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倍思親(2)
我以為,你會欣喜若狂,歡天喜地,我以為,你會像從前一樣朝我痛哭流涕,抱緊我的手臂。我以為,這通主動撥出的電話,會使我們消除隔閡,冰釋前嫌。
我錯了,我沒有料到,一個真正孤獨的孩子是很難學會愛別人的。因為他們的愛太珍貴,太純碎,一旦付出,就不可能收回。隻是,這有限的愛,也很容易跟仇恨對等。
多多,也許你此刻真的恨我,把你從憂傷的孤兒院裏解救出來,剛讓你適應溫暖,又把你拋進了冰冷的陌生世界裏。如果你不恨我,你不會在聽到我聲音的一刹那選擇掛斷電話。
我恍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也許,你在心裏已經認定了我這個爸爸,我又怎能如此決絕地把你送給別人呢?
在我看來,我是好意,想讓你過上正常舒適的日子,可在你看來,也許這些並不重要。因為孩子的世界永遠要比成人的明淨純潔。
我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一遍一遍給你打電話。而你,就像對待當年即將領養你的那個陌生的我一樣,一遍遍把電話掛斷。
最後,是朋友接起的電話。我知道,這次,我真的失去你了。
於是,我的眼淚頃刻間劈裏啪啦地落在了手背上。
七
你看見我的照片,是在2009年的春天。
我靠著輪椅坐在門口的郵筒下曬太陽,下肢已經全然萎縮。輪椅旁,正開著我們當年親手種下的白山茶。
朋友說你在看到照片的一刹那就落淚了。
多多,我一直記得你,雖然你從來沒有叫過一聲爸爸,但在我心裏,我一直把你當成最親愛的閨女。
今年,你11歲了。現在,你肯定比你高出很多。你跑得比我快,站得比我高,看得也比我遠。我真為你感到高興。
你堅持要來雲南看我。你說門口的山茶花都開了,這是春天和山茶的約定,既然春天都回來了,你怎麽能不回去。
當朋友領著你回來時,我正在用手撐著身體一步步下樓。剛吃完飯,想去樓下坐會兒。沒想到,竟然碰上你。
你看見此刻狼狽不堪的我,失聲嚎啕。
丫頭,你長高了,頭發也黑了不少。大眼睛還是和從前一樣漂亮。
晚飯後,你從背包裏翻出你的成績單和獎狀,一張一張遞給我看。丫頭,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就算沒有我,你也可以成材了。
你知道麽?這是我最想看到的結果。你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內向沉默的小女孩了,你已經學會如何愛別人和感激別人的愛了。
一如當年,你又把我弄哭了。你的背包2裏,除了幾張獎狀和成績單之外,全是沒有郵票的信封。裏麵裝的都是你給我寫的信。
丫頭,我就知道,你雖然生氣,但你一直沒有忘記我。我們是如此相似——安靜,敏感,孤獨,放不下要強的麵子。我們除了血緣毫無關係之外,一切都形同父女。
八
2011年7月18日,我們剛好相識7周年。
十三歲的你已經有了發育的跡象。少女時期的所有美麗你都會慢慢擁有。
朋友駕車帶我們去藍月湖,你堅持不關車窗。高原的風,多年未變。你搖著白色的披風鑽出車頂,對著兩旁怒放的野花又喊又叫。
你推著我在湖邊散步,群樹蔥蘢,陽光大好。我從心裏感到一種生命的滿足。
走到當年你留影的那塊岩石旁,你把相機丟給我,獨自呼哧呼哧地踩著小石塊進了湖中央。
時光忽然倒退到2004年夏天。你紮著羊角辮在岩石上扮演飛天俠,讓我幫你拍照。
命運真是一個頑皮的孩童。也許,這塊岩石天生跟你有仇。時隔7年,在相同的地點,又上演了相同的事件。
就在你落入湖水的一瞬間,我從輪椅上跌落下來。
我一如當年,想毫不猶豫地衝過去跳進湖中救你,可惜,我忘了我的下身已經不可能再動彈。
我像個瘋子一樣趴在地上扯著嗓子亂喊,救命啊!救命啊!求求你們救救我女兒啊!救人啊!救人啊……
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呐喊。那股從心眼裏發出的力量,像是要把咽部的肌肉都一寸寸撕裂。丫頭,我疼,我感覺連我的喉嚨都充斥著血液的腥味,但是我不能停止這種竭斯底裏的呐喊。因為,這就是救你的希望。
朋友跳進湖中將你抱起的一瞬間,我忽然失聲痛哭。那種在驚心動魄後失而複得的喜悅,讓我不得不對上蒼感激涕零。
7年,我們的角色仿佛忽然調換了。你不顧渾身冰冷,跑上岸來安慰我說,沒事,沒事,不哭了,不哭了,我都不害怕呢,我知道你在,我一定不會有事。我記得你當年教我的方法,我才掉進水裏,我就憋足了氣,有人跳下來救我,我也盡可能保持鎮定,我不抱他,也不拉他,因為你說過,這樣很危險,你看,我都記得,不哭了啊……
多多,對不起,在你13歲的臂彎裏,我哭得更厲害了。雖然我失去了雙腿,但我覺得,命運仍舊待我不薄。因為那一刻,所有的悲哀和不幸,都在你的身上找到了補償。
想了一夜,我決定再度將你送去北京。對於一個父親來說,沒有任何事情3比保護女兒周全更重要。多多,你現在還需要人照料,你得一去安全的地方,依靠一個有能力保護你的人。
我會坐在門口的郵筒下等你給我的來信。當然,我會給你回信,給你電話,給你照片。如果有機會,我真的會去北京看你一次。
相信我,這次絕對不是敷衍。
臨別時,你蹲著身子握著我的手說,爸,一定要等我長大,等我回來,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好好孝敬您一次!
