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之夜◎

吱呀——

屋門終於再次打開, 沈二娘輕輕吐息一口氣,拭去額角的細碎汗珠,給魔尊大人賠了個笑臉:“小孩子不懂事, 讓尊主見笑了。”

扭頭瞧見饑腸轆轆正在覓食的小兒子, 沈二娘的眼神一下子就軟了下去,寵溺歡喜的神色幾乎滿的要溢出。她三兩步走到小兒子身側,蹲下身子哄著他道:“歲兒, 可是肚子空空, 要找吃食啦?”

孩童渾圓明亮的眸子忽閃忽閃地, 吮吸住手指乖巧地點點頭。

可愛的模樣讓沈二娘麵上的笑紋都更深了一些, 很快就從廚房端出一小盤糕點來。

母子依偎彼此, 共享糕點,看上去是一幅其樂融融的美滿之景。

可歸不尋的視線卻全然被方才沒有關緊的門縫中, 那雙羨慕渴望的眸子吸引了去。

他對這個孩童有些印象, 當初那一群年歲不一的鹿童之間, 數他最為年幼, 還需要其他大一些的孩子抱在懷中或是牽在手裏。那時候他還是白白胖胖的,天真爛漫十分愛笑,特別討人喜歡, 饒是他這般不太喜愛混跡孩童之間的人都無法抵抗。

可現在……那雙無知懵懂的瞳中竟然滿是怯懦與小心翼翼。屋內陰暗的光線將他籠罩, 歸不尋不能看清楚他現在究竟是何模樣, 但他依稀感覺到, 那張原本飽滿白嫩的臉蛋已經不似從前。

內心使然, 他的視線忽地落在鹿童發頂,尋找那一對初露尖尖頭的絨絨鹿角。

烏發如瀑, 兩抹血淋淋的鮮紅格外突兀。

歸不尋狼眸一怔, 實在是難以置信。

那孩子還那麽小……他們竟然能狠下心來將他的鹿角生生割去?!

這裏可是魔界境地, 鹿童的母親可是血統純正的鹿族人!

“他為何要被割去鹿角?”

沈二娘被這冷不丁響起的,沒什麽溫度的男音嚇得渾身一顫,慌忙撒開懷中孩童跪在石磚地上匍匐下身子。

魔尊的威嚴本就是至高無上的,是歸不尋一直以來的彬彬有禮溫文爾雅讓他們這些平民鬆下神來,忘卻了眼前之人乃是隻手遮天的一界至尊。

“尊主饒命!隻是小兒他已經過了修煉幻形術的最佳時間,天資不佳,恐怕也是修不成了。我們害怕他日後成人會被別人恥笑,才……”沈二娘說話的聲音都在微微顫抖,這番話語從她口中吐出,卻依舊顯得有理有據,理所當然。

似乎鹿鳴鎮的魔擁有本征是一件很屈辱的事情。

歸不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想說的太多,太雜,腦中的情緒湧作一團,根本無法平息。

在沒有理清楚頭緒之前,他隻好蹙緊雙眉,抿緊薄唇,狼眸狠厲低垂,琥珀色的瞳孔意味不明的一遍又一遍將沈二娘從頭掃到尾,不需要托住寄望舒的那隻手以指尖一下又一下叩擊桌麵,發出細微的聲響。

盡管沈二娘把頭埋得很低,那道冷峻寒涼的目光依舊讓她渾身發抖。寂靜仿佛無邊,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幾乎臨近崩潰邊緣。

“嘭”的一聲,屋外傳來院門大開的聲響,歸不尋不動聲色,隻是緩緩挪了挪瞳孔。

與此同時,這聲突如其來的巨響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神情緊繃的沈二娘被嚇得一個激靈,還以為是魔尊意欲了結了她,連磕三個響頭,帶著哭腔嚷道:“我們真的知錯了尊主!不要殺我啊!不單單是我們一家,您去問問,那些孩子們的父母都是這樣做的啊……”

“二娘我回來了!”沈二娘的丈夫對屋內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提著把鮮血仍在順著刀尖滴落的削骨刀跨進門檻,“你可不知道,東邊那家的妖孩今日成人才想到剔角,這可不太晚了嗎?那角生的是又硬又粗,那妖孩疼得哇哇亂叫,血都流了一地!我都有些於心不忍了,但你別說,那對角生的真好看……”

久久沒有得到回應,丈夫遲疑抬眸,一邊還不忘再喚一句:“……二娘?”

