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意外(上)

蘇慎先前站得筆直的挺拔身姿,在聽到最後一句話時,瞬間就像老了十歲似的,一下子變得佝僂起來,他端正的五官也因此而微微有些扭曲,緊握的拳頭青筋凸出,仿佛竭盡全力才控製住自己不向宋氏揮出。

看著蘇慎一下子變得灰敗的臉色,宋氏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也不再說,緩緩坐下。

夫妻兩人不睦的事實,蘇玉妍自是早已知道,可是今天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們兩人麵對麵發生爭執。隻不過,他們所說的話,就像是個迷團,她完全聽不懂。雖然沒有聽懂他們的話,可她卻知道,他們所說的“根”和“真正的家”,一定與她的身世有關,而且,很可能還不是什麽光彩的身世。

隻是屋裏這劍拔弩張氣氛,讓她無暇顧及其它,轉臉再看蘇慎陡然蒼老了十歲的麵孔,心中又生出幾分惻然,當下便上前相扶,“父親,天色已晚,您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爭執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不如等雙方冷靜下來再好好相商,也許經過一夜的緩衝,她再跟宋氏求一求,就能把事情解決也未可知。隻是當著宋氏,她不好跟蘇慎明說,隻是暗地裏拉了拉他的衣袖,以示安慰。

蘇慎卻仿佛沒有察覺到她的動作,徑直麵向宋氏,一字一句地說道,“宋德詩,不管妍兒的根在哪裏,我蘇慎始終是她名正言順的父親!我有權過問她的任何事情,你要帶走她,也須征得我的同意,除非我死了,否則,你休想從我身邊把她奪走!”相依為命了十四年的妍兒,已經比他的生命更為重要,他已經失去太多太多,況且,妍兒到底是誰的女兒,他心裏有數,整個宋家也都知道,隻除了宋氏。

“蘇慎,你怎麽如此頑固不化!”宋德詩眼見蘇慎一反常態,以如此強硬的態度跟自己對峙,不禁怒從心起,“倘若妍兒不是你的女兒,你又有什麽權利橫加幹涉?!”

這話又似一個晴天霹靂,直震得蘇玉妍渾身一顫,不待她反應過來,蘇慎已轉過頭,伸手輕輕拂了拂她?邊的發絲,低聲說道,“妍兒,你母親一時激怒,難免失言,你休得多心。”說完又看向宋氏,眼裏隱含失望之色,“宋德詩,你若一心想去昌寧,我也不會攔你,可是你就不問問妍兒她自己願不願意去昌寧?你口口聲聲不想讓她重蹈你的覆轍,卻處處把她往你的覆轍上推!你作為一個母親,難道就不覺得心中有愧麽?!”

宋氏聽他質問,更是又驚又怒,一向孱弱的身體不禁微微發抖,可她又不屑於跟他解釋,好半晌才顫巍巍地向蘇玉妍伸出手,柔聲說道,“妍兒,你過來,娘有話跟你說。”

蘇玉妍躊躇一下,慢慢鬆開蘇慎的手,走向宋氏,神情頗為複雜。

宋氏伸出手來,一把抓住女兒的胳膊,澀然笑道,“妍兒,你跟娘說實話,你可願意隨娘一起去昌寧?”

若沒有聽到夫妻倆人的爭執,蘇玉妍對昌寧之行倒也沒有太大的異議,因為宋氏已經決定親自陪她去昌寧,還要帶上蘇玉修和豐姨娘,蘇慎雖有官職在身,入京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將來還可望合家團聚。不過現在,她已從這些爭執之言中推測到未來之路必定崎嶇坎坷,所以,她的第一反應,是不去昌寧。

但是,宋氏是什麽人?十幾年來可以放任親生女兒不管,她決定的事情,又豈是自己一人之力所能阻止的?這樣心念百轉間,蘇玉妍不免有些遲疑,左右為難地看著宋氏那蒼白的麵孔,滿臉的猶豫不決。

蘇慎心疼女兒,見了女兒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裏更是難過,當下上前一步擋在女兒身前,沉聲向宋氏道,“宋德詩,這十幾年來,你對妍兒視若不見,這個時候卻想著要帶走她,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們?”

“蘇慎,你休再多言。”女兒滿臉猶豫,宋氏自然已知她心中不願,可自己既然作出決定,便決不允許女兒違抗她的意願,當下臉色就變得冷如寒霜,“我意已決,再無更改。不管她願不願意,昌寧之行,已成定局!”頓了頓又道,“你可以走了。”最後一句,卻是跟蘇慎說的。

蘇慎仍是護在女兒身前,冷冷地盯著宋氏,“你明知道妍兒她不願隨你離開,你為什麽還要強迫於她?!這天下有你這樣作母親的嗎?!”

宋氏臉色忽明忽暗,倏地拔下頭上的金?抵上自己的頸脖,望著蘇慎的臉鐵青一片,“蘇慎,今日你若不答應妍兒入京,我即時就死在你麵前!”

料不到宋氏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蘇慎不禁嚇了一跳,拉住女兒的手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宋德詩,你……你要做什麽?快把金?放下!”

