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遙知信(1)

等你老了,我已長大

母親領著他踏進家門的時候,我正圍著身纏百病的洗衣機大發雷霆。鬆軟的泡沫和烏黑的泥水如同雨後蓓蕾一般,在他皺褶的額頭上開滿了刺目的花。

母親嚷嚷著要打我,說我這個臭小子簡直無法無天了。他拉住母親,笑笑,徑直朝我走來。我以為這個麵容和藹的男人,一定是口蜜腹劍的家夥,想要親自動手來解決我。誰知,他卻在洗衣機那兒停住了腳步。他一麵將汙水放去,一麵令母親從屋裏取出扳手等工具,咚咚地修理起來。

我站在樓梯上嘲諷,老頭,行不行啊?不行可別逞能啊!我們家這洗衣機可不是一般的小感冒。他立起身子,無奈地聳聳肩看著我,沒辦法,如果他是小感冒的話,我可能真是束手無策了,可惜的是,我偏偏專治疑難雜症。

我把口裏瓜子殼一吐,恨恨地上樓去了。呸!又是一個油嘴滑舌的家夥。自從父親走後,暗投明珠的男人們,一直絡繹不絕。可母親從未答應過誰,更不曾將誰帶到這個屋裏來。今天這個糟老頭子的出現,無疑成了家庭戰役裏的一根熾熱的導火索。

老頭子其實不老。四十來歲,微胖,頭發稀疏,微笑時,鼻翼兩旁瞬時隆起兩條彎長的肌肉,以至於把整個臉龐都帶動得極富感染力;走路時,雙肩像是兵乓球落地一般,忽閃忽閃。唉,又一個不幸的外八字。

他走後不久,母親便上樓對我一陣糖衣轟炸。我說,真理總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你和這樣油嘴滑舌的人在一起,一定不會幸福。母親憋了半天,隻說了一句,他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他不是我想的那種人?那他是哪種人?他是哪種人你怎麽會清楚?我的連環發問,終於將母親逼到啞口無言。她不再理會我。說來說去,都是一個意思。無非要我在他麵前表現得禮貌一些,文雅一些,不能讓人家莽撞失禮。

母親小樓時,我終於喊了一句,我如何魯莽又不關他的事兒!他又不是跟我過日子!

雖然,我嘴巴上說,自己不反對母親再次尋覓自己的愛情。但實質在心裏,我一直對外來人員存有嚴重的抵觸情緒。尤其是微胖的,油嘴滑舌的中年男人,更是讓我時時戒備。我總覺得,這樣的男人,大都不是好東西。

老頭第二次來的時候,給我帶了一雙銀灰色的籃球鞋。關於我想愛籃球鞋這個念頭,不知他怎麽知道的,我可從來沒有告訴過母親呀!尤其是這雙籃球鞋,每次騎車經過那家店麵,我都要故作鎮定地再櫥窗前逛上幾遍。

我心動極了,可我不願讓自己表現得那麽庸俗。於是,口是心非地說了一句,不要!這兩個字像一柄尖刀,紮我的心口生疼。我期盼,他能用一種固執的方式,把鞋子留下,這樣,我既能保全自己的自尊,又能擁有這雙夢寐以求的籃球鞋。

誰知,他卻怯懦地將雙手抽了回去。片刻之後才活,原來你不喜歡這類款式啊,那好,我下次再給你買喜歡的。

我差不多腸子都悔青了,暗罵這老頭簡直有點不識時務。難不成,要別人跪著求著,欣喜若狂地接下,他才認為別人是喜歡這雙鞋的?

老頭讓我有了莫名的怨氣。因此,在吃飯時,我故意隻給他盛了半碗。母親問,怎麽不盛一點兒?我說,沒飯了,最近金融危機,全世界都在鬧饑荒呢!

他嘿嘿地笑笑說,昨天,我們家門口還鬧米災呢!接著,又轉問母親,知道什麽叫米災不?母親搖搖頭。他接著興趣盎然地吹,米災都不知道啊?米災就是說糧食太多了,已經無處可堆到傷及人命了!