如受雷劈的沈二娘張著嘴,雙目驚慌失措瞪得渾圓:“……”

下一秒便倒地不起,昏死過去。

連一旁的孩童都被這一幕嚇得大哭,沒過多會,嬌生慣養的孩童便哭得沒了力氣,昏昏睡去。

直到瞧清楚坐在桌前的是何方神聖後,丈夫直挺挺“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手裏的削骨刀在石磚地上磕出一串清脆聲響。

他大概是明白自己方才究竟都說了些什麽。

“饒、饒命啊尊主!”

“……”

話音未落,人也同自己的妻子一樣嚇暈在地上。

歸不尋:“……”

他動動身子,想要起身去瞧瞧那個鹿童,卻不料懷中人先於他一步站立起來。

歸不尋不禁詫異:“你醒了?”

寄望舒長眉緊皺,心思沉重地望著屋內藏匿起來的那雙眼睛,心不在焉回道:“嗯,早就醒了。”她一醒來就發現周遭氣氛冰冷得嚇人,便沒有輕舉妄動,直到方才從幾人話語間理清楚來龍去脈。

她來到屋前蹲下身子,還像之前那般輕拍手掌,喚那鹿童過來。

鹿童躲在漆黑之中,黑暗中那雙鹿眸顯得格外明亮。他猶猶豫豫,像是在思考該不該放下防備親近別人,片刻之後,還是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子來到寄望舒身邊。

光亮剛照在他身上,**在衣物之外的肌膚上一道道赫然醒目的駭人紅印就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二人眼前,寄望舒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一手將鹿童攬進懷中安撫,一手撫上自己身上相同的位置。

那些傷痕讓她隻單單看了一眼,就能感同身受,仿佛自己身上正在火辣辣的疼。

寄望舒的尾音有些顫抖:“為什麽要這樣?他還是個孩子啊……”

“隻因為他們是鹿族,而非驅魔除祟的正道修士。”

一襲素衣在晚風中搖曳,樓棄不知何時站在大門外,黑夜隱去了他眸中晦暗不明的神色。

“樓仙君……?你怎麽在這。”寄望舒怔怔地安撫著懷中的鹿童,愣聲問道。

而另一雙狼眸早已在樓棄身形出現的那一刻就警惕起來,不動聲色地縮短了與寄望舒之間的距離,靜靜等待樓棄的答複。

“恰巧路過。”樓棄隨意答道,視線越過礙事的兩人,落在鹿童身上。

像是感應到了似的,鹿童在同時抬起圓眸,怯懦彷徨都在對上視線的一刹那消散,又回到了最初天真懵懂的模樣。

他掙開寄望舒的手,張開雙臂跑向樓棄的方向。

當布滿紅痕的肥嘟嘟的小胖手觸摸到那件沾染了少許塵埃的素袍時,樓棄身形一頓。

他抬眼掃過麵露疑色的寄望舒與歸不尋,輕輕歎了口氣,不再遮掩什麽,蹲下身去將鹿童攬進懷中,順著他的後背,一下又一下,不盡溫柔,就像是在安撫自己的孩子。

“歲歲不怕,很快就能回家了。”

