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等著。”宮雲袖不僅沒發怒,反而摸著臉頰笑了,“那時我成了一個老婆婆,你卻一點沒變,然後我對著子孫說,這位小哥曾經是奶奶的師兄……嗬嗬,那樣的情景不是很有意思麽?”

“無聊。”

烏鴉在空中抖幹身上的水珠,落回宮雲袖肩頭,道:“嘎嘎,其實活太久了也沒什麽意思。如果不是在那該死的墳墓裏關了三百年,說不定我老人家也沒興趣再回人間了……”

三人回到篝火前,玉寒煙和小竹已經烤好了肉食。吃足後,各自鑽入帳篷睡去。

夜深人靜。

月過中天後,宮雲袖悄悄走了出來。

枝頭打盹的烏鴉睜開眼睛,一下跳到她肩上,低聲道:“做什麽?”

“睡不著,出去走走。”

“嘎嘎,心情不好的時候殺幾個人就暢快了。那邊還有不怕死的家夥沒走,咱去逛逛!”

走出十餘裏遠,估摸著徹底離開了秦言的視線,烏鴉開口道:“我老人家覺得,還是別跟著那家夥了吧,趁現在有機會趕緊跑掉,躲到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看戲就行了!現在離他這麽近,我老人家總是覺得膽戰心驚啊!”

“不。”宮雲袖麵無表情地道,“我要親眼看著玉寒煙,肝腸寸斷。”

烏鴉不滿地拍打翅膀:“你這小娃娃,就圖一時意氣,萬一被他發現了怎麽辦?他一個指頭就能掐死你,連帶著我老人家也要倒黴……”

“那就讓他掐死我好了。”

烏鴉被她一句話噎住,想了想,歪著頭道:“你後悔了,是不是?”

宮雲袖重重哼了一聲:“我從不後悔!”

烏鴉眨了眨眼睛:“你若不想幹,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我不會回頭。”

烏鴉冷然笑道:“那你為何老是這麽一副要死要活的表情?打算跟你的那位情敵同歸於盡?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小女娃,有恩就報恩,有仇就報仇,哪來那麽多圈圈繞繞!換做我老人家呀……”

“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愛過。”

烏鴉懶洋洋地斜倚在她頸旁,問道:“你怎麽知道我老人家就沒愛過?”

宮雲袖望著遠處青黑色輪廓的樹影,嘴裏挖苦道:“這麽多年來,在無數個月光明亮的晚上,是不是有很多溫柔美麗的母烏鴉讓你難以忘懷?”

“嘿嘿,其實呢,我老人家已經有四五百年沒找過母烏鴉了……”

宮雲袖嗬嗬一笑:“隻有一隻鳥的夜晚,是如何地寂寥惆悵啊!前輩,你為何不找位知己,安慰安慰你受傷的心靈?”

“你懂個屁!短短十餘載的知己,不要也罷!”

“也是啊!得到的東西再度失去,那感覺一定比得不到更加痛苦……”

“少給我老人家說這些大道理,聽著就煩!走走走,殺人去!我老人家好幾百年沒吃過人肉了,今兒晚上嚐嚐鮮!”

烏雲遮蔽月光,萬物籠罩在最深沉的夜幕之下。和衣而眠的人們,突然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冷意驚醒。

“誰?”靠在樹旁的一名魁梧漢子厲聲大喝,雙手抄起一柄宣花大斧,挺起身子四下環顧。

附近十餘名高手也都各持兵器聚攏過來。

在他們緊張注視下,一名黑衣女子散漫走來,似若閑庭信步,不經心地往這群人瞥了一眼,輕笑道:“架勢還是挺足的,隻是被豬油蒙了心肝,偏要來湊這趟熱鬧。”

高手們咽了咽口水。那女子皮膚蒼白,大半麵貌都隱在陰影中,但那唇角微翹的弧度卻優美而誘人,落在男人眼裏,那驚豔一瞥已牽動了他們心腸。

持斧壯漢失神了一刹那,醒來後警惕之心更濃。他自小修煉童子功,數十年的修為已能在傾城絕色麵前心如止水,但今晚卻差點失態。這絕不是神秘女子僅憑美貌能夠做到的,她必定施展了魅惑人心的法術。壯漢沉聲問:“姑娘是什麽人?”

宮雲袖緩步走近,身姿柔媚如舞,柔聲道:“我隻問你們一句,帶頭大哥都已經死了,為何你們還不肯散去?”

她一顰一笑,就連女子都覺得誘人。持斧壯漢心神又有些恍惚,脫口道:“有聖僧庇佑,一定能把那八臂狂魔手到擒來!”

“哦?”宮雲袖嘴角笑紋擴大,輕輕搖著頭,顯出十足的諷刺之意。

人群中忽有一個氣急敗壞的女子嗓音響起來:“賤人,找死!”

嗖的一聲,一支冷箭射來,至宮雲袖胸前就被無形氣罩彈開。宮雲袖朝那些人伸出白皙右手,五指張開,憐憫道:“女人管不住自己的嫉妒心,往往就是災禍的根源。”

一股莫大的寒意從這些草莽高手身上升起。

魁梧壯漢揚起手中宣花巨斧,低喝道:“上!”斧頭往下一點,高手們迅速成扇形分散,各持武器圍攻過來。

宮雲袖怔怔看著這些人圍攏,口中呢喃:“希望這回能盡興一點……”

一道箭影疾射而至,穿過她被風揚起的發梢。隨著她輕肉晃動身軀,緊迫過來的刀光劍影盡數落空,都是以毫厘之差堪堪錯過,緊貼著衣衫、袖袂,卻未劃開一縷一線。

高手們都有一瞬間的錯愕,仿佛有眼花的感覺,明明要砍中的……

持斧壯漢的眼睛急劇縮小了幾分,從心底裏冒出透徹骨髓的寒意,他緊緊握住探出一半的巨斧,張嘴欲呼。然而少女閃電般探出的右手在他眼前一個漢子的頸部一觸即收,那極度扭曲的弧度讓他要喊出的那句話生生噎在喉中。

沒得回頭了!

持斧壯漢暴喝一聲,火焰般的靈力焚上身軀,在鐵青的巨斧上塗抹了一層淒豔的血紅。

刀飛劍舞,血肉四散。

暗夜裏無數看不清的刀刃從虛空中出現,如絞肉機一般收割生命。

這些人在江湖算得上是小有名氣的人物,頭領壯漢更是地元中階的一流高手。可惜他們遇到的對手,是不可以常理計的夜中惡魔。

藏身在樹後的弓手拚命抑製住快要跳出胸腔的心髒,以他所能做到的最輕盈的腳步悄悄往後移去。此刻的情景可稱為他生命裏見過的最慘烈壯麗的場麵,一同喝酒吃肉的兄弟們如同木偶一般瞬間被虐殺大半,死者都被千百利刃切割得支離破碎,慘不忍睹,僅剩的兩個生者也各處帶傷,眼看著支持不了多久。他的心一陣陣揪緊,感覺到如孩童般的惶恐與無助。

‘如果活著回去,我一定退出江湖,跟婆娘開個小店,把兒子撫養長大……’

幾片花瓣飛來,他的夢想再沒有實現的機會了。血珠在眼前滑落,將視野染成暈紅。在陣陣如觸電般的酥麻感覺中,他體會不到痛苦。鳥鳴,草動,風聲,都像被一層漸厚的膜隔開,離他遠去。現世似鏡片碎裂,融入黑暗之中,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