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遙知信(3)

我經常聽到年輕的孩子們說這樣膽戰心驚的話。而他們的父母,始終麵無表情地坐在一旁,若無其事地做著手裏的活計。可當我的弟弟邁過青春的門檻,長大成人,安坐家中的客廳裏,對著白光熒熒的電視機說出這麽一句在當年我也曾說過的話時,我的內心恍然掀起了悲絕的波瀾。

我已不再年輕。我的身體已經出現了這樣那樣的小病痛。我的母親更甚。多年的勞苦,讓他患上了不同類別的陳年舊疾。忽逢陰雨雪天,便疼得滿頭大汗,齜牙咧嘴。在我與她逐漸走進的過程中,我似乎明白,在中國,其實有著兩種不同心境的父母。

一種,大多是居於城市,交通便利,思想開明,經濟寬裕,有事沒事就去做做全身檢查,看看有沒有大病小痛,好及時診治。另一種,大多是幾代村居,山路馬車,思想保守,困苦拮據,從來沒有閑錢也沒有機構去給他們做全身檢查,即便真有了病痛,不到萬不得已,死活都不願去醫院接受治療。

對於第二種父母,我們時常是倍加心痛的。總覺得,他們所受的苦難,是我們的疏忽和不以為意所造成的。但不管是哪類父母,他們對於孩子,總抱著一種無邊渴盼的態度。他們永遠不希望,自己的病痛會讓孩子從此陷入生活的黑暗之中。

因此,在所有僅是身患重病,而不是絕症的父母心中,都已經有了不可摘除的思想包袱。他們不止一次想過尋思,不止一次想痛快地離開這個世界,不再成為拖累孩子的包袱。想想,倘若我們當初說過這樣那樣的話,對於今時今日的他們,算不算一種早早的暗示?

我真希望所有懂事的孩子,永遠不要將這樣悲絕而又極度灰色的情緒帶到家中,告訴自己的父母。因為我們無法擔保,自己年事已高的父母,在明日,在後日,會出現怎樣讓人意想不到的身體狀況。

我們不要在無意中給他們早早地下了思想下上的生死審判。我們應該做的,僅是清楚地告訴他們,不論如何,隻要他們活著,哪怕隻有一線生機,我們做兒女的也斷然不會放棄!

一碗流著熱淚的剩飯

母親一直有吃剩飯的習慣。每次我吃不完的飯菜,母親都會憐責地將它們一掃而光。她一麵喃喃地告誡我不能浪費糧食,一麵艱難地將碗中的剩飯下咽。

說實話,我習慣了這樣的溺愛。那些殘留下的米粒,就像我在成長中犯下的過錯,和深埋在天性裏的瑕疵。而母親從不挑食的嘴和腸胃,就像一片寬廣的海,總可以無限度地將我的一切缺點收藏。

於是,剩飯的毛病逐漸在我的生活裏愈演愈烈。母親始終溺愛著我,用她的耐性和溫慈,將我的所有弊端團團環住。

初二那年,我因成績下降和後排同學一起被納入了“家訪會”的名單。說是家訪,實則就是一個小型而又漫長的家長會。當天,所有差生極其父母都來到了學校。班主任冷若冰霜地站在講台上,逐次點數著台下同學的罪惡行徑。

我記得那天下著濛濛小雨。家長會開到了很晚很晚。臨近結束時,對麵的高中部教學樓上早已亮滿了夜燈。差生們大都習慣了家長的縱容,剛被訓斥完,便嚷嚷著肚子餓。我也不例外。

於是,一幫差生的母親,領著自己的孩子,慢慢地靠近了校外的廉價餐館。每個家庭各占一桌,邊吃邊聊。

母親說了很多鼓勵的話。今日回想起來,頗為感動。因為在當時,她不但得忍著失望的痛楚,還得故作善顏地開導我。可在當時,我並沒有為此動容。

我照舊剩了許多飯菜。直到我將筷子擱在桌上,才忽然意識到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母親會吃我的剩飯。想想,要是被周圍這些虛榮的同班差生看見,指不定要說些什麽。

