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千山書坊

籌辦胡秋青再赴蒙古所需銀兩、人手,以及用馮伯靈的鎮江遊擊將軍大印出具給遼陽的行文,蘇翎又在鎮江城內耽擱一日,直到第二日清晨,一切才俱都備齊。

胡秋青將前往遼陽城換取往沈陽一帶的通行文書腰牌,再奔赴蒙古。這一次蘇翎特意從振武營中調集二百騎兵跟隨胡秋青,名正言順地打起振武營的大旗。這二百人都是振武營中挑選出來的佼佼者,按餘彥澤的評價,這二百人隨時可以加入千山堡的隊列,這一次也算是一種檢驗。胡秋青另帶著幾十匹騾馬,馱負的銀子被遮掩得嚴嚴實實。為方便胡秋青在草原上收購馬匹,這些銀子都是緊急收集起來的碎銀,以至胡德昌為方便存儲巨量白銀而私自開設的銀爐整整忙了一日一夜,將胡秋青要的銀子全部鑄成十兩、五兩一錠。

蘇翎與胡秋青帶隊在驛道上分向而行,直奔寬甸堡。

抵達寬甸堡外,蘇翎先在黑甲騎兵營內巡視一番,見一切按部就班,並無要事,這才進入寬甸堡內,返回蘇府。

這還未坐穩,趙毅成便進得門來,問道:“大哥,那些印書的工匠如何安置?”

“已經到了?”蘇翎端起桌上的茶壺,見還是溫的,便倒出一杯,一口喝下。

“三個時辰前到的。”趙毅成說道。

這些印書的工匠,趙毅成倒是知道蘇翎曾對胡德昌交代過,不過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蘇翎並未細說究竟要來何用。這回這些遠道而來的工匠們來了十幾人,還運回一大堆木箱、托架之類的,顯然是這些工匠們賴以謀生的家什。

這也虧得胡德昌手伸得長,這連人帶工具可都給弄到了。隻是要這些人做什麽,趙毅成目前還沒想明白。

“有領頭的麽?”蘇翎問道。

“有一個胡德昌派去的人,叫吳俊軒的。據他說,這些工匠都是他尋到並一直帶過來的。”

“讓他過來吧。”蘇翎說道。說完。又側頭想了想。向祝浩說道:“你去請陳芷雲過來一趟。”

“是。”祝浩說完。便走出門去。

那個叫吳俊軒地。大約不到四十地年紀。穿著一件青色棉袍。一張臉看上去倒是生地白白淨淨。像是書生模樣。這一進到廳內。頭雖低著。卻是一眼便瞧倒兩位著鎧甲地武官坐在前方。那吳俊軒略一猶豫。便雙腿一曲。跪了下去。

“起來。”蘇翎微微皺眉。這寬甸堡可很有些日子沒見著下跪地人了。

“是。”吳俊軒低聲答道。隨即站起。低頭看著地麵。等候吩咐。

“你跟著胡德昌有多久了?”蘇翎問道。常年軍伍生涯。讓這聲音自然帶著些鏗鏘之聲。那吳俊軒聽了。頭埋得更低。

“小的跟胡老爺有半年了。”

“胡老爺?”蘇翎與趙毅成都是一怔,隨即明白說的是胡德昌。

這老爺可不是隨便叫的,遼東都司的各個衛所屬官在給遼東巡撫、巡按等大人文書中,慣常的抬頭便是一句“某某老爺”,這沒有一定的級別,稱老爺便是不合規矩。當然那些大戶巨賈們私下裏也可這般稱呼,如今大明朝可沒有如洪武年間那般嚴格。

隻是蘇翎與趙毅成都很少見到屬於胡德昌商貿那條線上的人,是故這聽到“胡老爺”三字,都有些意外,不過,兩人隨後便都笑了起來。按說以胡德昌現在的身家,稱呼也算合適。

“你是哪裏人?”趙毅成問道。

“小人是蘇州府人。”吳俊軒依舊低頭答道。

聽到蘇州府,蘇翎雙眼一亮,張了張嘴,但隨即又恢複常態,問道:“你怎麽跟的胡德昌?”