歸不尋冷聲打斷這一幕溫馨的畫麵:“你要帶他們去哪?”、

聽聞“他們”二字,樓棄竟忍不住在內心咂舌稱讚歸不尋的敏銳。

他這個問題問得十分刁鑽,既闡明他嗅到了自己身上沾染過其餘鹿童的氣味,又一眼看破自己話中意味。

但樓棄顯然並不打算老老實實回答歸不尋的問題。

他拍拍鹿童的腦袋,小孩子立刻懂事的會意,鑽回屋內合上房門。

正當另外兩人還在不明所以的時候,空氣中忽地飄起一陣氣息。

這股味道並不難聞,反而散發著淡淡的清甜香味,對寄望舒而言十分受用。或許是出於狐狸的本性,她下意識拱起小鼻子嗅了嗅。

這香味猶如罌粟一般令人如癡如醉,欲罷不能,她一時間失了心智,隻是一個勁兒地想要吸取更多。

歸不尋眼看著寄望舒白皙的麵龐在短短一瞬間浮現不尋常的霞色,意識到這其中有詐。可當他想驅散這陣氣息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四肢也根本無法動彈。

“別做無謂的掙紮了,”樓棄走到兩人之間將他們彼此分隔開來,在歸不尋的注視下,朝著寄望舒勾了勾手指,後者便乖乖地跟在他身後,“鹿族人特製的迷香,就算是尊主您也無法解開,隻有等到效果自然褪去。”

“樓棄!”歸不尋此刻握住椅背的手骨節泛白,用盡全力支撐自己逐漸綿軟無力的身軀,咬牙切齒道。

除了這兩個字,他再無力氣言說其他,就連支撐自己也愈發困難。

樓棄居高臨下地漠視著這位人人稱道的魔界至尊,抬手呼出一團氣體,從歸不尋鼻尖劃過。

昔日溫和親人的一雙鹿眸,此時便就這麽冷冰冰地瞧著麵前小輩癱軟在木椅之上,失去意識。

樓棄望向歸不尋的神色中不乏惋惜,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現實有些過於殘忍。

朝夕相處了這樣久,他也算是這兩位小輩愛情萌芽一點一點滋生迸發的見證人了。

隻可惜,有些情緣打一開始就無法走到最後。

他們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

歸不尋再睜開眼時,屋內的迷香還未退散,渾身上下依舊疲軟無力。

這是不幸中的萬幸,說明迷香的效果還未退散,他比預想中醒來的時間提前了。

房中早已空空如也,庭院寂靜,夜色濃重。

透過窗欞望天,歸不尋這才發覺今日竟是月圓之夜。

他望著那輪玉盤一般的明月,終於恍然大悟。

——月圓之夜,取擁有純陰之軀的五尾狐妖根骨為引,吸食月圓之精華,伴以逝者魂魄一縷,即可奏死而複生之法。

樓棄每每提到自己的夫人,就顯現出一副欲言又止、故作淡然的姿態,原來隻因他的夫人早已身死!

死而複生乃是禁術,而狐妖又甚是凶惡,鮮有人能夠得其根骨。

加之若想要保留逝者的魂魄,便要先將自己的魂魄劈散,從中抽取一縷當作亡魂的引路魂。這種做法對於生者而言是無盡痛苦,需要生生地感受著自己的魂魄被剝離,猶如嘔心抽腸,摧心剖肝,當魂魄被剝下之時,生者也便如同死過一遭。

歸不尋從沒想過樓棄會是這樣一個瘋子。

灶神爺身旁燃燒的長香見了底,一抹香灰被穿過廳堂的涼風拂去,留下紅星點點。

屋內的迷香也被吹散了些。

歸不尋屏氣凝神,動用天山白鳳凰一脈相傳的治愈靈息湧遍全身,猶如一把清火在血脈間沸騰。

體內殘存的迷香終於被驅散,他草草算了算時間,大約隻過去半個時辰不到。

修長十指迎著月光,靈活結下一個法陣。

登時,暗夜間浮現出一道唯有歸不尋能夠看清的淡藍色靈絲。

原先他往寄望舒眉心注入靈流隻是為了幫她穩住體內紊亂息流,傳輸靈力替她療養孱弱的身體,卻不想會在這裏派上用場。

歸不尋苦笑一聲。

如果可以,他倒是寧願永遠不會出現這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