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宮,重樓高閣,層層深鎖。

安慈宮,王太後所住之地。宮門外,在初冬的黃昏中,站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小小人兒。

宮內洋溢著溫言笑語,裏麵的人正熱熱鬧鬧地享用著豐富的晚膳。

小小的姬澤拉了拉上身上那件單薄的外衣,偷偷地朝宮門裏看了一眼,吞了一下口水,又趕緊把頭轉回來,生怕被裏麵的人發現他偷看的舉動。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姬澤低下頭看著地板。

自從來了安慈宮,挨打、挨餓、罰站早已成了家常便飯。剛開始時,他並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沒有犯錯也會挨打挨罰;不明白為什麽那個同樣是父王的妻子、被稱為“王後”的女人要用那麽狠毒且厭惡的眼神看自己;不明白什麽同樣是王孫,其他的兄弟姐妹可以得到王祖母的微笑,他卻永遠隻能得到冷眼,還要象宮人那樣卑微地尊稱她為“太後”。

後來他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母妃。

“果真是賤民生的!”王後不止一次厭惡地看著姬澤,用鄙視、譏諷,還帶著恨的口吻說這句話。

姬澤的生母德妃,曾祖、父親都是大官家中地位最低下的奴隸,她也理所當然的是個奴隸、是個貴族眼中所謂的“賤民”。一個這樣的賤民,本應不會王族中人扯上關係,卻因一次意外的邂逅,她成了王的女人,進了宮,生下王子,成了妃。

當姬澤知道王後口中所說的“賤民”就是自己的母妃時,他曾“不知好歹”地為自己的母妃爭辯。但,王後和太後輪流扇過來的耳光,讓他學會了沉默。

安慈宮裏,王後和太後的談笑聲、大王兄稚氣的撒嬌,不時地傳到姬澤的耳裏。他羨慕地往宮內再偷看一眼,然後傷感地抬起小臉,不讓眼裏的淚水流下來。

如果母妃還在,他現在就不用在這裏挨餓罰站。被淚水模糊了的雙眼,依稀地看到紅紅的霞光。那天,母妃不斷地吐血,那血的顏色,也是這樣紅紅的。母妃直到斷氣都沒有放開自己的手,含著淚水的雙眼帶著強烈的不舍。

小小的姬澤不知道為什麽母妃會吐血不止,不知道什麽是死亡,隻知道幾天後母妃躺在密封的棺木裏被埋到了深深的地下,然後父王對自己說:“澤兒,你的母妃病逝,父王無法好好照顧你,從明天起,你要搬到安慈宮和太後一起生活。”

就這樣,姬澤就來了安慈宮。

父王不經常來安慈宮,小姬澤想見父王,想離開這個沒有任何溫暖的安慈宮,但卻沒有任何人願意幫他。安慈宮裏的宮女和太監,早就被太後和王後警告過,都不敢對他好,不敢和他太過接近。

終於有一天,他偷偷地跑出安慈宮,找到了父王,求父王不要再讓他和太後住在一起。

父王看著自己的眼神,是無比的心痛和無奈。他長歎一聲後,說:“父王的寵和愛已經害死了你的母妃。將你交給太後,雖然日子不好過,但起碼能保住性命。澤兒,你要記住,在這個王宮裏,當你想保護一個人的時候,是不能寵,不能愛,不能對他好的。”

對父王的話似懂非懂的姬澤又回到了安慈宮,繼續的挨餓受罰、忍受王後的尖酸、大王兄的欺負。

這種苦難的生活隨著太後的突然病逝而結束。父王的王妹——康寧姑姑把他從安慈宮接出來。

和姑姑生活的日子,和以前完全相反。在姑姑的寢宮裏,他可以吃得很飽,穿得很暖,姑姑的笑容就象天上的太陽;甚至,連宮女、太監都會對他很好很好。不過,在人心難測的王宮裏,有時侯過得比以前好,也會招來別人的怨恨。

