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來到世間即為受苦,君不見人生下來的時候總是以一聲啼哭來宣告自己的到來。沒有見過哪位是笑著來到世間的……

午後的天光透過淺黃色的窗紙把蒙蒙的光均勻地灑了進來。讓人把屋內的事物看得分明。韓楓忽然發現那些窗紙上描繪著的卻是一個故事。一隻蒼鷹展翅淩空,看上去甚是凶猛。尖利彎曲的利爪上抓著一塊血淋淋的血肉。一位老僧坦胸露背,手臂上鮮血淋漓。可是那位老僧臉上卻一片慈祥,麵目間沒有任何的痛苦……韓楓讀書良多,知道這正是佛家舍身飼鷹的故事。

奚仲淡淡地道:“佛偈雲,眾生皆苦。”這位副院主早已看透了世間的苦與非苦,魚玄機臉上的煽情雖然讓他有些驚詫,但是並沒有讓他動容。

魚玄機苦笑一聲道:“奚仲副院主說的對,人生就是一場苦難的修行。隻有哪些走出心中之苦的人,方能成就一番大的事業。”

韓楓忽然道:“農夫春種秋收,受盡風霜之苦,卻有天倫之樂;皇室山珍海味,享盡人間繁華,卻爾虞我詐,心中的苦何人知?……”

魚玄機蒼老的眸子盯著他,眼神一刹那竟亮了很多。

“韓公子說的好,隻是我的苦,卻不是一個人的苦,它關係到的是玄黃王朝千千萬萬的農夫之苦。”頓了一下,他咂咂嘴仿佛在品味著嘴中的苦澀,又接下去道,“如果這個國家沒有了,我們連苦的地方都沒有。”

奚仲話聲中有如隔世的畫外音,淡淡道:“白雲蒼狗,世事如棋,數萬年來,不知有多少王朝更迭,誰又能說這天下隻屬於元氏一家?”

“放肆。”

那目光如電的修武者大喝一聲,剛要發飆,魚玄機回望了那人一眼道,今日隻是論道,無關宏旨。那人低眉應了一聲“是。”便不再說話。

“奚仲副院主說的有理,但道理畢竟是道理,如果我們這個王朝敗落了,異族入侵,武功高強之人可以雲遊天外,不因物擾,可是那些可憐的草木之民卻要淪為塵埃任人踩踏了。“

……

兩人的爭論在茶香中洋溢,不知不覺日已西斜,紅紅的夕陽把一抹胭脂塗在淡黃的窗紙上。那割肉飼鷹的故事在韓楓眼中竟多了幾分妖豔。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湧上他的心頭。

他脫口而出,不管是誰都沒有權利毀掉這萬千的生靈的幸福。哪怕是王侯將相,更遑論什麽異族。誰要讓這萬千生靈受苦,那他首先要用自己的命來賭。聲音淡淡無奇,但是卻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這室內繚繞,三個人不由把目光都投向了他。淡紅的餘暉竟讓他的臉上閃著一種奇異的光彩。隱隱的光澤讓他的麵上有如玉潤般聖潔。三人不由一時愣住了,他好像進入了冥想之中。頓悟,人們不由地想到了這個詞,看向韓楓的眼中充滿了奇特。

不知什麽時候,韓楓從冥想中醒來,覺得自己的精神力如水銀瀉地般流暢,以前胸中的一些滯礙豁然貫通。精神力已經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不好意思地看向麵前的三位,有些赧然,道:“不好意思,有些走神了。”其實,他覺得在精神世界裏過了好長時間,而別人看到他進入冥想狀態,也隻是一瞬間而已。這電光石火的一刹,他卻已經站在一個新的高度了。

“兩位可知道當今天下的形勢?”

那魚玄機忽然問了一句,看向韓楓的親切眼神卻讓他有些發毛。

奚仲道,雖然身在深山,老夫還是略知一二。當今聖皇還算的上是一個好皇帝,勤政愛民,厲行節儉,一身衣服可以穿上幾年,補丁摞補丁……但是天下積弊已深,眾臣明裏爭相仿效聖皇,暗地裏卻驕奢yin逸,欺君罔上……當今天下玄黃王朝雖然地處玄黃大陸的中心,是當年玄黃文明的發源地之一,可是在這弱肉強食的時代,隻能堪堪自保。強敵環伺,風雨飄搖……

魚玄機看向奚仲的眼神中也多了一分敬意。語氣中帶著誠懇問道,請問院主,在這樣一局好像必敗的棋局裏,如果您是當今聖皇又能做些什麽呢?那奚仲一時語塞,他思忖片刻,緩緩地道,老夫才疏學淺隻知看棋,這破局之術卻非所長,閣下要另尋其人了……雖然沒有說出什麽,但能自爆其短,大家之氣也同樣讓人心折。

