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立春(下)

對於女兒的決定,蘇慎言聽計從,不僅上了折子辭官,還早早地派人回信陽收拾舊宅,萬事俱備,隻等立春。

當皇帝拿到蘇慎的辭呈,也是百感交集,眼前晃動著蘇慎當年在金鸞殿上口若懸河的模樣,握著朱筆的手懸在辭呈上方,良久才緩緩落了下去——時隔十五年,當年意氣風發的書生已經滿頭銀發,鋒利的棱角已經被世事打磨得圓潤光滑,已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蘇慎了,這樣的蘇慎,要來何用?

因此,不等立春,辭呈就批了下來,恰值久雪初晴,蘇慎看了黃曆,宜出行,便決定立春這天啟程。

武賢伯倒是勸過蘇慎幾回,奈何蘇慎主意已定再難更改,他因為宋氏的自縊和蘇玉妍毀容之事心存餘悸,倒巴不得他們父女早早離京。

立春這日,武賢伯與太夫人夫婦並宋德成夫婦,宋清澤兄弟,宋清霜姐妹等人都到了孝成大道,還有蘇慎的幾位故交也趕來送行,一時院前人聲鼎沸,反將離別的傷感衝淡了許多。

蘇玉妍站在院中,與宋清霜姐妹淡淡的應酬。

初春的晨光映照在她臉上那薄薄的紗巾上,讓左臉那道隱約可見的傷疤愈顯可怖,但她表情恬淡,神態從容,絲毫不因自身的缺陷而覺得難過,不禁讓存心來看笑話的宋清霜姐妹在意料之外生出幾分同情之心來。

辰時一刻,三輛馬車駛出孝成大道,走了一段,拐上了去信陽的官道。

馬車走在寬闊的官道上,除了車輪骨碌和車夫偶爾在空中甩得脆響的馬鞭,車裏的人都保持著沉默。

雖已立春,昌寧卻還是寒冷如故。雪後初晴,漫天遍野的積雪尚未完全融化,放眼望去,天地之間依舊是一片瑩白。行至城外,蘇玉妍才將窗簾輕輕撩起。冷風順著細小的縫隙灌了進來,雜夾著淡淡的泥土氣息,清新而又冷冽,她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氣。

自由,興許就是這樣的味道吧!

隻可惜,娘親已經不在。她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將窗簾緩緩放下。

忽然,馬車緩緩停下,接著聽見陳永貴沉聲問話,“你是何人?為何攔車?”

“有人委托我跟蘇小姐說幾句要緊話,為避人耳目,故此在這裏等候。”車外有清脆地聲音回答。

春草、春榮兩人與蘇玉妍乘一車,聽聞外麵有人要找蘇玉妍,春榮便探出頭去瞧了一眼,見前麵停著一輛馬車,馬車前立著一個頭戴皮氈帽的少年,看起來有些麵熟,一時卻又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

陳永貴滿臉警惕地打量著這少年,沉吟片刻,便領她到了蘇玉妍的馬車前。走到近前,春草將車窗打開,問那少年,“你是誰?找我家小姐做什麽?”

那少年笑嘻嘻地說,“你們不認得我了?我是沈珂的丫頭錦春呀!”

春草定眼一看,果然是錦春,她心裏狐疑,便低聲向蘇玉妍說了一句,“看她這鬼鬼祟祟的樣子,就不像什麽好人。”又向錦春沉了臉喝道,“有什麽話不能當著我們說的?”

錦春睨了她一眼,“自然是不能當著你們說的話。”

春草不由得急道,“橫豎我們是不離開我們小姐半步的,你要說便說,不說便罷。”

錦春也急了,“你們要不走,我就不說。”

蘇玉妍心裏一動,便向春草春榮道,“有陳永貴在這裏,不怕她有詐,你們且下去,我聽聽也無妨。”

春草春榮隻得依言下車,陳永貴也知趣地退到一丈開外處。

蘇玉妍這才向錦春道,“好了,有話你就直說,不用再拐彎抹角了。”

錦春瞥了避到路邊的春草春榮一眼,臉上漾起一絲笑意,“我家爺讓我特意在此等候蘇小姐,隻為讓我跟蘇小姐轉達兩句話。”

既是有話要說,為何不光明正大地到孝成大道送行,巴巴讓貼身丫頭跑到城外等候,必不是什麽好話!蘇玉妍暗忖,卻不答言。

“我家爺說,不管蘇小姐樣貌如何,他對蘇小姐仍是一片赤誠,等蘇小姐孝期一過,他就親自到府上求親。”錦春微笑著望著蘇玉妍。

良久,蘇玉妍才開口,“請你回去轉告你家爺,我蘇氏已醜如無鹽,再不敢當他如此厚愛。”

錦春卻笑道,“我家爺也知蘇小姐會這般說。他還說了,他雖不是謙謙君子,卻也是一諾千金的人……當年‘一夜荷花滿後湖’的佳話蘇小姐想必也聽說過吧?隻有我家爺不想做的事,沒有他做不到的事!”說到後麵兩句時,她臉上帶著笑,心裏卻在冷嗤——我家爺不嫌你容貌盡毀依然對你一片深情,那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怎麽還擺出這般矯情的姿態?若是別的女子,怕是早在心裏樂開了花!

對於沈珂弄出的“一夜荷花滿後湖”的所謂“佳話”,蘇玉妍自然是有所耳聞的。沈珂十五歲生辰那日,昌寧各家王公貴族的子弟前來捧場道賀,入夜,在定遠侯府那偌大的後湖花園賞月,有一人忽指著湖中三兩枝荷花道,“如此月色,若配上滿池嬌荷,豈不美哉?”此言一出,立時有數人響應。沈珂便笑道,“這有何難?”便約諸位王公子弟次日一早前來賞荷。眾人自是不信,沈珂便與人擊掌盟誓,以一百金為賭注。次日一早,眾人如約前來,就見滿池荷花亭亭玉立,迎風搖曳,滿池生輝。至於那滿池荷花的來曆,沈珂秘而不宣,有好事者後來四處打聽,才得知是耗資千金從定州連夜運回。至此,昌寧便傳出了“一夜荷花滿後湖”的“佳話”,雖然暗含諷意,卻仍是道出了沈珂的一諾千金。

這樣的一諾千金,除了將沈珂的奢華刻畫得入木三分,又還能證明什麽?起沈珂那柔和的眼神,蘇玉妍不覺一陣恍惚。這個外表看起來如玉樹芝蘭般的男子,內裏裝的到底金玉,還是敗絮?就算他有了“克妻”的名聲,但他想要求娶哪家小姐,也沒有不成的道理,怎麽就偏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自己示好?

一恍神間,錦春又笑道,“還有件東西,我家爺囑咐我,一定要親手交給蘇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