最後,他還不忘補充一句風趣的話,唉,真是十裏不同天,百裏不同人啊!母親笑得前仰後合。惟獨我,冷冷地看著他。

臨睡時,母親上樓找我,將那個精致的鞋盒放上了書桌。我悄悄把玩了許久,不知道該不該把這雙鞋子穿出去。別人會不會認為,我這樣做,實質已經代表暗自接受了他?思前顧後,最終自我安慰,怕什麽?不穿白不穿!既然是敵人,就得想方設法來耗盡敵人的一切經濟實力,好讓他不戰而退!

母親聽說學校為了提高升學率要進行轟轟烈烈的補習計劃,便嚇得茶飯不思。因為,艱苦的自習課一直要上到晚上十點半方才解放。而那時,不但從城裏回郊外的公車已然停開,路上也難以看到幾個人影。我說,怕什麽呢!我都整整十六歲了!說完,不忘把手臂上的肌肉露出來,四處顯擺。

老頭自告奮勇地說,我去接他吧,反正我那兒有一輛電動車,總不能讓它光吃電不立功吧?

老頭真來接我了。他僵硬地站在學校門前的路燈下,對著洶湧的人流踮腳張望。我沒理會他,低頭躲藏在人群中,獨自先去了。誰也沒料到,那夜竟下起了瓢潑大雨。

老頭病了整整一周。雖然,我與他是永久的敵人,但也不免心生愧疚。因此,母親提議一同前往看他時,我默然不語。母親買了水果,硬要我提。我礙不過去,隻得慢慢地跟在身後。她一麵催促我快些,一麵對我再三叮囑,千萬不能亂說話。

老頭似乎做夢也想不到我會大駕光臨。平日裏油嘴滑舌的他,說話竟然有些哆嗦。我把水果擱在桌上,愣愣地看著他,同誌啊,身體素質是革命的本錢,平日可要多多注意鍛煉啊!一場大雨就把你淋成這樣,看來,你是無法完成人民托付給你的重大使命了!

我想,即便我不能老頭同住一屋簷,但至少可以和平相待。似乎,他對我與母親,也是出於真心。他聽完我這話,有些急了,慌亂地說/book/222795/

目送您老去的背影由鄉村小說網的網友上傳,鄉村小說網免費提供目送您老去的背影閱讀,怎麽不能?怎麽不能?那天可是特殊情況,否則,就我這身體,橫遊長江都沒什麽問題!

老頭大病初愈後,我再沒故意刁難。每每接我,他總是把衣服換洗得幹幹淨淨,就連那稀疏的頭發,都隱約飄散著一股淡淡的香氣。我在後座上笑他,都幾歲的人了,還學年輕人裝瀟灑?那麽黑的路,誰能看清你的衣服?

老頭嘿嘿地笑,迎著風,歡天喜地唱起了軍中綠花。我問他,聽過周傑倫沒有?他搖搖頭。我悲歎,天啊,跟我媽一樣,被時代遺忘的可憐人。

我剛把話說完,老頭就在電動車上胡亂唱起了雙節棍。他的節奏和嗓子真是一塌糊塗。我一路上笑得肚子酸疼。

其實,和老頭在一起的日子,也沒那麽了無生趣。

我早戀的秘密還是被母親發現了。她一麵大肆數落我的成績,一麵嚷嚷著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我承認,我的成績是有所下降,但那也不代表,一定就是早戀出的問題。況且,她當著老頭這個外人如此訓斥我,真讓我有些難為情。

最後,這次打著和平解決旗號的談話,終於在我的惱羞成怒中不歡而散。我整整一天都沒有回家吃飯。我想,晚上要是沒人來接我的話,我就幹脆去同桌家裏睡得了,我可不想無緣無故做精神上的俘虜。

幸好來頭來接我了。沮喪的我見到他,如同見到了一根救命草。要想,他接我回去和我自覺回去,可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立場反映。

但令人不解的是,老頭的到來,似乎帶有了某種目的。一路上,他不停地跟我說著那些含沙射影的人生道理。我默默地聽著,心想,看你什麽時候能轉到正題!結果,不到三句話,他果然露出的馬腳,矛頭漸漸指向當前的早戀問題。

我終於按捺不住未滅的怒火,嚷嚷著要下車回去。更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與我非親非故,一向溫善和藹的他,竟然嚴肅地對我嗬斥,說我這樣的行為,不但是對自己的人生不負責任,也是對他人的前途不負責任!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嚇得有些慌亂。但片刻後,又陷入了加更洶湧的怒火之中。我晃動著身子,大聲吼道,你是我什麽人?!你算老幾?!你管得著嗎?!停車!停車!再不停車讓我下去,我可跳車了!