魚玄機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失望之色,不過他乃極有眼色之人,並沒有追問下去。

頓了片刻,魚玄機忽然把眼神投向這段時間一直沉默的韓楓,道:“韓公子可否知會一二……”

韓楓微笑道:“長者於前,哪有小子置喙的餘地……”

奚仲都不敢說什麽,他作為一個青城弟子,哪能侃侃而談,那樣副院主大人豈不是太沒麵子了。

奚仲突然道,但說無妨,莫要掛念老夫。那雙滄桑的眼睛中有著笑意,他仿佛看透了韓楓的心中所想。

看著幾人熱切的眼神,春陽老酒的酒勁漸漸讓酒量不大的他有些氣血翻騰。一場講演就此開始。

在下看這天下積貧積弱,主弱臣強,外敵虎視眈眈,似乎已經到了刀口劍刃之上……一切好像無可救藥。但是如果想要解救也不是沒有辦法。想要解救這天下,扶乾坤於既倒,隻需兩個字。

一瞬間,清雅的室內鴉雀無聲,仿若連人心的跳動也能聽得見。窗外淡淡的紅光把一切渲染地虛幻迷離。他眉眼起處,環視一下看看幾人饑渴的樣子,淡淡笑道:“人才。”

當今天下的關鍵隻在一個人才上。當今聖皇為小人蒙蔽眼不能視,耳不能聞,信而見疑,忠而見謗……舉目茫茫,滿朝文武,不見一人,真是可悲可歎。異族強大,但也不是全無弱點。如我玄黃王朝用人得當,使天下能臣皆聚於朝。上馬有能戰之將,入朝有能謀之臣,理陰陽,順四時。天下人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則天下歸心,國富民強指日可待。即使統一整個玄黃大陸也是有可能的,又豈懼幾個跳梁小醜?

魚玄機的老臉上跳躍著紅色的光潤,他的眼中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滿臉老菊花般的皺紋也仿佛舒展了許多,不由問了一聲。可是舉世滔滔,人才何在?這樣的賢人恐怕稱得上是聖人了,當今之世這樣的人不知有沒有呢?

兩個問題如連珠炮般地拋了出來,人們把目光都投向了韓楓,且看他如何回答。

韓楓笑而不答,伸手端起茶杯來,淡淡地抿了一口,道:“好茶。”

魚玄機再問,韓楓隻是看著他,一縷淡淡的微笑在紅色的餘暉下有如清澈的湖水。奚仲忽然說道,天色不早了,我等該回去了。說罷,起身告辭。那魚玄機也便不再說話,主客話別。

……

淡雅的屋內隻剩下魚玄機和那目光如電的修武者。屋內的紅光已經變成了灰黑色,天已經暗了下來,一顆拳頭般的夜明珠開始閃爍著白色的光潤。魚玄機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那人卻侍立一旁,恭謹地站著。

魚玄機開口道:“你看這人如何?”

那人恭敬地說道:“奚仲作為青城副院主,倒是有些見識,隻是其人誌不在功名。難以為朝廷所用。”

“你知道我問的是那小子。”

魚玄機淡淡地道,心中一驚,那人忙躬身一禮道,屬下愚昧。隻是韓楓這人滿口大話,語不驚人死不休,讓人難以相信,不免有少年張狂之嫌。

“嗯。”

魚玄機臉上的溝壑看上去更加難測,低應一聲,便不置可否。稍停,嘴裏喃喃道,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語。“隻是這韓楓自幼紈絝,放浪不羈,恐怕也是難以為主人所用。”

那人又壯著膽子說了一句。魚玄機把眼角的餘光看向他,瞬息萬變的光彩像極了一隻修行多年的老狐狸。盯著他的眼睛住了一住,忽然笑了,反問道:“是嗎?”他伸手端起桌上的涼茶,一飲而盡。那人不再說話,多年相隨,他知道眼前的老人主意已定,便金口玉言,有如鐵石。

一道淡淡的話語在暗中響起,回五雲……

……

一老一少正走在無雙的青石路上。傍晚的陽光把兩個人高大的身材拉成長長的暗影。餘暉正照射在兩人的背上。前麵老人一臉虯須,後麵的少年滿頭淡金色的長發,這正是奚仲和韓楓。

“在你心中,認為那個聖人是誰?”

“自然是像副院主一樣的武功卓絕,見識超然之輩。”

“少拍馬屁,我做不了這樣的人,也不敢成為這樣的人。”少頃,又問道,“你是不是想說自己?”

少年笑道:“這是您說的,我可沒說。”灼亮的眼神在暮色中如閃亮的寒星。

老人長歎:“聖人太苦了……”

少年眼中有了一絲凝重,迎著夕陽,一字一頓地道:“眾生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