過了不久,姬澤便遭受到當年他母妃那樣的的橫禍:被人下毒了。

那天是王室的秋獵之日,所有的王子、文武百官隨著大王到郊外遊獵。姬澤吃過隨身伺候的太監送上來的青棗,過了不久就開始吐血。就在大王慌亂無措、姬澤將要暈過去的時候,一個遊方術士打扮的人出現了。

姬澤清醒過來後,看到眼前站著一個陌生男人。那個男人有著好看的笑容,還有一雙似水般的眼睛,而他的眼珠,是和常人很不一樣淡茶色。

那個男人說,他叫常樂,是到處流浪的遊方術士。

因為救活王子有功,常樂留在了宮中,成了姬澤的老師。

安慈宮中兩年的生活,令姬澤養成了閃閃縮縮、不敢說話的性格。不過,常樂的出現,慢慢地改變了姬澤,令他那張呆滯的小臉慢慢地出現了這個年齡該有的天真笑容,也令他徹底地崇拜上什麽都會的常老師。

常樂不但醫術高明,學識淵博,更有一身高超的武藝。他很有耐心地傳授姬澤知識、教授武功,臉上永遠掛著淡淡的微笑。不過,在他和姬澤單獨相處的時候,有時侯他會望著窗外的天空一言不發,臉上的笑容被失落的表情代替。

姬澤不明白為什麽最尊敬的常老師臉上的笑容會不見了。但每次隻要他輕聲喚一下“常老師”,常樂就會回過頭來,臉上再次掛上那淡淡的笑意。

有姑姑的疼愛,常樂的陪伴,還有父王時不時的前來探望,讓姬澤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幸福的日子過得總是特別的快,轉眼幾年過去。當年那個安慈宮中的小可憐,在康寧姑姑和常老師的照顧下,已經成了一個聰明開朗的孩子。

在姬澤十歲生辰前的一個月,常樂帶著從來沒有過的燦爛笑容、笑得眼睛幾乎都眯上的對姬澤說,要在他的生辰那天,送上一份特別的賀禮。

姬澤很好奇想知道那份特別的賀禮是什麽,他不斷地纏著常樂一問再問,但常樂守口如瓶,任他怎樣纏都問不出結果來,隻能耐心地等待了。

但是,沒有等到那天,就發生了一場意想不到的變故。

某天,天還沒亮,姬澤就被搖醒了。睜看眼睛一看,原來是常樂。

常樂臉上掛著一貫的笑容,示意姬澤不要出聲,然後輕聲說:“三王子,那份禮物老師埋在了近仙台東麵的第三棵樹下。本來是想等到你的生辰那天親自送給你的,但是老師無法等到那天了。”

姬澤坐起來揉了揉眼睛不解地問:“為什麽常老師不能等到那天?”然後,他很快明白過來,著急地拉住常樂的衣袖,“常老師你要離開?”

常樂輕輕地按住姬澤的肩膀,直看著他的雙眼說:“老師有一個和你年紀差不多的女兒。在五年前,沉浸在喪妻之痛的老師沒有好好的照顧好她,結果令她被人拐走。老師用盡了各種辦法去找尋她的下落,後來終於找到了那個拐走她的人,得知她被賣給了往來這個國家做生意的商人。幾經周折後,又得知她可能被賣到王都來。於是,老師來到了王都,碰巧的救回了你的性命。如今,老師已經找回了自己的女兒,老師希望能在有限的日子裏,好好的陪伴她,補償當年所犯下的過失。”

姬澤看著常樂,急急地說:“老師,你可以把你的女兒帶到王宮!我跟父王說,父王一定不會反對的!”

常樂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說:“本來,老師是想留到你的生辰過後再走,但,出現了些許的變故,老師非走不可。再留在這裏,隻怕……”

“三王子,該起床了。”外麵傳來宮女的聲音,打斷了常樂的話。

常樂拉開姬澤的手,匆匆地說了一句“保重”後,閃身從窗戶躍了出去。

姬澤連忙跳下床跑到窗前,已經不見了常樂的身影。待宮女為姬澤梳洗好、更過衣後,天開始亮了。不明白常老師為什麽會有這麽反常舉動的姬澤,匆匆匆忙忙的往近仙台跑去。常老師所送的那份“特別賀禮”,會不會和他的反常舉動有關?