電車因我的劇烈晃動而失去了重心。

事實上,我還未跳車,便已重重地摔了出去。頓時,我驚覺下身一陣劇痛,恍然失去了知覺。

依稀中,一片又一片的慘白從我身上掠過。老頭在耳旁一遍又一遍地說,無論如何,都要保全他的雙腿!瞬間,滾滾的熱淚從我的雙眼裏傾瀉而出。

老頭與我一樣,粉碎性骨折。不過,我的是腿,他的是手。醫生說,如果不是他在跌落時緊緊抓住我的話,那麽,一米之外的電杆將會重重地叩開我的頭顱。

老頭賤價賣了那套用來養老的單元樓。他說,無論如何都要讓我恢複全麵,現在可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留下半點遺憾。我抹了抹眼淚說,老頭你虧了,跟我吵這麽一架,你把老本都輸了。

他笑笑,大義凜然地說,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小子,愛唱雙節棍的我,永遠都像阿杜一樣,堅持到底!不過許久後,他終於妥協,略為哀婉地說,不過你贏的幾率比較大,我馬上就會老了。

這時,我有一句話,真想對他說出口。老頭啊老頭,你別怕,等你真老了,我已經長大。

一座城市的記憶

四年背包客,萬裏腳下行。去了很多城市,見了很多人,聽了很多故事,明了很多道理。但有那麽一座城市,我始終不敢踏進去。

十六歲,他一個人從雲南曲靖去了廣州。幾千裏的路,翻山越嶺。

十六歲,他從廣州批發電子表到雲南曲靖兜售。物以稀為貴,這些廉價的電子表,得到了滇東人民的青睞。

十六歲,無父無母的他養活了兄弟姐妹。

很多年後,我知道了這段真實的曆史,漸然明白,為何他會對廣州這座浮華而又冷漠的城市充滿了感恩的情懷。因為這座城市,他有了奔波的原因;因為這座城市,他有了維係一家人衣食住行的資本。

婚後,他再沒去過廣州。兄弟姐妹都已成家,而他,也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

他是我的父親。他心裏裝滿了晦澀的淚水,曲折的故事。

十五歲那年,他離開了我。他和他的父親一樣,走得特別匆匆。我成了單親家庭的孩子。

成年後,我勤工儉學,撐起了家裏的頂梁柱。母親的吃穿,弟弟的學雜費,生活的開支,我一個人全擔了起來。

母親心疼,偶爾會對我說些溫情的話。她不善言辭,沒讀過幾年書,可每次想起她的話,我都忍不住淚眼潸潸。

和他一樣,我成了浪跡天涯的孩子。我經常背著包出去,獨自一人在陌生的城市裏浪蕩。我的骨子裏始終流著他的血。勇敢,自由,無畏,不羈。

但我比他稍微幸運些,至少,我有母親的牽掛。一個人躺在異鄉的床上,我常常會想,當年的他,沒有電話,沒有電腦,聯係不上任何人,也沒有人陪他說話,他會不會覺得孤獨,會不會也和我一樣,默默地流過思親的熱淚?

這幾年,生活得特別艱難。我開始明白他當年的不易。作為一個男人,對於一個家庭,原來不僅僅是需要撐起經濟的支柱,更需要撫慰每一個家人的心懷,讓他們始終溫暖,不受任何傷害。

十五歲那年,我一直沒哭。我記得他說過的話,男兒有淚不輕彈。我以為,不流淚就是真正的堅強。

這幾年,長大了,成熟了,反而開始流淚了。每次想起他,就仿佛看到了群山當中的小墓塚。他安靜地躺在那兒,默默地等待著我。

我也會老去,我也會有這樣的一天。盡管我還年輕,可這一天,誰也躲不過去。

二十五歲,事隔十年,我終於有勇氣去廣州看看。從雲南曲靖到廣州,同樣千裏迢迢,跋山涉水。我在走他當年走過的路。

從天河客運站到三元裏,從南浦到江夏,整個城市都充滿了他的氣息。

他一直想回來看看,帶著我,找找他十六歲的記憶。他沒能等到這一天。

於是今天,長大後的我替他來了。

請時刻惦記著他們

1964年冬,他隨父親去天安門廣場看毛主席,熙熙攘攘的人群遮住了他的雙眼。他在人群中叫喚,踢鬧。最後,他的父親從遠遠的角落裏為他買來了幾塊糖果,並將他舉到自己的肩膀上,哭聲才瞬間立止。

