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鐵爐廟村

有膽小的自然就有膽大的,這個膽大的人就是鐵匠牛七彩,牛七彩出生時恰好一場雷雨停歇,彩虹掛天,爺爺看著天象直接給取了這個秀氣名字,指望著改換‘門’庭不再打鐵,省吃儉用咬牙送到村中一個前清老秀才就館的‘私’塾開‘蒙’,結果幾天就因為背不出三字經的前四句被打,先生用竹尺打手心,牛七彩邊挨邊笑,說先生你比我爹力氣小多了,他打我都是用鐵片子。如此幾次先生沒了耐心把牛七彩攆出了學館,牛七彩回家挨完幾頓飽打後主動到爐前扯風箱燒火加炭,這下牛家老爺爺也絕了讓孫子念書的想法,把打鐵鍛鋼的手藝全部傳給牛七彩,牛七彩字學不會十個,鐵砧上的勾當卻是一點就透,更加上愛琢磨,想著法推陳出新、改造技藝,打出的農具菜刀越來越有名,隻是脾氣差,動輒拳腳相向,極不安生。

後來爺爺父母相繼去逝,牛七彩就這麽又打鐵又打人的瞎‘混’著,直到有一年‘春’節鐵爐廟會唱梆子戲,牛七彩看著台上剪布斷杼的三娘**孽子,這個從保定府請來的“和文班”水平高超,飾演三娘的青衣一邊流淚一邊唱:“小奴才不讀書把娘氣壞,有幾個年幼人兒且聽來。秦甘羅十二歲身為太宰,石敬瑭十三歲拜帥登台。三國中周公瑾名揚四海,七歲上學道法人稱將才。十三歲在東吳掛印為帥,燒曹兵八十三無處葬埋。那都是父母養非神下降,難道說小奴才禽獸投胎?”

牛七彩搖頭晃腦的跟著哼哼,聽到‘小奴才禽獸投胎’時,想起了當年爺爺和‘私’塾先生用同樣的話、同樣的語氣責罵自己,那些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突然湧上心頭,爺爺已逝追悔莫及,但是老秀才還在教書,牛七彩於是連夜用好鋼打了一把戒尺,天亮前就雙手捧著跪在‘私’塾‘門’口。

本來‘春’節裏塾館不教書,但老秀才鰥居多年瞌睡極少,大冬天也是早早起來拉開‘門’栓要倒便桶,卻發現‘門’前跪著個黑影子,嚇得扔下便桶就跑,牛七彩不顧濺了滿身的夜‘尿’,兩步就扯住了老秀才,老秀才還不知哪裏惹了這瘟神,正要開言懇求,沒想到牛七彩卻把老秀才扶到堂屋椅上坐好,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口稱對不起先生當年教誨,如今請先生用新戒尺補上教訓,然後奉上戒尺伸出手心靜待,老秀才呆愕半晌,顫微微‘摸’了‘摸’牛七彩的額頭——沒見發燒啊?牛七彩也不保留,說白天看戲明白了做人好歹,當年淘氣對不起先生和爺爺,現在爺爺已死,你就是我的爺爺,請爺爺隨意教訓便是!

老秀才心中轉了一大圈這才恍然,馬上老淚潸然要扶起牛七彩,但牛七彩執意不聽,非要老秀才打過才安心,老秀才無奈用鋼尺在牛七彩手上重重打了七下,然後抱起牛七彩,爺孫倆哭在一處。此後牛七彩對老秀才以祖父相待,持孝甚恭,就連保長也歎氣,說若是在前清牛七彩的故事可入二十四孝,最不濟也會給鐵爐廟村掙個旆表牌坊。鐵爐廟建村以來屢被鄰村笑話,就是因為幾百年來家家打鐵,重商輕文,難有教化之譽,當然這是閑話。

老秀才給牛七彩寫了一張鬥方“七”字,牛七彩照著字跡給自己打製的每件鐵器上都依樣鏨刻,“七”字成了獨‘門’標記。後來成家立業有了兒子,到四歲時送到‘私’塾就學,先生還是那位先生,學生卻遲到了二十年。

牛七彩自小掄錘兩臂力量超絕,肌‘肉’壯碩,加上冀中一帶武風盛行,打鐵之餘也和各縣拳師相互往來,由於步健腳穩、力大拳猛,五六個‘精’壯漢子也不是對手,為人更是仗義,好打抱不平,在附近幾縣隱隱有七哥之譽。

牛七彩的媳‘婦’秋鈿是從滄州嫁過來的,家裏開著武館,與牛家從爺爺輩開始往來,最早是訂些刀槍武械,後來引為世‘交’,剛好到這輩一雙兒‘女’各自長成,順理成章的結了喜事,秋鈿也會些拳腳,但都是健身所用,不算真正練過。

聽到日本鬼子可能南下的傳言,秋鈿還是用了幾天勸說丈夫,要麽一起到滄州娘家避避,要麽也向西到太行山裏,隻要有手藝不怕沒飯吃。但是牛七彩卻執意認為日本人沒有那麽可怕,冀中一帶曆來是爭戰之地,遠的不說,近的從義和團、北洋軍,再到馮國璋、曹錕、吳佩孚、孫傳芳幾夥大帥打來打去,百十年也沒有消停,現在多出個日本人,大不了增加了一路軍閥,多攤些稅役,苦上幾年也就是了,聽說日本全是海島,那地盤兒零七碎八加起來也就比河北省大一點兒,東洋兵現在都在關外,在咱河北也沒多少人,難道真能占全了?!就是真要來殺人,咱爹媽都不在世,到時我帶你們娘倆和秀才爺爺往太行山裏一躲,實在不行到山西‘混’口飯吃,隻是山西那邊兒愛吃醋,怕你習慣不了!

