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一路上慢吞吞地,比預計晚些到上海,天已經放亮了。

譚書儀在上海也算人物,剛出車站,迎接的人便蜂蛹而來,有報社記者那些手持西洋照相機,還有她從前的學生,噓寒問暖。

不過他們來意很明確,話說到三句往上,就都是問堂會的事情。

“看見這陣仗了嗎?”陸晨雪微抬下巴,洋洋得意道,“這就是譚先生在上海的名氣,那些洋人搶破了頭,就圖一張她演出的票。你這後生跟著她見世麵,可算有福了。”

這氣派,江琬婉不是沒見過,顧清影是商人,陣仗遠比這氣派的多。不過真正令人開眼界的,是顧清影和譚書儀身上都有種難言的氣質,在塵世中能浮能沉,大富大貴,仍然能全身而退。

或許這也是她們成為朋友,彼此惺惺相惜的原因吧。

而陸晨雪大概是渾身綁著荊棘,話說出口,除了刺就是刺,讓人聽了別扭。

江琬婉有意地和她保持距離,可惜退一寸,陸晨雪就近一尺,非要貼著人說話。

女孩子都是香軟軟的,但除了顧清影,她不適應同任何一個女孩子貼近。

“琬婉。”譚書儀一一回絕了采訪和邀請,轉過頭來找江琬婉,“同晨雪告個別吧,我們該走了。”

行李都交給來接的小廝了,沒有拖累,江琬婉如釋重負,半隻腳跨進車門,又覺得這麽痛快地走了,顯得不太合適。

“回見。”她擺出一個笑,眼睛眯得彎彎的,說。

“一定會回見的。”陸晨雪笑得像個魔咒,“十天後,堂會時再見,小青衣。”

江琬婉:“……”

她坐上車,泄氣癟了似的。

“嗬嗬,晨雪就是有些難纏,說話也不中聽。”譚書儀一路上都看在眼裏,“不過你們很互補,往後若是有機會,一起處事也不錯。”

看在老師的份上,江琬婉嘴上是勉強應承了,內心卻希望再也不要和那個人相處。

簡直是疾苦。

熟人所托,但譚書儀畢竟有夫有子,同住不便。她把江琬婉安排在自己閑置的房子裏,教她使一些基本的器物,又特意雇了傭人伺候她一陣子。

這是棟頗有年歲的舊房子,臨著街道有瘋長的草木,聽人說,夏季才過分,常綠闊葉林和總是看起來灰蒙蒙陰沉沉的天,讓四處都散發著黴氣。

提到上海,似乎每個人都會這樣說。多年以後再想起這段記憶,江琬婉才明白,這不僅僅是厭煩,而是人們表達對這裏喜愛的另一種方式。

“上海人雜,若是想亂起來,不比北平。”譚書儀如此點撥她,“三小姐待你確是不一樣,但我護你是有限度的。”

“我明白,譚先生,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話說完,江琬婉紅了臉。

連譚先生都說,三小姐待她是不一樣的呢……

譚書儀對江琬婉和三小姐的關係一直有猜測,經曆一番,大抵也有了結論。“我此次來上海,不僅是為堂會。我接到私信說,一個月後名伶的評選要開始了。”

“……嗯。”江琬婉瞳孔微縮,心也好像重重跳了一下。

“我帶你去。”譚書儀說。

練了這麽久,也見識了那麽多,江琬婉自認為需要一些時機磨練了,可一直苦於沒有這樣的機會。

她也想知道,站在燈底下,開口,自個到底是什麽水平,比起別人,又是什麽樣的差別。

“這……”江琬婉先問的卻是,“三小姐知道麽?”

這姑娘倒是執著,譚書儀有些驚訝道:“她自然是知道的,若不是她提及,也沒有今日。我實話告訴你,顧家的豁口其實很大了,銀子那都是金玉其外,你總不能一生倚仗三小姐,起碼要有一技傍身。名伶的評選在界內頗為重要,這是唱.紅火的渠道,剩下的,還要看你個人造化。”

怪不得,近日來顧清影看上去總悶悶不樂,危機是潛在的,苗頭卻很多,她到底不會真的同江琬婉講。

江琬婉想與她同甘,更想與她共苦。

“譚先生,我一定更刻苦地練!”

她眸中有一小簇火苗,能煆金石,能刺黑暗,能一往無前。

譚書儀看她傻得可愛,嗤地笑出來:“不必加倍,你自己夠刻苦了,這幾天練壞了身子可得不償失。”

“……哦,好。”

最後,重重一擊:“這次評選報紙都會登的,你若入選了,我替你寄一份給三小姐。”

交代完,譚書儀就離開了。

這天夜裏,江琬婉不出所料地失眠了。

床比北平的炕要鬆軟,她睜著一雙眼,稱得上兩眼鰥鰥,卻怎麽都無法入睡。

天底下的床,都沒有三小姐家裏的軟,天底下的好地方,沒有三小姐都是空空****。

江琬婉自詡十分用力珍惜同她在一起的時候,但分離的時候到來,才明白什麽是抽筋剝骨,欲罷不能。

外頭比白天靜很多了,但是仍舊有幾個夜晚歸家的工人下班,操著地道上海話罵罵咧咧經過,突然地嚇人一跳,偶爾還有渺遠的電車聲傳過來,叮叮咣咣聽不明晰。

像是身處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