“小的原在蘇州府經商,販些蘇緞、雲錦、杭羅為生,也做些茶葉、土產生意,後小的聽說往日本販貨獲利頗厚,一時貪心,便雇船出海。誰曾想剛出海沒多遠,便遇上風浪,沉了船。小的命大,在海上漂了兩日,被人救起,留得一命。不過小的身家全都在那艘船上,田產都押給了別人,還欠著三千兩銀子,便不敢回去,一路輾轉到山東謀生。這才遇到胡老爺。”

蘇翎瞧了瞧吳俊軒,見其臉上倒看不出這番經曆留下的痕跡,也算是福大命大之人。說這番話,大概也是經胡德昌指點過的,胡德昌畢竟事務繁忙,這回無法親自前來辦這件事。

“這事胡德昌是怎麽讓你辦的?”趙毅成又問。

“因胡老爺要往江南買布,便讓小的一起回蘇州府,胡老爺說若是小的辦成此事,便幫小的墊付三千兩的欠債。小的受此大恩,自當盡心辦事。”

重賞之下,必然不會缺人辦事,胡德昌的手便是如此伸出去的。按說這一般的商人不會這般行事,但胡德昌可是背景不同,但凡蘇翎交待的事,沒有一件不盡心盡力,花多少銀子,從不會在乎。

“你熟悉這書坊的事?”蘇翎問道。

“小的家宅附近便有幾家書坊,自小便看慣了的。小的還曾販賣過幾次經書、典籍刻本,不過所得不多,便未再做。”

這吳俊軒還真是商人本性,什麽都要參與一下,估計與胡德昌有的一比,天生便是經商的命。

“說說你帶來的這些人。”蘇翎繼續問道。

“是。”吳俊軒添了添略幹的嘴唇,接著說下去。

“此次小的帶來的人,有刻版工五名,刷印工三名,擢配工三名,裝訂工四名,製筆、墨工各一名,總計一十七人。另所需雕版等工具、器械一並都備齊的,還有紙、墨等也都隨船運至。”

趙毅成一笑,問道:“你這豈不是搬了家書坊來?”

“正是。”吳俊軒倒沒覺察出趙毅成的笑意,接著說道,“這些人原本都是一家書坊的,因原主人嫌無利可圖,便全都典了出去。小的便將人、物都接了來。”

“他們肯來遼東?”趙毅成追著問道。

吳俊軒再次欠身答道:“胡老爺給了三倍的酬勞,並說隻需幹滿三年,便可回去。”

“他們不怕遼東的戰事?”蘇翎緊跟著問道。

“這個......”吳俊軒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道:“將軍,這些人若是有去處,自是不會赴險。這一是因胡老爺給的銀子多。這些人都非蘇州府本地人,比如其中的黃姓刻工,便是歙縣人,家中數代都是以此為生。這些工匠,隻要哪裏給銀子多,便會去哪裏。二來,遼東雖然聽聞戰火不斷,但既然能招募印書工匠,胡老爺自然能保全他們的性命。”

這也算是一種形勢估算吧,工匠們自有自己的盤算。再說,若不能保全性命,誰還有閑工夫去印什麽書?這些人雖不知道胡德昌到底是誰,但這般手筆,那自然是世家大戶們的做派。且坊間傳聞朝廷十幾萬大軍正磨刀霍霍,大有一戰而勝的事態,那些建奴焉知不會隨之煙消雲散?

正說到這兒,隻見陳芷雲走進廳內。

“大哥,”陳芷雲依舊是去年的那件雪白裘衣,臉上倒是比去年紅潤許多,這一白一紅相互映襯,讓人不由得眼前一亮,就連低頭站著的吳俊軒也在無意中的一瞥之下,將頭低得更深了。

“坐,”蘇翎笑著招呼著,見陳芷雲揉著手腕,便又問道:“不是讓你不要寫那麽久的麽?”

陳芷雲搖搖頭,笑著說:“不要緊的。”

陳芷雲除了專責照顧那些千山學院的學童之外,近日一直帶著那些已經可以寫得一手好字的學童,以及另外召集的不算太多的人,抄寫武官學院歸總出來的各項條例。這些條例一部分來自蘇翎得到的那部戚繼光戚總兵的著述,大部分,則是蘇翎等人改動後的條款,不僅如此,原千山堡由胡顯成掌管的管事們,也需要一本成冊的匯總集錄。但這手工抄寫,一是費時費力,二來,有些內容卻也不能是任人能知的。

“這回你們不必忙著抄了。”蘇翎指了指吳俊軒,對陳芷雲說道:“這人叫吳俊軒,從蘇州府帶回一些工匠,專門印書。這以後,就歸你管帶了。”

陳芷雲當即答道:“是。”眉宇間擋不住的喜色。這不說她自己辛苦,那幫半大的孩童,沒有一日不叫苦的。這印書她雖未見過,但她自身便攜帶有幾本書,在識字的大戶人家裏,書籍是不會缺的。跟著蘇翎以後,這書卻是難尋,再說,陳芷雲目前已完全丟棄了大戶小姐的氣勢,走到哪裏都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樣,看書的閑情,也沒有以往那般多了。不過,陳芷雲不像蘇翎,有做不完的事,多數的夜晚,都隻能獨自麵對漫漫長夜。