母親到底還是沒能發現我的隱憂。她如往常一般,一麵憐責著,一麵伸手欲端我的飯菜。就在她雙手快要碰觸到我的飯碗時,我做了一個非常忤逆的舉動。我假裝搶先端飯,故意將碗碰到了地上。

清脆的響聲刺破了周旁喧雜的談話。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側頭,朝我所在的位置看來。此刻,母親的手還固執地停留在原地。為了能讓他們不再懷疑,不去猜想母親會吃我的剩飯,我急中生智,微笑著對母親說:“媽,我自己會夾菜。”

回家的路上,我和母親一直保持沉默。許久後,我在雨聲淅瀝的傘下,輕輕說了一句:“媽,以後你別吃我的剩飯行嗎?”

我以為,她不曾聽見我說話。可自從那夜以後,母親再也沒吃過我的剩飯。

這麽多年過去了,當我站上講台,第一次召開差生家長會時,才猛然想起當年陪我坐在教室角落裏的母親。她始終都在緊握我的雙手,試圖給我力量。可我,卻因為青春年少時的虛榮,那麽任性而又無知地將她的愛,推向了暗無天日的低穀。

當夜,我止住母親的雙手,硬接過了她的剩飯。從來沒有一碗飯,能像今時這般,讓我吃到淚眼漣漣。

你比我多愛了整整三十年

很早之前,我就想寫一寫,關於我和老女人的恩怨情仇史。

我和老女人相安無事地平處了十七年後,終於爆發了第一場轟轟烈烈的戰役。她舉著瘦長的木棍,一麵張著血盆大口臭罵我是短命鬼,一麵在小區裏鍥而不舍地追著我跑了不知多少圈。最後,她累壞了,停下臃腫的身軀,坐在小區的花園裏吭哧吭哧地喘氣。

我站在不遠處與她對視,關切著她的一舉一動。我語重心長地說,媽,已經不是你那個時代了,現在的高中生,誰沒談過戀愛?人家書上都寫了,十八歲之前沒有談過戀愛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今年已經十七歲了,你不想你兒子的人生不完整吧?

她舉著瘦長的木棍,眼睛裏似乎要噴出火來,放你老子的屁!全世界的人都能早戀,就你不能早戀!你也不看看你是什麽家底,人家是什麽家底,我辛辛苦苦一個人把你拉扯到現在,起早貪黑地工作,為的是什麽?為的是我自己嗎?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嗚嗚……

老女人聲淚俱下,立刻引來了許多鄰居的同情。最後,是小區裏的兩個壯漢見義勇為,不論青紅皂白地把我拖回了家。可想而知,我那天的下場如何。

一個17歲的,身高174cm的,梳著分頭的少年,在三樓的某一間屋子裏,被一個43歲的,身高162cm的,頭發蓬亂的婦女打得哭天搶地。想想,那場麵真夠丟人。

為了不讓類似這樣的事件再次發生,老女人逼迫著我簽下了一個所謂《母子合約》的東西。為了能讓我睹物反思,老女人決定將條約貼在我的床頭。我如同受了奇恥大辱一般,暗自發誓,一定要將這張東西理直氣壯地摘下來。

條約的最後一條明文寫著,憑真本事考入班級前十,便可以摘下此條約。我痛定思痛,為了我的初戀,為了我的前程,我的自由,為了我的自尊,我一定從此發憤圖強。

這是我輝煌的一生中所簽訂下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

高三第一次期末考,我得了十一名。當天,我一個人站在寒冷的足球場上,悲呼,天妒英才啊!既生她,何生我?!

