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裏自彈自唱:“不表羅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聽雙淚流,可憐愛卿喪殘身,你死一乘風破浪打緊,缺少扶朝上將軍……”
野羊坳上的小廟裏這時更熱鬧。電匣子的音量開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轟隆隆地又響炮,嘀嘀噠吹地又吹號。月光照進正殿,小瞎子躺著啃雞蛋,蘭秀兒坐在他旁邊。兩個人都聽得興奮,時而大笑,時而稀裏糊塗莫名其妙。
“這匣子你師父哪賣來?”
“從一個山外頭的人手裏。”
“你們到山外頭去過?”蘭秀兒問。
“沒。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車。”
“火車?”
“火車你也不知道?笨貨。”
“噢,知道知道,冒煙哩是不是?”
過了一會兒蘭秀兒又說:“保不準我就得到山外頭去。”語調有些惶。
“是嗎?”小瞎子一挺坐起來,“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麽。”
“你說是不是山外頭的人都有電匣子?”
“誰知道。我說你聽清楚沒有?曲、折、的、油、狼,這東西就在山外頭。”
“那我得跟他們要一個電匣子。”蘭秀兒自言自語地想心事。
“要一個?”小瞎子笑兩聲,然後住氣,然後大笑:“你幹嘛不要倆?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這匣子幾千塊錢一個?把你賣了吧,怕也換不來。”
蘭秀兒心裏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勁擰,罵道:“好你死瞎子。”
兩個人在堂殿裏扭打起來。三尊泥像袖手旁觀幫不上忙,兩個年青的正在發育的身體碰撞在一起,糾纏在一起,一個把一個壓進身下,一會兒又顛倒過來,罵聲變成笑聲。匣子在一邊唱。
打了好一陣子,兩個人都累得住手,心怦怦跳,躺著喘氣,不言聲兒,誰卻也不願意再拉開距離,蘭秀兒呼出的氣吹在小瞎子的臉上,小瞎子感到了誘惑,並且想起那天吹火時師父說的話,就往蘭秀兒臉上吹氣。蘭秀兒並不躲。
“嘿,”小瞎子小聲說,“你知道接吻是什麽了嗎?”
“是什麽?”蘭秀兒的聲音也小。
小瞎子對著蘭秀兒的耳朵告訴她。蘭秀兒不說話。老瞎子回來之前,他們試著親了嘴兒,滋味真不壞……
就是這天晚上,老瞎子彈斷了最後兩根琴弦。兩根弦一齊斷了。他沒料到。他幾乎是連跑帶爬地上了野羊嶺,回到小廟裏。小瞎子嚇了一跳:“怎麽了,師父?”
老瞎子喘籲籲地坐在那兒,說不出話。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蘭秀兒幹的事讓師父知道了?
老瞎子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輩子的辛苦是值得的。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麽都是值得的。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藥。”
“明天?”
“明天。”
“又斷了一根了?”
“兩根。兩根都斷了。”
老瞎子把那兩根弦卸下來,放在手裏揉搓了一會兒,然後把他們並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去,綁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動身。”
小瞎子心裏一陣發涼。老瞎子開始剝琴槽上的蛇皮。
“可我的病還沒好利索。”小瞎子小聲叨咕。
“噢,我想過了,你就先留在這兒,我用不了十天就回來。”
小瞎子喜出望外。
“你一個人行不?”
“行!”小瞎子緊忙說。
老瞎子早忘了蘭秀兒的事。“吃的、喝的、燒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該學著自個兒出去說回書。行嗎?”
“行。”小瞎子覺得有點對不住師父。
蛇皮剝開了,老瞎子人琴槽中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他想起這藥方進琴槽時,自己才二十歲,便覺得渾身上下都好象冷。
小瞎子也把那藥方放在手裏摸了一會兒,也有了幾分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