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蹉跎歲月

年長的男人看看在外人麵前不象話,就打斷了二人:“你們別吵了,不嫌丟人我還嫌呢,是這,大侄子,今天我們幾個要商量一下後事的辦法,就不留你了,改天再來,咱們再敘吧。”

馬鴻陵對於這種事也見過,說了幾句節哀的話,掏出兩千塊錢交給年長男人,說是代爺爺和父親表達一點哀思,其他人沒有說什麽,都眼睛帶鉤的看年長男人把錢揣進懷裏。

馬鴻陵又向趙如琢的遺體鞠了三躬,走出堂屋,外麵的空氣雖然寒冷,但透著清新。

那個小夥子也跟了出來,以示相送,剛到門口,方才村口騎車的老人也到了門外,並沒有進來,把一兜香燭扔了進來,並對小夥子說:“小九兒,你爹和你叔不報喪,可我不能沒有眼睛,不給單位報喪就罷了,本村人也不顧了,這是我給老趙叔備的香蠟,你回去點上。”說完扭頭騎車就走。

小夥子低頭揀起香燭,放在在門背後,繼續送馬鴻陵三人向村口走去,路上走得極慢,馬鴻陵也從這個叫小九兒的小夥子口中,得知了趙如琢調到承德後一直到前天去逝間的大致情況。

一九六二年,在西北大學任教的趙如琢已經四十五歲,不知為什麽婚後近二十年沒有生育,因妻子出身成份不好,在學校裏實在熬不下去,便主動申請調到偏遠地方,恰好承德籌建文化館,那時的文化館還兼著文物保護陳列的工作,所以趙如琢帶著妻子就遷到這裏,遠離了是非漩渦,雖然日子清苦,二人也落個自在。趙如琢的考古技藝師承伍泰西,大有青出於藍之勢,加上承德豐厚的曆史遺藏,到承德沒有四年,便完成了基本文物普查,主持發掘和考證了殷周以來各時期的文物或遺址,山戌、東胡、匈奴、烏桓、鮮卑、契丹、突厥、蒙古各民族遺存不一而足,尤其是對避暑山莊和外八廟的考察研究成果十分突出,使承德的文物事業得到高度認可。趙如琢也因此從文化館調入了避暑山莊和外八廟文物管理所,更在1975年主持起草了《避暑山莊和外八廟整修工程第一個十年規劃》,並通過國務院批準,使得避暑山莊和外八廟得以大規模整修。

規劃實施不到五年,七十年代末,妻子染病而歿,趙如琢便漸漸舉止行為異常,更有一天晚上在普陀宗乘之廟放了一把火,若不是發現及時被撲滅,這座號稱小布達拉宮的建築就會成為一堆灰燼。由於趙如琢前麵立過大功,因為是精神失常的行為,便沒有作什麽處罰,文管所開出一紙病退就把趙如琢勸告回家休養,又派人到趙如琢在陝西漢中的老家走訪,卻隻有幾個遠房親戚,平日還對外吹噓自家出了個大學問人,現在看到趙如琢病退將要回鄉的,而且精神失常,誰也不願意接收,於是文管所無奈之下,便由幾個老人操持著在平泉縣尋了一個年紀略小的寡婦,寡婦帶著三男一女,日子過得艱難,也不挑人。趙如琢雖然時而發病,但平日裏也和常人一樣,不難服侍,因為高級職稱的原因,除了發還的退休金外,每月還有一百多塊的退休工資,這在當時比個縣長的收入都要高,於是寡婦一家走出困境,全家也念了趙如琢幾年好。

趙如琢因有文化,在這村中雖是外來落戶,鄰居家有個困難也經常出手相幫,那年月半袋棒子麵兒都能活一家人,再加上替人寫信念報,因此在村中倒也受著尊敬。隻是經常半夜起來,滿村轉悠,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和念經一般,村人久了也習慣了,不當作是什麽怪事。

好日子不留人,寡婦生活輕快了,但早年積勞犯下的病卻一發不可收拾,九五年春天就去逝了,趙如琢失了老伴兒,半路兒女也沒什麽孝心,隻算計著他的退休金,勉強跟著三兒子過活,每天隻管兩頓飯,其餘花銷一概沒有。唯獨外孫子小九卻與趙如琢親,經常從家裏偷出吃食給趙如琢拿來,為此也沒少挨母親的打罵,後來小九去北京上了大學,也隻能在放假回來多看幾趟外公,這次寒假快到年關時,小九回來,用自己做家教掙的錢給外公買了新衣服和幾樣年貨,給外公洗漱剪發修了胡須。過了正月十五,眼看要開學,便在前天又上門來買了元霄煮給趙如琢吃,不想噎住,腦梗一犯,當時就不行了。

小九自責心切,慌忙報告了一應長輩,三男一女攜帶配偶過來,草草將遺體移到堂屋,開始商量如何報喪,說白了,就是為著多向文管所要撫恤金想主意,幾人決定好,不給個理想數目就抬著屍體上門去鬧。此事說完,又接著為沒到手撫恤金爭執起來,小九又氣又悲又悔,獨自在院中踢樹發泄,這才遇見了上門來的馬鴻陵三人。