“你們帶的有書麽?”陳芷雲向吳俊軒問道。

大約是從未料到會有陳芷雲這樣的人物出現,尤其是在兩位武官麵前,吳俊軒說話便不如適才那般流利了。

“有的。《水滸傳》、《幽閏記》、《紅拂記》、《琵琶記》、《王合記》等曲本,還有一些經書、詩集。”

“你去取來。”陳芷雲似乎有些急著看這些聽名字便覺得有趣的書。在江南,這些書自然可隨處買到,在遼東,可是罕見難尋。

“不必急。”蘇翎攔住吳俊軒,轉頭又對陳芷雲說道:“這些人就由你去安置,選一處大些的地方,讓工匠們將他們的家什都安置好,先將你手頭的印出來,越快越好。”

“是。大哥。”陳芷雲臉色一紅,微微低下頭。

“你這就去吧,先安置好這些人,再去看你的書。”

“是。”陳芷雲隨即起身,將吳俊軒帶了出去。

待陳芷雲出去,趙毅成便問道:“大哥,你尋這些人來,便隻為印這些?”

這印書雖然重要,不過以眼下千山堡所需,那花的銀子未免太多了。

“不止。”蘇翎看向趙毅成,說道,“這剩下的,便要你去辦了。”

趙毅成凝神細聽,這蘇翎交待下的事,不少都是出人意表的,這次,又會是什麽?

蘇翎沉吟片刻,接著說道:“你選幾個精靈點的人,或是尋幾個戲班子中會編書的,將咱們千山堡的事,變成故事,印成書,先在南四衛散。或者......”

趙毅成沒有接話,一邊想著前半句,一邊等著下麵的。

“或者挑幾句對咱們日後有用的話,印成帖子,廣為張貼。”

趙毅成想了一會兒,才說道:“大哥說的是讓千山堡的好處廣為人知?”

“嗯,類似這個意思。總之要讓人羨慕,讓千山堡成為一個家家有地,人人有衣的地方。”

“這是對一般百姓的?”趙毅成問。

“當然,那些大戶,”蘇翎說道,“還是要按咱們以往的策略辦。但這帖子、故事,便是要為咱們日後的事做一個鋪墊。”

趙毅成大約是明白了這最後的一句,低頭細細琢磨。

“大哥,”趙毅成抬頭看著蘇翎,問道:“有句話一直想問。”

蘇翎揚了揚眉,說道,“你說。”

“馮伯靈說袁大人要給大哥一個鎮江參將武職,咱們最初商議的,不過是想尋個糧餉的出處,不過,大哥,我還是想問問,咱們這就算是重歸大明麽?”

蘇翎一聽,笑著說:“這遼東的戰事不了,我們歸不歸都沒有意義。毅成,你記住,我以往曾經說過的,咱們兄弟要想有一個安穩的家,不論是哪裏,都是打出來的。這天下沒有白吃的飯,不管是大明,還是別的什麽人,都不會白給我們好處。那袁應泰若不是象咱們估算的那樣,能給這個參將?”

趙毅成點點頭,這點是沒有疑問的。袁應泰袁大人可不會因為蘇翎、趙毅成,改變文官對武官的看法,更何況是逃軍的底子。

“所以,不論我們采用什麽對策,我們,始終是我們,沒有人能站在我們頭上。”

蘇翎說得很重,這即代表了以後的態度。

趙毅成明確這一點後,再次將話題轉回去。

“大哥,若這樣的話,這故事、帖子可得斟酌一下,不能太露骨了。”

蘇翎點點頭,說:“所以,最好找幾個說書的,或是戲班子的人。這些人肚子裏不少故事,又能隨口新編,讓他們琢磨,效果會更好。眼下隻要傳出去這個故事便可。至於那些帖子,這印出來的量,足夠貼到每一個集市、村子裏去。不過,寫些什麽,便要你去想了。”

“大哥給舉個例子?”

“比如,這在遼東,誰是惡?誰是凶,誰又是善,誰又能讓人吃飽飯。”

“這麽說,要將對咱們有利的消息夾雜其中?”

“對。”蘇翎說道。

“那......”趙毅成說道,“先將努爾哈赤做的惡事都貼出去。”

蘇翎笑了笑,說:“這由你定。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今有了這書坊,印個幾千張不是難事,既快又省事。隻管將我們需要散布的消息四下散出去,以後或許還有更多的用處。”

既然如此,趙毅成很快便舉一反三。

“大哥,那努爾哈赤那裏是不是也可以散步一下?”

“當然可以。你讓哨探們小心從事,努爾哈赤掠去的漢人中,識字的也有不少,尤其是那些降兵降將,這聲勢如何造,你們好生琢磨。”

“是。”趙毅成答道,看其神色,似乎已經在琢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