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九月(上)
馥鬱卻不濃膩的桂花清香隨著微風一陣陣地飄進內室,讓蘇玉妍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氣,她放下手中的《大樂烈女傳》,抬眼望向窗外——滿院的金桂正開得如火如荼,一簇簇,一叢叢,映在傍晚的餘暉裏,猶如一個個清豔的女子,掩袖含笑,欲語還休。
時間過得真快呀,一轉眼,又到了九月!
掐指算來,她來到信陽,已經整整三年。
九月一過,她就十四歲了。在大樂朝,幾近及笄的女孩子,大多就要開始談婚論嫁!
想到這裏,蘇玉妍兩道秀眉不禁微微一皺。
別的尚可,唯獨古代女子婚姻不能自主這件事,令她束手無策。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她的“再生”父親蘇慎把她當作掌上明珠,對她十分寵愛,幾乎到了百依百順的地步,就連小她四歲的兄弟蘇玉修都無法望其項背。
按理說,古代人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蘇慎作為古代的書呆子,能把女兒與兒子一視同仁,在蘇玉妍看來,簡直就是個奇跡。所以,蘇玉妍把自己穿越以來一直順風順水的現狀歸納為一句話,那就是——蘇玉妍是個幸福的女孩子!
唯一遺憾的是,蘇玉妍的親生母親宋德詩,對她並不親厚,有時候甚至還帶著某種莫名的怨恨之意。以致蘇玉妍曾無數次在心中揣測她與宋氏之間的關係,要不是證據確鑿,蘇玉妍還以為宋氏並不是她的生母。
不過,就算宋氏不喜歡她,脾氣也壞到極點,蘇玉妍也不得不承認,宋氏是個極其美貌的女子。
宋氏常常生氣的原因,會不會與她傾國傾城的美貌有關?莫非,宋氏當年嫁給資質平庸的蘇慎,並不是心甘情願?想到宋氏從未提及她遠在京城家勢顯赫的娘家和她對待蘇慎的冷漠態度,還有她偶爾從宋氏陪嫁江媽媽那裏打聽來的隻字片語,蘇玉妍不由得有浮想聯翩。
“大小姐……”一個清脆的女聲打斷她的遐想。
她聞聲抬頭。是她的貼身大丫頭春草。
隨著半卷的竹簾一蕩一晃間,春草一陣風似的走進屋來,不等她開口,春草已經俯下身,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夫人她,又摔東西了……”
宋氏隔三岔五總會無緣無故發一通脾氣,蘇家上下已經習以為常了。不僅下人們懼怕宋氏,就連作為她親生女兒的蘇玉妍,雖已經過三年的適應,想到宋氏柳眉倒豎的模樣,也還是會感到莫名的緊張。蘇慎是信陽的父母官,今天大早便去了縣衙理事,兄弟蘇玉修也到書館就讀,眼下家裏除了宋氏,便隻有她是主子了。她抬起眼瞼,看了看春草,問道,“春芽呢?”
春草素來膽小,遇事便顯得慌張無措,不比另一個丫頭春芽,同樣的年紀,卻沉穩得多,有時甚至還會幫蘇玉妍出出主意。
“春芽剛剛給夫人送了大小姐親自釀製的桂花露,還沒回來,也不知是不是在夫人屋裏……”春草似是想到什麽,突然滿臉惶然,“難道是——春芽惹惱了夫人?”
春芽向來伶俐,怎麽會惹惱宋氏呢?蘇玉妍的眸光越過半開的朱漆鏤空雕花木窗,落在桂花樹叢斜對麵宋氏所居的東廂房裏。
蘇家並不大,三進三間的小院,另帶東、西廂房各三間,一進為外院,多為接待外客之用;蘇慎與宋氏母女住在第二進上房,庶子蘇玉修與其生母豐姨娘則住在第三進。
“大小姐……您要不要過去看看?”春草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正巧看到江媽媽從屋裏出來,當下便問道。
江媽媽是宋氏的陪嫁,一向最得宋氏信任,也是宋氏身邊最說得上話的人。蘇玉妍心裏一忖,旋即站起身來,“把我昨日繡好的護膝取來。”宋氏身體一向不好,逢到天氣變化就會關節痛疼,蘇玉妍便琢磨著給她繡了一副護膝,現在已經到初秋,應該快要用得著了,隻是宋氏脾氣古怪,一個不好,說不定還要挨她訓斥,不如趁著江媽媽在時送去,,有她在,宋氏的怒火相對會平息得快些。
春草一聽,臉上頓時露出喜色,轉進暖閣,少時便捧著一個銀灰綾緞小包袱出來。
蘇玉妍伸手接過,跨步出屋。
空氣裏,處處都彌漫著桂花的清香。
抬眸處,盡是開得正妍的桂花。
她腳步一頓,深深吸了口氣。
當初她剛剛穿來的那會兒,也正是桂花盛開的時候,那時候,她做什麽都小心翼翼,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三年過去了,她已經完全適應了這裏的生活,跟蘇慎、蘇玉修父子相處也十分融洽,唯獨與宋氏無法親近起來——並不是她不想親近宋氏,而是宋氏對她永遠都保持著那種無可逾越的疏離與冷淡。
春草隻管低著頭往前走,差一點就撞上蘇玉妍,不由得“哎呀”一聲。
蘇玉妍回眸,緩緩說道,“你去煮壺桂花茶,回頭送到夫人屋裏。”宋氏素愛金桂花香,但凡桂花製就的東西,她都特別鍾愛,尤喜桂花茶。
春草怔了怔,愣了半晌,連忙點頭,急急轉身而去。
蘇玉妍定了定神,這才提起裙裾,沿著大理石砌就的走廊,快步往宋氏屋裏而來。
還未近前,江媽媽已遠遠迎了過來,輕聲笑道,“大小姐來了?”一邊說著,一邊瞅著蘇玉妍手裏的包袱,“這是……”
蘇玉妍把手中的包袱略略展開,微微一笑,“這是我給娘縫的一副護膝,裏麵用了棉花,秋涼了……若穿在腿上,說不定能管用。”後麵這句話,卻是對江媽媽說的。自己若要宋氏穿上護膝,她未必肯聽,若是江媽媽相勸,效果興許更好。
江媽媽本就是個聰明人,這三年來又與蘇玉妍有了某種默契,自然聞弦音而知雅意,當即便笑道,“難為大小姐費心……這都到了仲秋,夫人很快就用得著了。”
蘇玉妍就順勢把包袱遞給江媽媽,正要應聲,就聽屋裏傳出宋氏的聲音,“誰在外頭?”
