲音,感覺到臉上不斷有溫熱的雨滴落下來。

這人不會是在哭吧?

祝楊很想把眼睛睜開看看。

他用最後的力氣把眼睛睜開,模模糊糊看見一隻手,在他眼前展開手指,蒼白濕透的掌心放著一枚戒指。

祝楊突然想起來,他見過這個東西。

一直就藏在書房的抽屜裏。

他一直在等。

等著那個呆子什麽時候把這東西拿出來。

等得太久,都等忘了。

雨勢變大。

耳邊的聲音卻漸漸消失。

淋著專屬於他的局部小雨。

最後閉眼時,祝楊終於看見了那張布滿淚痕的臉。

融化的冰山,看起來有點可憐。

祝楊釋然心想。

算了。

再有

下次,還是不欺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