正當我覺得此生渺茫時,老女人忽然將條例上的班級前十改成了國家重本。於是,我又忽然覺得有了希望,很是拚命地刻苦了一段時日。

郵遞員敲門送來大學錄取通知書時,老女人正在廚房裏嘰嘰喳喳地炒菜。她打開錄取通知書,看著看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把身旁的我嚇了個半死,以為她怎麽了。

那天,日曆上赫然寫著1998年8月3日。這是一個絕對具有個人曆史意義的重大節日。它代表著一個悲苦的少年,終於可以擺脫封建等級的魔掌,正式奔入自由平等的成年大潮。

臨行前,老女人說了很多話。我第一次發現,她是那麽羸弱不堪,需要一個依靠。於是,我半開玩笑地說,媽,要不你重新找一個吧,我爸也死了那麽多年了,我心裏已經再沒有任何隔閡了。

我以為,老女人會被我的知事明理以及寬宏大量感動得稀裏嘩啦。殊不料,這樣的主張,卻招來了她的臭罵。最好閉上你的嘴巴,你懂什麽?老娘是那種朝三暮四的人嗎?我輩子隻跟一個男人,他或者也好,死了也罷,隻有你爸這一個!

這次,輪到我被感動得一塌糊塗。半夜裏爬起了好幾次,硬是想要為她的愛情寫一本驚天動地的傳記。但自我折磨了整整一夜,除了她說的那句話之外,再沒能寫出什麽東西。

於是,我開始埋怨老女人,為何不把我生得有才能些,這樣,我便可以依次杜撰出一部感人肺腑的愛情小說,並一舉成名,越為當紅的超人氣作家。

老女人並沒有追著火車跑。這種浪漫至極的事情,她興許一輩子都幹不出來。她僅是安靜細致地,將我的衣服和褲子逐一疊進行囊。一遍又一遍地問我,這個也帶上吧?這個路上用得著呢!

最後,是我厭煩了,擺著手說,行了行了,不用你弄的,你的話比你做的事情還多,再者,我是去念書,又不是搬家,帶那麽多東西幹嘛?逃荒啊?

老女人不說話了,靜靜地站在一旁看我收拾。上車前,我終於鼓足勇氣對老女人說了一句極為矯情的話,媽,你要好好保重,我會回來看你的!

瞬間,那種在電視劇裏麵泛濫成災的鏡頭,立刻於現實中重演。車站上排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時間不允許我多說一句話。就這樣,我和老女人,硬生生地洶湧的人流隔開了。她努力地探出頭來,朝我揮手,示意一路順風。

我看著在人群中逐漸渺小的她,終於簌簌地落起淚來。老女人多膽小啊,每天夜裏有什麽動靜,她都是叫我起來查看。現在我走了,她該怎麽辦?

老女人不會給我留下任何擔心的機會。剛到的第一天,她便在電話裏洋洋自得地說,我新買了防盜警報器,這科技就是先進,隻要有人圖謀不軌,警報馬上就會在樓道裏嘟嘟地響起來。

我勒緊褲腰帶,買了一個劣質小靈通。目的,隻是為了能讓老女人可以在第一時間裏找到我。我沒有告訴她,這是我節衣縮食買來的電話。要不然,她又得在那頭大驚小怪地問長問短。我不想再讓老女人為我擔心。

老女人並沒有告訴我關於她下崗的消息。年後回家,忽然聽聞鄰居提起,才知實情。老女人不再是鐵飯碗一族。她去了複烤廠當合同工,沒日沒夜地整理那些嗆人刺鼻的煙葉。偶爾,還得扛重逾百斤的大煙筒。

我跟老女人說,別幹了,我能養活自己,卻遭來她的臭罵,學生不好好讀書,想幹什麽?學人家創業,還是學人家勤工儉學?這些老娘都不需要,你給我好好地,專心致誌地念書就是了,別搞那些揀了芝麻丟了西瓜的事情。你想賺錢,以後有的是機會!