她還未開口,江媽媽已經搶在前頭說話了,“夫人,是大小姐給您送護膝來了。”
屋裏有片刻的沉默,隨即就聽宋氏說道,“進來吧!”
雖然知道宋氏自從大小姐三年大病一場後,已經對大小姐的態度好轉了許多,但此刻她正在氣頭上,說不定會遷怒於人。見宋氏喚大小姐進屋,江媽媽不免有些擔心,與蘇玉妍對視一眼後,便把包袱塞到她懷裏,低聲說道,“夫人今天心情不太好,你小心些。”說罷上前打起薄氈門簾,請她進去。
蘇玉妍衝江媽媽微微一笑,算是謝過她的提醒,隨即就跨步進屋。
屋裏的光線隨著江媽媽放下淺灰色的氈簾頓時變得暗沉,滿屋的藥香也隨之撲鼻而來,濃濃的藥香裏,似乎還夾雜著桂花淡淡的清香。
蘇玉妍強忍不適,臉上的微笑不變,上前給宋氏行禮。
宋氏偎在太師椅毛茸茸椅褡裏,穿著秋香色家常的薄棉裙襖,臉色略顯陰沉,渾身透著慵懶與疏離的氣息。
才到九月,就用上了氈簾,屋裏密不透風,難怪會一身病疼了。她心念微轉間,就聽宋氏淡淡地說道,“什麽護膝?也值得你一大早巴巴地送來……”頓了頓,又道,“拿來我瞧瞧。”
蘇玉妍落落大方地上前,手腳利落地打開包袱,把一對密合色的棉布護膝展開在宋氏眼前,“女兒聽人說用這個對膝頭好,就想著給娘也做一副戴著試試……要不,女兒現在就給您戴上?”她半蹲著身子,仰麵看著宋氏,等她首肯。
盡管屋裏光線暗淡,可透過窗棱裏透出的微光,蘇玉妍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宋氏的異樣。
宋氏向來身體病弱,甚少出門,平日裏時常都是素麵朝天。可是今天,她的妝容明顯是精心打理過的。兩彎柳眉用黛筆細細描過,勻稱得近乎完美,略顯蒼白的臉色也因兩頰塗過淡淡的胭脂而顯出紅潤之色,特別是那雙碧潭般深邃的眼眸,閃著熠熠光輝,使她精致得近乎完美的臉龐更加蕩人心魄。
更引人注目的是,素來不喜釵環的她,烏黑的雲?上,竟然還斜插著一隻喜鵲登梅玉?。
今天的宋氏,與往日大有不同。
九月十六,是什麽日子?
蘇玉妍的眸光在宋氏臉上停留片刻,趁著宋氏接過護膝,飛快地掃了一眼離太師椅不遠處的水漬。桂花的清香,似乎來自這片水漬,地上有幾片淺藍色瓷器碎片,與春芽盛用桂花露的湯盅的顏色一般無二。難道,這是宋氏摔碎的桂花露?宋氏為何要摔碎它?春芽也沒在屋裏,不過片刻工夫,她會去哪裏?
宋氏把護膝接在手裏,細細看了看,又輕輕摩挲了一會兒,這才開口說道,“先收起來吧……現在天氣還算暖和,等入冬的時候再戴也不遲。”
這樣溫和的態度,已經出乎蘇玉妍的意料之外,她自然不敢奢望其它,便把護膝裝入包袱,應聲道,“也好。”說罷順勢起身,笑道,“娘,今天天氣不錯,外頭也還暖和,要不,我扶您去外麵走走?”
宋氏看了她一眼,好半晌,才微微歎了口氣,卻答非所問,“再過二十餘日,你就滿十四了。”
蘇玉妍隻覺眼皮一跳,“娘……”宋氏鮮少用如此親切的口吻跟自己說話,想到江媽媽的提醒,她心中頓時警鈴大作。
“娘在你這樣的年紀,已經嫁作人婦。”宋氏的眸光落在蘇玉妍身上,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等你生辰的那天,我打算辦幾桌酒席,請你父親同僚和當地幾家富裕之家的內眷們來玩一玩,你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