小措聽完想罵,又覺得這幾人是小九的長輩,罵輕了不解氣,罵重了小九也不好看,於是咬牙恨恨的對著車旁的槐樹捅了一拳,驚起了兩隻烏鴉,哀叫著斜飛向村後的青黑山巒,漸漸融於一色。

馬鴻陵遞了一張名片給小九:“從爺爺那裏論起來,我就算是你的大哥吧,其實我爺爺前幾年也不在了,我是最近看到他年輕時的日記,才知道他們二老有過交往,還共同進行了一次文物考察,但是具體情況也不清楚,所以想趁這次來承德的機會問問趙爺爺當年的具體考察情況,不想,唉,算了,這是我的電話,你到北京後我們經常聯係。”

小措和劉曦顏也分別安慰了小九,就在三人剛剛上車要出發時,小九突然想到了什麽,拉開車門說:“馬大哥,我想起來了,爺爺有過很多手寫的本子,我小時候看過,有他以前的工作記錄,也不清楚是什麽年代的,說不定有你們要找的考察內容,你們等一會,等我找給你。”

說完反身跑了兩步,又折了回來:“你們來幫我一下,別從正門走,就在後院牆外等著,我給你們遞出去,讓他們看到了又會胡說要錢了。”

站在後院圍牆外,還能聽到屋內的爭吵,三人等了五分鍾,一個綠色的行李包被扔了出來,還挺有份量,馬鴻陵和小措抬起來回到車上,和村西頭站立的小九遙遙揮手告別,便返回市裏。

路上三人都沒有話,馬鴻陵到了賓館給薑軍和汪臨海分別打了電話,說是找到人了,但剛剛去逝,並說晚上在賓館餐廳準備了酒宴,答謝汪臨海、薑軍和車立國等人。三人忙說晚上肯定來,但絕對不能讓馬鴻陵安排,哪有客人請主人的道理,馬鴻陵迫不得已,搬出代表爺爺答謝的態度,三人才作罷。

晚上飯中,馬鴻陵講了尋人遇到的變故,桌上唏噓一片,尤其車立國灑淚不止,提議為趙如琢酹酒遙祭,眾人便齊舉酒杯,默祝了一番趙老先生走好的話語。馬鴻陵又勸阻了三人前去吊唁的打算,還反對汪臨海和薑軍提議的為趙如琢募捐或是爭取增加撫恤的想法,並讓車立國轉告文管所領導,明天最好出幾天差,這種兒女給得再多撫恤也是白搭。看著薑軍等人想表達一份追思卻又無從下手的樣子,馬鴻陵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說起趙如琢的外孫子小九,品行不錯,對爺爺關愛有加,現在北京上學,如果回到承德,在工作上請三人照顧照顧就好,用這種變通方式,也算是了了一份對趙如琢的敬意,三人齊聲應承了下來。

馬鴻陵又是一輪敬酒,今晚沒有了商業談判和領導作陪,幾人胸中抑鬱,都放開酒量,劉曦顏關切地看著馬鴻陵一杯杯飲酒,心疼不已,知道他難過,也不好阻止,隻能豁出女兒家的薄麵,搶過酒瓶為眾人斟酒,每到馬鴻陵麵前總中少上幾許,眾人看出也不說破,馬鴻陵也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總之來酒必幹,大醉而歸。

劉曦顏和小措把昏沉沉的馬鴻陵架到房中,脫下馬鴻陵的鞋襪,蓋上被子,在床頭放好礦泉水,又留了紙條在床邊,便和小措離開了房間,小措也快醉得不行了,回屋倒頭便睡,劉曦顏卻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一麵擔心馬鴻陵的身體,留意著隔壁的動靜;一麵又想著在趙家看到的一幕幕,昏沉沉的在胡思亂想。

晚上,馬鴻陵作了一個夢,夢見年輕時的爺爺騎馬行在湖邊,冬春之交,岸邊隻有一點嫩綠,雪山倒映在碧藍的湖水中,陽光灑遍大地,突然一架飛機從空而降,直接墜進湖裏,激起若大浪花,爺爺策馬奔到湖邊,正要下水救人,飛機卻緩緩下沉,整排的窗戶裏隻有一個人在拍打呼救,卻是趙如琢死時的麵孔。

馬鴻陵驚醒,舒緩了一下情緒,焦渴難忍,正要找水,發現了床上櫃上的紙條,雋秀的字跡寫著:醒來後快喝水,實在難受得話,就給隔壁打電話,我過來照顧你。

馬鴻陵會心一笑,看了看表,兩點多鍾,估計劉曦顏睡著了,便沒有打電話,喝完一杯水,到衛生間衝了個澡,剛剛躺下,房間的電話響了,寂靜的夜晚鈴聲比較刺耳,電話那端傳來劉曦顏輕柔的聲音:“聽你房間有動靜,猜著你醒了,難受不呢,我過來幫你倒茶削水果吧?”

馬鴻陵連聲說:“沒事,沒事,已經緩過來了,你快休息吧,明天還要返回北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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