無疑,我和老女人又爆發了一次轟轟烈烈的戰役。結局一如往常,她在動情的嚎啕中取了全麵勝利。老女人趁機,和我簽訂了第二個不平等條約。

我沒告訴老女人我在校外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職。每次想起那大包大包的煙筒,我就寢食難安。老女人這些年雖然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但至少沒像現在這般受累。

在充滿歡聲的宿舍裏,每每看到有收廢紙的婦人背著大包戰利品艱難地下樓,我就會想起老女人。她的模樣,大抵也是如此狼狽吧?

我把老女人按時打給我的錢,一月一月地轉到另外一張秘密的存折上。看著存折上日漸龐大的數目,我開始構想老女人的幸福未來。

可好景不長,離家不到半年,我便接到了一個十萬火急的電話。鄰居說,快回來看看你媽吧,她得了急性闌尾炎,要不是昨晚我起夜聽到叫聲,都不知她會怎樣。

我從那個秘密的存折上兌出了一把花花綠綠的鈔票,乘了當日南下的班機。老女人對於我的忽然到訪,顯得有些不悅。她問,學校放假了?我說沒。她便接著問,學校沒放假你來做什麽?

老女人瘦了許多,病怏怏地躺在慘白的床單上,看得讓人熱淚橫流。手術不難,隻是需要幾千塊錢,以及術後的專人照料。

我背著老女人交了手術費。她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問護士,吃點藥不行嗎?我不想動手術,我還得去上班呢。護士笑笑,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先養好病再說吧。

老女人進手術室那天,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如何也不鬆開。她忐忑地問,進去了還能不能出來?我是不是有其他的病?我笑了,拍拍她的手說,別怕,你的命可長著呢,你還得等著我畢業,賺大把的錢讓你數,看我結婚,生孩子,領你去遊遍名山大川……

老女人又哭了,她總是這麽多愁善感,聽不得半點甜言蜜語。

畢業後,我不顧女友的勸阻,毅然回了南方小鎮。我不想再聽到鄰居十萬火急的電話,也再不能忍受良心的譴責,為了自己的前程而把孤獨的老女人拋到一邊。

老女人整天嘮叨,出去吧,出去機會多些,大城市更容易發展。年輕人,老呆在窮地方做什麽?

後來,我禁不住她的狂轟濫炸,隻好道明實情。我說,我是怕你一個人在家裏,什麽時候窒息了都沒人管!老女人大笑,眼裏依稀有淚,我會窒息?你好好看看來娘這身體,哪兒/book/2227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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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告訴老女人,那次醫院檢查的真實結果。她患的不僅僅是急性闌尾炎,還有一大堆常見的病症。譬如長期飲食不規律引起的十二指腸胃潰瘍,食鹽過多引起的高血壓,肥胖過度引起的脂肪肝,常年身居潮濕工作環境引起的關節風濕,等等。

她不再是當年可以追著我繞幾十圈小區的彪悍母親了,她現在需要一個人,陪著她,聽她嘮叨,在危難時將她抱上肩頭。

結婚那天,老女人笑了整整一晚。她挨個敬了很多酒,前言不搭後語。送她回去時,我聽見她嗚咽著說,要是你爸能活到今天,那該多好!

老女人55歲那年,我在寬敞的廳堂裏教兩歲的女兒說我愛奶奶。女兒很聽話,搖晃著步子走到老女人跟前,仰著頭叫,奶奶我愛你,奶奶我愛你。老女人樂了,逗她說,我也愛你。

女兒忽然搗蛋,奶奶,你愛我幾年了?我愛你可有整整兩歲了!老女人將她抱在懷裏,嬉笑著說,我愛你已經有三歲了,從你媽媽懷上你的時候,我就已經在愛你了!

聽著老女人這句向眾人打趣的話,我有種後知後覺的悔憾。如果此刻我才確定我愛老女人的話,那麽,她的愛就比我早了整整三十年。

因為,在我還未出世之前,她便已經開始了這份永無休止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