到了近仙台,在常樂所說的那棵樹下,姬澤挖出了一個長長的盒子。把那盒子打開,裏麵出現的竟然是那把常樂一向視為珍寶,幾乎從不離身的神劍寒霜!

為什麽常老師要把這劍送給了自己?姬澤捧著那把劍想來想去都想不出個原由來。就在他準備去常樂的住處的時候,宮女順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來報告,說常樂被宮中護軍抓了起來,押到議事大殿受審!

姬澤跑到議事大殿前,卻被守衛森嚴的守衛擋在門外。

經過大半天的受審,常樂被關進了死牢。收押的理由是:他的真實身份原來是蠻族派來的奸細,他潛伏在宮中主要目的是打探情報,並伺機刺殺大王!

常樂被關進死牢,姬澤幾次去找父王都被守衛擋到門外。但想不到兩天後,父王卻恩準他進死牢見常樂。

姬澤帶著寒霜進死牢。他不相信常老師會是奸細,更不相信他會有謀害父王的心,他一定要去問清楚,然後想辦法證明常老師是無辜的。他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證明常老師是無辜的,但以常老師的聰明才智,一定有辦法的!

死牢裏見到的景象,令姬澤一生難忘。他最尊敬的常老師,他心目中最完美的人,早已經被折磨得不似人形,手腳全被粗重的鎖鏈鎖住,鎖骨也被鐵鏈穿透鎖著。

奄奄一息的常樂倒在牆角。見到姬澤進來,他艱難地坐了起來。

姬澤趕緊上前扶住他,大聲問:“常老師,你不是奸細,如果你真的想害父王,你就不會把寒霜送給我,更不會離開,你是無辜的,對不?”

常樂抬起頭來費力地一笑,然後輕聲說:“我曾經是蠻族的國師,但我從來沒有害人之心,更沒有想過在這宮裏打探情報。”

姬澤著急地說:“既然如此,我馬上去找父王說個明白,讓父王把你放出來!”

“沒用的。”常樂有氣無力地阻止他,“有人別有用心的這麽多罪名按到我的身上,其中一個目的是借我來打擊你啊。”

“我?”姬澤不解地看著常樂。

常樂說:“三王子,你不但是大王心裏最疼愛的孩子,更是除了太子以外,最有能力繼承大統的人。如果再任由你成長下去,說不定哪天會威脅到太子的地位。就是有人看到這一點,想在你的根基未穩前,用各種辦法來打擊你,或除掉你。”

姬澤睜大眼睛,不相信地說:“我,我從來沒有想過威脅大王兄的地位,也從沒想過爭奪什麽。”

常樂說:“三王子,在這個人心難測王宮裏,就算你沒有這樣的心思,其他懷著鬼胎的人也會用自己的眼光來看你。身為王子的你,竟然一直留著一個蠻族來的奸細在身邊,還要對那奸細言聽計從,現在奸細的身份被揭露,對那些想對付你的人來說,正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常老師,我去和父王解釋,我……”

“不要去。”常樂搖著頭打斷姬澤的話,“三王子你能看我,我已經是很開心了。”

常樂抬起頭來,用堅定的目光看著姬澤,臉上現出一貫的淡淡笑容,說:“三王子,為師已經好些天沒有給你布置下功課了,今天就給你布置下最後一次的功課,你要好好地完成它!”

姬澤想不到在這種場合下常樂還會想到功課的問題,他不由地怔了怔。

常樂保持著笑容,用力地說:“聽好,最後一次要你完成的功課就是:用我給你的寒霜劍,親手殺了我!”

