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異鄉客(2)
她把今天賺到的錢盡數放盡衣櫃裏,而後好好細算一遍,看到底還需要存多少錢才夠寧小邪以後念大學。
十五塊人民幣不翼而飛,讓她心痛不已,她斷定,這就是寧小邪的舊病複發,倘若家裏遭了賊的話,絕對不可能隻拿走那麽點錢。
那是她第一次打寧小邪。細長的皮條在寧小邪的身上燒出了一條又一條的火線。她一麵狠狠地打,一麵哽咽著說:“你說!你答應過我什麽?!你說!你到底答應過我什麽?!我供你念書,教你做人,看來,全是白費了!”
寧小邪在狹窄的臥室裏哭得喊天搶地:“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不是偷錢,我真的不是偷錢……”
後來,寧小邪的一句話,使她再也用不出半點氣力。寧小邪捂著通紅的雙手說:“媽,今天是你生日!”
她忍住熱淚,悄悄地走出房間,終於看清了木桌上的糖醋排骨。寧小邪萎縮著,跟在她的身後,喃喃地說:“媽,我沒有偷錢,我真的沒有偷錢,我隻是想在你生日的時候給你做一盤糖醋排骨,讓你也好好吃一回肉……”
頃刻,在她內心積壓的情感和生活的委屈,如同山洪一般噴薄而來。她緊緊地抱住寧小邪,禁不住大聲嚎啕。
那盤麵目全非的糖醋排骨是她生平吃過的最好吃的菜。從來沒有一種菜,可以讓她吃到淚眼潸潸。
期末考試如期而至。語文試卷的最後是一道命題作文,《我的母親》。
她笑問寧小邪:“你都把我寫成什麽樣子呢?”
寧小邪說:“媽媽,我寫你是上天最好的饋贈。”
一生的溫暖
西部誌願者還沒來的時候,一直都是我帶這個班。
教室在山窪裏。雨天積水,冷天風大。村裏沒錢,不可能新建學校,隻能自己想辦法。
為了防寒,教室隻留了東麵的一扇窗戶。他就是窗戶下的孩子,名叫張天佑。
他母親說他自小體弱多病,多災多難,因此,給他取名天佑,意在祈求上天保佑。
他成績不好,也沒有什麽朋友,很少說話。有的時候,一個人坐在窗邊,整整一個上午,連位置都不挪一下。
冬天來了,天逐漸冷了。東麵的窗戶時常呼呼地刮進刺骨的大風。我用廢棄的試卷把窗戶粘了起來,但沒過兩天,就被大風吹破了。被撕裂的紙頁,搖搖晃晃地掛在窗戶上,寒風一吹,劈裏啪啦地響個不停。
他坐在窗邊,經常冷得縮成一團。
最後,我從地裏撿來了兩個裝尿素的口袋。裁開,平鋪,用釘子把它牢牢固定在窗戶上。
口袋上,有兩個特別紮眼的字,尿素。他一抬頭,就能看到。很多孩子利用這個事情從他身上找樂子,給他取了十幾個外號。什麽尿素小子,什麽豬八戒,多得我都記不住。
他母親在家裏昏倒那天,我恰好坐在辦公室裏改作業,謄抄花名冊。因為第二天,從北京畢業的兩個大學生就要過來任課了。我總不能把自己在職期間的作業留給他們來完成吧?
我用板車馱著他母親,一路小跑。他跟在後麵,使勁兒幫我推車。寒風呼呼地在山窪裏回蕩,我停下身來,把厚實的棉大衣鋪在了他母親身上。
鄉裏的醫生說,沒有大礙,不過是有些貧血症狀,再加上長期勞作,營養不良,才會導致忽然暈厥。
準備回去的時候,山路已經漆黑不見五指。沒有月光,無法前行。
我們隻能在鄉衛生院的空床上湊合一夜。
第二天清晨,我領著他馬不停蹄地往學校趕。這從首都畢業的大學生可能就快到了。前天,村長和校長和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千萬要做好準備工作,不能遲到。
他隻穿了一件皺巴巴的棕色毛衣。他的小臉被清晨的寒氣凍得通紅。沒吃一點東西,又跑了那麽久,實在撐不住。
我把棉大衣脫下來,想給他披上。他扭動著雙肩,拒絕了。我又跑上去幫他披上,他再次拒絕。如是再三,終於接受。
我蹲下身來,一麵幫他緊上扣子,一麵反複不停地說,別急,沒事兒,慢點兒走,山路滑,反正都是要遲到的。
他怔怔地看著我,始終沒有說話。
工作交接完畢之後,我去了鄉裏。那件大衣,也就忘在了他那兒。
很多年後,有人出資重修學校,村長又把我叫了回去,說務必參加新校落成的典禮。
我去了,卻沒有認出他來。後來,是他向我報出自己的名字,我才隱約想起那個名叫張天佑的孩子。原來是他出資重修學校。
典禮之後的宴席上,他舉著酒杯跟我說,老師,你還記得當年的那件棉大衣嗎?我至今仍然留著。它給了我一生的溫暖。
陪他走完最後的人生
我始終不能讀懂父親的眼神,當他在年終換取日曆的時刻。他佝僂著背,將牆上的最後的一頁日曆取下來,掛上嶄新的時光,哀歎著說:“唉,有一年過去了。”
那時,我對新年總是充滿了欣喜。它意味這隆隆冬雪,悠長的假期和一連串火紅的炮仗。如果條件允許的話,興許還能換上一身新衣。因此,我愛新年,愛牆壁上的最後一頁日曆,甚至,愛匆匆流去的時光。
我並不知道,那些使我熱愛的時光會將逐步將/book/222795/