對於很多人來說,那是一生都難以忘記的一天,因為他們終於見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見到了那位帶領全國人民奔向未來的心中偶像。但說實話,對於他來說,那僅是極為平常的一日。因為,那年他僅有四歲。在一個四歲孩子的心靈深處,我想,當日最大的誘惑,莫過於眾人的歡呼和他口袋裏的那幾枚溫熱的糖果。

很多年後,他仍然清楚地記得,那日將口袋撐到鼓囊的玩物。那幾枚糖果,和一把玩具手槍,一把沙子,一大塊橡皮泥混合在一起,在左右的搓動中,變得麵目全非。

他高興之極,隨著人群歡呼,雖然並不知道自己視野遠處的那位老人便是世界矚目的偉人,但仍舊忘乎所以。當日,他隨同父親一起,在北京城裏呆到深夜,最後才戀戀不舍地返回歸家。

那是他第一次心疼自己的父親。騎在父親的肩膀上,他幾次想要下來,但總不知道要如何開口。他雙手抱住父親的額頭,不得不憑借左右手交換,來擦幹溢滿手掌的汗液。父親滾燙的汗水,順著他的手掌,滴個沒完。

他想要給父親一些獎勵,就像他寫對作業父親給他買玩具一樣。於是,他想到了口袋裏的糖果。那一段路途上,他一直惦念著口袋裏的那幾枚糖果,雖然自己很是想吃,但是,他仍舊沒有伸手碰觸。他似乎知道,那穿著花衣的甜蜜糖果,隻要一碰上,他便再也遏製不住內心的欲望。

歸家後,他第一件事兒就是一股腦將自己的口袋裏的東西全掏出來,細細翻找他的糖果。最後,在那一堆汙濁的沙子中間,他翻到了它們。糖紙已經散開,糖果已微微有些溶化,身上沾滿了堅硬的沙子。他努力將這些吮在口裏,吐去,將鮮紅明亮的糖果遞到父親口裏。

按理來說,這樣的糖果是不衛生的,是不能再食用的,但他的父親麵對這樣一枚糖果,麵對那一雙沾滿了泥汙的小手,竟然毫不猶豫地張開了嘴巴,一麵高興的吃著那枚不可辨認的糖果,一麵流著晶瑩的熱淚。

或許有人會對這樣一個溫情的故事質疑,雖然,這是父親的天性。但我要的是,這的確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故事中的小男孩兒,就是當日做客《百家講壇》,名震中外的中國人民大學禮儀專家,金正昆先生。

他曾說過一句話,對於父母來說,你最重要的禮物,就是你心中的惦念。為何當日他的父親會被那幾枚廉價而又異樣的糖果所感動?我想,一定是出於這樣的原因。

請時刻惦記你的父母,並習慣用行動做出證明。要讓他們知道這一生的汗水沒有白流,這一生的辛勤,也不曾白費。

父親的眼睛

父親指著遠處的山頭對我說:“看到了嗎?看到了嗎?那個山頭上有一輛白色的轎車在蠕動。”我順著父親的手指看去,無論如何都看到白色轎車的蹤影。我以為,父親是在騙我。

後來,很多次他站在門口叫我:“快來,快來,你媽回來了,快去接她!”我急衝衝地奔至門口,硬是不見母親的蹤影,漫漫的山路啊,何處有母親的氣息?可我還是按照所說的做了,順著山路一直向前,最終找到了我的母親。於是,我對父親的眼睛充滿了惶惑和驚歎。

有時候,我看著父親的眼睛就會頓生後怕。我做了那麽多的惡作劇,心思盤算著那麽多的小秘密,會不會被他那雙深邃的眼睛一眼洞悉?

於是,我盡量避開父親的眼睛。每當我犯錯或是心懷詭異的時候,我總是盡量低著頭,不與他進行對視。他的眼睛是一束光芒,能將我心底的所有秘密照亮。

少年之時,我想擁有一雙和父親一樣深邃的眼睛。黑黝黝的瞳孔,像玻璃球一樣骨碌碌地轉動著,將周圍一切的風吹草動盡收眼底。最重要的是,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