事情就這樣在牛七彩的對付下暫時放在一邊了,可是秋鈿還是背著丈夫給全家人找出衣物,又把家裏僅有的十幾塊銀元和陪嫁首飾悄悄包起,防備著一有動靜就能隨時上路。不久更壞的消息終於傳來,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第一三二師師長趙登禹戰死,宋哲元撤離北平,天津、廊坊相繼淪陷,日軍兵鋒已經到達保定霸縣一帶,全麵南下也隻是這幾天的事情。此時逃命的潰兵與上月撤退的士兵相比根本無紀律可言,要不是牛七彩集合村中青壯自保,恐怕鐵爐廟村在遭受日軍摧殘前先要受了國軍的劫掠。

牛七彩又思考了幾天,理智還是戰勝了信心,托了個相熟的客商一路照應,把老婆孩子捎到滄州嶽父母家中,自己隻身看管鐵鋪,若有事情也好逃脫,秋鈿雖然萬般不舍,也知道祖傳家業不能輕棄,反複叮嚀丈夫收斂脾氣,遇事莫出頭,早日來滄州接娘倆回家。夫妻分別後牛七彩拿出‘精’力,和村中留下的近半青年組隊輪流守護,專‘門’派了兩個機靈穩重的小夥子到北邊保定方向打聽戰況。

打聽到的結果有失地淪陷的,也有令人振奮的,聽說國軍的增援部隊源源開上來,在涿州、靜海一線和日本人對峙,山西的晉綏軍也有向河北‘挺’進的動作,就連當年抓了委員長的陝西楊虎城的老部隊三十八軍十七師也開到本縣以北,以側應保定防線,同時兩個小夥子還帶來了為十七師輜重團打造百十幅馬掌的軍需生意。

還有一個晚來的消息,七月下旬蔣委員長也罕見的在廬山上講了大通的硬氣話,兩個小夥子帶回一張印著廬山講話的報紙號外,老秀才眯著‘花’眼念了一遍,眾鐵匠聽得雲山霧水,根本不懂什麽“對內求自存,對外求共存”這樣有哲理的話,隻是對於末尾“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所以政fǔ必特別謹慎,以臨此大事,全國國民必須嚴肅沉著,準備自衛”的說辭猜到了幾分。老秀才又用大白話解釋了一番,大家才明白這次東洋兵要來真的,到時這一片無際平原馬上就要成為戰場,牛七彩心中有了計較,組織人手勸說尚未離開的老弱‘婦’孺外出投親,自己帶著三十多個小夥子看守村莊,等這仗打完再回來吧。

‘亂’世人自有‘亂’世人的從容,餘下的半村人經過勸說也隻走了十餘戶,還有五十多戶抱定與家宅共存亡的決心守望相助,牛七彩也組織護村的小夥子們補種‘玉’米,盼望戰事過去多少還能有些收成。

轉眼就是中秋節,牛七彩心中不平,往年一村人喜熱盈盈,晚上都歇了爐火去村頭拜鐵爐廟然後回家團圓喝酒,今年這光景多半屋子黑著,留下的人都對著月亮一望三歎。牛七彩提了些瓜果點心,獨自走到鐵爐廟祭過了火魁聖神,沒有心情回家,端著半罐老白幹坐在廟‘門’外的石階上,邊喝酒邊想老婆孩子,半罐酒喝完就昏昏睡著了。

朦朧間,牛七彩覺得月亮從空中緩緩落下,自己的老婆秋鈿從月亮裏走出來,穿著戲台上古人的衣服,一步一停十分婀娜,自己想站起來去迎接,但是全身沒有分毫力氣,想問問兒子到哪裏去了也開不了口,等秋鈿慢慢來到跟前,開口說道:“大哥,你這兒叫個啥村?”聲音卻不是秋鈿的,而是帶有西北口音的粗重男聲,牛七彩心中大急還不能動彈,隻見秋鈿伸出雙手推在自己身上,還是用男聲說道:“醒一哈!問你話尼!”

牛七彩猛然醒來,哪裏還有秋鈿的影子,用力擠擠眼睛才看清,廟‘門’前的空地上圍攏了二十多個全副武裝的軍人,麵前伸手推自己的是一個年輕的士兵,牛七彩馬上酒醒大半,站起來回話:“長,長官,俺村叫鐵爐廟。”

問話的年輕士兵馬上高興的向人群中喊去:“隊長,這兒是鐵爐廟村,咱到深縣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