目送您老去的背影由鄉村小說網的網友上傳,鄉村小說網免費提供目送您老去的背影閱讀我領向衰老,並且它們一去不回。倘若我當時已經明白人生與時光的聯係,我必然不會有無憂無慮的童年。
沒過幾年,我的下巴開始滲出細密的胡茬。我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看著窗外嬉戲的孩童,聽炸裂的爆竹,有著恍如隔世的落寞,但心中到底是歡喜的。我一直渴望長大,成為男人,擔起該有的責任,去實現永不更變的夢想。
數年間,家已搬遷多次,換了城市,我亦從無知的孩童變成了莽撞的青年。可有一種東西始終不曾變過,那便是牆壁上的日曆。無論雲南還是廣西,湖南抑或四川,它始終安安靜靜地平靠在內屋的白牆上。它像一種親切的口吻,一個特立的標示,告訴我家的存在。
父親依舊換著日曆,隻是不再悲歎。早年的粗重活計使他患上了無法徹底根除的病症。醫生說,他的風濕老寒腿是因為長期立於水中作業造成的,而他的腰椎間盤突出,則是拜黃土地所賜。
陰天下雨,父親就隻能安靜地坐在火爐旁。我時常想起他當年站在秧田裏工作的模樣。他用勤勞的雙手養活了一家人,可年複一年的勞動所賜予他的,卻是這樣形影不離的病痛。我實在為他覺得不公,但我從不願說出,我怕他會因此感傷。
這些年,他已換了模樣。那些粗白的發和幹澀的咳嗽都像是一夜間從他身體裏鑽出來似的。他變得越來越喜歡說話,尤其碰上年幼頑劣的孩童,更是喋喋不休,沒完沒了。
他徹底變成了一個羅嗦的老頭。很多年前,這是他一直痛恨的事情。他時常責備街角那些成天玩鬧的老頭,說他們為老不尊,可今時與之相比,他似乎並無任何差別。
他的脾氣也越來越壞,尤其在新年之後的那幾日,更是讓人覺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他失去了當年的耐性,一件事情隻要反複交代兩遍還未有人照辦,他便暴跳如雷,吼聲震天。我和妻子都怕了他,盡量哄著他,讓著他,就像當年他容忍我的所有過錯一樣。
又一些年過去了。我的父親終於像牆壁的最後一頁日曆,被時光無情地拋在了腦後。我與他從此相隔,再不複見。當我慢慢步入文學的路途,試圖用文字去解答人生的困惑時,漸漸明白了他中年之後的心境。
當你韶華飄逝,風燭殘年,當你記憶模糊,來日可數,你定會明白一位老人的所有懼怕和壞脾氣的緣由。其實,他們多想你伸出雙手,攙著他們,溺愛他們,就像他們當初耐心教你走路一樣,靜靜地陪著他們走完餘剩無幾的人生。
在年的更替中老去
記得學堂裏的孩子曾在冬至大雪時問我過一個奇怪的問題:年是什麽?我思索了片刻,不知如何回答。
到底年是什麽呢?是嶄新的碎花棉襖與母親的千層底,還是一包隱在鮮豔油紙內的甜膩糖果?抑或是一串在家門前劈啪炸裂的炮仗,一碗熱氣騰騰的元宵?都不是,它們雖是那麽逼真,那麽不可或缺,但仍舊無法釋義年的命題。
我想,年得是一本泛黃的日曆,因此,它必須要與時間有關。於是,我在草紙上將它等算成分,等算成秒,等算成一把具體的數字。可這些毫無生趣的數字,就是匆匆的一年,與又一個匆匆之年的開始嗎?
最後,我隻能牽強地告訴學堂的孩子,年是青春。是的,年是青春,可青春這種東西是該有歸宿的,到底,誰才是它的歸宿?而它,又到底該是誰的青春呢?
我在腦海中搜索一切關於年的記憶。幼時,大伯遠在紅果,每年冬至才風塵仆仆地回來一次。因此,一年之中,我與他相處的時間總是短暫到隻能用小時來計算。但這絲毫不曾影響我對他的思念與記憶。
他是個中年遭棄的男人。我當時並不明白離異是何結局,但依稀明白,那將意味著後來的漫長孤獨。我害怕孤獨,因此,我義無反顧地認為大伯也害怕孤獨,並在心裏默默覺得,他是一個善良而又可憐的男人。
他喜歡坐在杯盤狼藉的八仙桌前聽我用尖細的童聲唱《瀟灑走一回》。每唱完一遍,他就會爽快大笑著從衣兜裏掏出一張脆響的人民幣放在酒杯旁。我被這不知所謂的氛圍鼓噪著,沒完沒了地唱,直至喉嚨沙啞,聲嘶力竭。
我清楚記得,每每唱到“我拿青春賭明天,你用真情換此生,誰也知人間多少的憂傷”這句,他的雙眼裏便會注滿晶瑩的熱淚。
遺憾的是,童年的笑聲還未全然消泯,他便隨風而去了。再沒人從千裏外風塵仆仆趕來看我,用辛苦掙來的血汗錢聽我唱走調的《瀟灑走一回》,而我,也再沒了那種甜蜜的渴盼。
我由此漸然覺得,年是舊三百六十五天的消逝與新三百六十五天的開始。舊的已經過去,已經被淡忘了大半。新的,正陷入一種喜悅的未知。因為未知,我們才有了繼續下去的希望。
曾經的年,是母親在洋洋大雪中抱著我去逐次挑選新衣,說一些祝福的話,包來一碗滾燙的元宵。而今,卻是我牽著母親的手,在寒風陣陣的街頭慢慢行走,內心希望她長命百歲,口中卻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