丫頭,因為你這句話,我嚴格逼迫自己早睡早起。我要擁有一個好身體,我要活到一百歲,我要等著你長大,看著你畢業,結婚,生子,享盡人間福澤。
隻是,我總是忘這忘那,況且,命運的輪盤,誰又能真的掌控?也許,有一天我會忘記關煤氣,也許有一天我會從樓梯上摔下來,也許這個城市在某一天會發生地震,也許,也許,人生總會有很多無法預測的也許。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多多,你不必悲傷。因為我希望,你這一生有的都是多多的快樂,多多的幸運。
而那時,也請你記得我的話——忘記我,便是你最好的報答。
總讓你贏的那個人
在西雙版納的候機廳裏,一位中年婦女和白發蒼蒼的母親發生了爭執。
女兒抱著懷裏的孩子,將臉轉向一邊。身旁,是偌大的行李箱和零碎的滇南紀念品。
母親繼續對著她冷漠的後背嘮叨。機場太吵,加上她們所說的是閩南話,我實在聽不懂。
女兒側過臉去,朝母親大吼了幾句。原本在女兒懷裏熟睡的孩子,被突如其來的咆哮瞬間驚醒,哇哇大哭。
候機廳徹底變成了喧雜的菜市場。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了若有似無的嘮叨。母親眼神閃爍,聲音低輕,似乎怕被人聽到。
女兒則不一樣。正值中年,血氣旺盛,勢要分出高下。
看報紙的不看報紙了,聊天的也不聊天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這對母女。
孩子哭得更厲害了。鼻涕,眼淚,嘩嘩地往外湧。
母親伸手,想接過女兒手中的孩子,結果被女兒狠狠地拒絕了。女兒用堅實的肘子將母親伸來的雙手拐到了一旁。
女兒將孩子捧到手中,來回晃動,嘴裏哼著曲調。孩子哭聲小了一些,可仍舊歇不下來。女兒異常煩躁,衝著孩子大吼了幾句。孩子哭得更凶了。
母親在一旁有些焦急。紅著臉,說了女兒幾句。女兒轉過臉去,對著母親,又是一頓咆哮。
母親的忍耐顯然到了極致。於是,幹脆扯開嗓門,4與之針鋒相對。
女兒的聲音越來越含糊。原來她哭了。抱著孩子,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母親不說話了,側過身去,靜靜地聽著女兒哭訴。
候機廳裏有人開始埋怨她們太吵。甚至,有人跑去工作室向維護人員反映,請求調解。
在維護人員朝她倆疾步走來的時候,爭執終於進入**。女兒抬起右手,抹了一把眼淚,拉著行李箱就往外衝。
原本安靜的母親著急了。她一個箭步衝出去,想要拉住女兒,可惜,女兒走勢太快,機場的地板太滑。結果,她雖然拉住了女兒的褲腿,自己卻重重摔了一跤。
脫落的假牙像調皮的玩具車,順著光滑的地板,一下飛出好遠。
女兒趕緊把母親扶起來,回到座位。工作人員把假牙清洗幹淨,還給了母親。
工作人員詢問片刻之後,確定母親沒事,便走遠了。
女兒雖然坐定,卻一言不發。
女兒一個人默默地流淚。母親掏出紙巾遞給她,她不接。
這時,母親懷裏的鬧鍾響了。母親像得到了什麽指令,開始翻尋身旁的旅行箱。
母親掏出幾瓶藥,配好之後,謹慎地遞給女兒。看她的樣子,似乎是在提醒女兒按時吃藥。
女兒仍舊不接。這次,母親的手沒有縮回。它們一直停在半空中,時不時地,輕碰女兒兩下。
母親低著頭,雙手捧著藥,語氣溫和地說著什麽,像是安慰,又像是道歉。
許久之後,女兒極不情願地接過了母親手中的藥丸。母親笑著接過女兒懷裏的孩子,順道把水杯遞給女兒。
女兒贏了。我想,她一直都是贏的那個人。
隻是,女兒從來不會想,誰才是那個常常讓她贏的人。
走在烈夏中的母親
選報大學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翻過了本省院校那幾頁。
母親暗示說,本省的大學不錯,就業率還可以。可惜,我沒有聽出弦外之音。
我一直鼓勵弟弟走出去看看。畢竟,好男兒誌在四方。
最後,我給弟弟報了河北大學。從雲南到保定,真是一段無法計算的距離。
誌願表提交過後的當晚,母親就哭了。
弟弟生來是個內向之人,不善言談,因此,母親總是百般擔心。那麽長的路途,要是碰上什麽事情,他該怎麽辦?長那麽大,他可從來沒出過遠門。打小身體就不好,要是病了痛了,那又該怎麽辦?
在母親心中,弟弟始終還是那個需人憐愛的孩子。我安慰她,人5始終是要長大了,不放開,不磨練,又豈會成熟?
最後,母親釋懷了。她知道,一切已成定局,無法更改。
錄取通知還沒下來,她就給弟弟事先買好了床鋪行李。被子很厚,現彈的棉花,尚且裹著植物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