宋氏手握金?,逼視著蘇慎父女倆人,緩緩上前兩步,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若死了,宋家就會立時派人來接妍兒。蘇慎,你是覺得由我帶著妍兒上京好,還是由宋家人來接妍兒上京的好?”說著,那金?便往雪白的頸脖上用力一抵,刹時,細密的血珠便順著?頭緩緩滴下。

蘇玉妍不由得大驚,顫聲叫道,“娘!”

蘇慎想到宋氏那決絕的脾性,臉上血色頓失,脊梁處瞬間湧上一股寒氣,全身如墜冰窟,“宋德詩,你瘋了麽?竟要拿自己的性命來威脅我和女兒?”

蘇玉妍也覺心髒突突而跳,連聲懇求道,“娘,您先把?子放下,凡事都可以商量……”原以為蘇慎能夠幫忙,卻不想竟是於事無補,反而將事情激化到如此地步,早知如此,倒不如自己慢慢想辦法了。

宋氏卻恍如沒有聽見父女倆人的勸阻,手上微微用力,?頭便又深了些許,那血珠滴得更快了,“蘇慎,你應還是不應?”

饒是蘇慎愛女心切,看到自己深愛了十幾年的妻子這般視死如歸的模樣,也不由得權衡利弊,心思百轉之間,當即大聲喝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可是你我一旦死了,妍兒怎麽辦?她豈不是變成了孤女?”

宋氏身子一僵,卻仍是逼視著他,“你不想讓她變成孤女就趕緊應了我!”

蘇慎看著順著宋氏頸脖間那刺眼的一抹血紅,隻覺心驚肉跳,卻還是一步也不曾挪動。

聞聲衝進門來的江媽媽目瞪口呆地望著宋氏那形同魔障了的樣子,略怔了怔,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聲哀求道,“夫人,夫人,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呀……”

蘇玉妍眼看局麵就要失控,心念微轉間便迅速作出決斷,低聲向蘇慎道,“父親,您還是先應下來吧!等娘情緒平靜些,咱們再想辦法,好不好?”

蘇慎料不到女兒在如此緊要的關頭還能這樣鎮定,隻覺心裏一安,猶豫片刻,方才沉聲向宋氏道,“好,好,你既連性命也不顧了,興許也有你的理由,我且讓妍兒隨你去!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這個時候,他竟然還要提什麽條件?!真是書呆子一個!蘇玉妍心裏暗暗著急,忽然想到一個可能,便伸手拽拽他的衣袖。

蘇慎回眸,衝她微微點頭,又向宋氏說道,“我要親自陪妍兒去昌寧。”

蘇玉妍聞言,頓覺心中一鬆。

宋氏仍緊緊攥著金?,高聳的胸脯隨著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臉色愈加蒼白,良久,她才緩緩說道,“好,我答應你。你可以出去了。”不等蘇慎再說,她又咬牙切齒地喝道,“還不出去?!”

蘇慎躊躇片刻,隻得依言出屋。

待到蘇慎出去,江媽媽就跪爬到宋氏的麵前,悲聲泣道,“夫人,您這是何苦呢,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拿眼睃向蘇玉妍。

蘇玉妍原本想衝上前奪下宋氏的金?,可看到她頸間的那一抹血痕後就頓覺呼吸不暢了,一顆心兒撲通撲通幾乎也要跳了出來,她自恃無法眼疾手快地一舉成功,所以還是放棄這個冒險的念頭,選擇暫時妥協,見機行事。

此時她見宋氏答應蘇慎同行,不免心裏一鬆,眼見江媽媽向看來,頓時靈機一動,也跟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可憐巴巴地望著宋氏,“娘,女兒不想變成孤女,女兒想讓父親和娘親都活得好好的,如果你們都死了,那女兒將來還有誰能依靠?嗚嗚,嗚嗚……”原本她是想對宋氏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料說到後來,想起這三年來對宋氏付出的真心換來的卻是這種結果,一時悲從中來,竟真的戚戚切切地哭了起來。

看著女兒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身軀,宋氏隻覺心裏一痛,手上一鬆,金?便“咣啷”一聲掉在地下,她雙腿也隨之一軟,身子就這樣搖搖倒下。

蘇玉妍哭得忘了形,等聽到金屬落地的聲音時便聞聲抬頭,眼見宋氏搖搖倒地,她來不及多想就徑直撲上前去和身抱住宋氏,隻聽“砰”的一聲悶響,隨著重物壓上她的身體,緊接著感覺後腦勺傳出一陣劇痛,眼前一花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而方才跪在一邊相勸的江媽媽,眼見夫人即將倒地,卻不及小姐手腳敏捷,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夫人瘦削的身體結結實實地壓向大小姐,等她撲上前去時,就見夫人人事不醒,大小姐也雙唇發紫,頓覺不好,手忙腳亂地爬將起來,向外疾聲叫道,“快來人啦,快來人啦!”

蘇慎此前得了女兒的暗示出去,卻哪裏敢當真離開?此時聽見江媽媽驚慌失措的呼喊,當即奪門而入,一眼看到地下的情形,不由失聲叫道,“德詩,妍兒!”一邊伸手來探母女二人的鼻息,一邊大聲吩咐江媽媽,“趕緊叫人去請李賢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