“常老師!”姬澤聽了常樂的話,驚訝得說不出其他的字來。

“快點動手!親手殺了我這個一直在左右你的想法的奸細,讓所有人知道你和我完全無關,並告訴所有人,你不是一個隨便被其他人影響的人!”

“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殺常老師!”姬澤叫了起來。

常樂說:“沒所謂。三王子,你不需要覺得為難,反正我是將死之人。身為蠻族國師的我,在當上國師那一天就被迫服下一種劇毒,要定時服用解藥才能保住性命,而解藥隻有國王才有。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國師叛變或通敵。我為了找回女兒而出逃,這麽多年來雖然我一直用內力壓製體內的劇毒,但沒有解藥,毒早已蔓延全身。以其被酷刑又或劇毒折磨至死,倒不如痛快地死在你的劍下。三王子,不要猶豫,動手吧!”

姬澤拚命地搖頭,要他殺掉最尊敬的常老師,這種事他做不到!

“拔出你的劍。”常樂平靜地說。

姬澤還是搖頭。

常樂提高聲音說:“拔劍!你連劍都不敢拔,真是一無是處的廢物!”

“不要逼我!常老師,你不要逼我!”姬澤痛苦地看著常樂,淚水順著他的臉流下來。

常樂冷笑著繼續說:“難道你忘記了你的母妃是怎樣死的?難道你忘記了安慈宮中過的是怎樣的日子?難道你想永遠被欺負?姬澤,你這個廢物!你什麽都忘記了!你果然是個賤民生的!”

“我不是,我不是賤民!”姬澤失控地叫起來,手中的劍一下子拔了出來,寒光在陰暗的牢房中閃過。

血腥味,在狹隘的空間裏蔓延開來。

“三王子……這次,你……你做得很好!”常樂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說出最後一句話。

姬澤的手裏握著出鞘的寒霜,寒霜的劍尖不偏不倚地穿透了常樂的胸口。

一地的腥紅,那熟悉的顏色,狠狠地刺激著姬澤的雙眼。他木然地拔出寒霜,失魂落魄地離開了牢房。

死,對已逝的人來說,或者是一種解脫;但對活著的人來說呢?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無語問蒼天,姬澤很想很想知道為什麽上天要這樣對他,但沒有人能解答他這個問題。姬澤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象個沒有知覺的木偶呆坐在窗邊,不吃不睡,任由淚水一再無聲地流下來。被他的舉動嚇壞了的眾人,想盡各種辦法都無法讓他正常過來,到最後還全被他從房間裏趕了出來。

然而她的出現,令一切才出現了巨大的改變。

一個小小的宮女,出現在姬澤的麵前。小宮女確定四周沒有其他人後,才小心翼翼地把玉珮舉到姬澤的眼前,低聲說:“三王子,父親說,如果他不能順利帶我離開王宮,我就帶這個玉珮來找你。父親還說,如果他遭遇不測的,要我告訴你:好好活下去,隻要變成最強的人,才有資格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

熟悉的玉珮,似水般的雙眼;玉珮是那個常老師帶著從不離身的玉珮,而雙眼睛和常老師有九分相似。沒有任何的疑問,姬澤馬上相信了這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宮女,就是常老師的女兒。他接過小宮女手裏的玉珮,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宮女低下頭回答說:“小娥。”

姬澤看了她一眼,說:“以後你留在我身邊,我一定會照顧你。”說罷,他的目光落到玉珮上,象是下定決心地補充:“常老師,我一定會做到的!”

若幹年後。

一個晴朗的早晨,一聲響亮的嬰兒啼聲打破了宮中的寧靜。

一個中年穩婆抱著一個嬰兒從內屋走出來,笑容滿臉地對在屋外等待的英俊少年說:“恭喜三王子,娥宮人為三王子產下一位公子,母子平安。”

少年接過嬰兒,仔細地注視嬰兒那滿是皺紋的小臉。過了片刻,少年冷酷的俊臉現出一絲溫柔的笑容,象是自言自語,又象是對嬰兒說:“你以後就叫‘樂’,你就是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