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節 爭鋒

兩個月前,寧雁的參謀部人員就製定了一個大膽的進攻計劃,代號是“搖光”。這個計劃得到了阮香的首肯,靖難軍的前期部署全是按照這個計劃來進行的。方略上任之後,就讓這個計劃真正變成了“前期”計劃,他不顧寧雁的反對,開始按照自己的心意著手調整部署。

其實說是調整,事實上方略將原來進攻性為主的“搖光”計劃變成了一個防守型的計劃。他大量抽調二線部隊替換了原來擔任前鋒的一線正規部隊,將大量精銳部隊攏在自己手裏充作預備隊。他分散了前線為了發動攻擊而顯得過於集中的兵力。

寧雁對於方略的舉動采取了配合的態度,盡管他並不認可方略這種過於小心謹慎的態度。將帥不合,兵家大忌,這一點他還是很明白的。既然阮香信任方略,他也就不會反對,作為一個謀士,他知道自己的界限在哪裏。

再說聽說吳憂也很推崇這個人,對於吳憂的眼光他還是很信任的,就相人這方麵來說,吳憂的眼光的確獨到,寧雁自愧不如。至少經吳憂之手提拔的軍官從上至下至今仍是軍中主力,能力自然沒得說,難得的是不管麵臨什麽樣的環境,還沒有哪個起過二心的,其忠貞之心並沒有因為吳憂不在就有所懈怠,光是這份心誌就十分難得。

寧雁當然不認為隻憑個人魅力就可以統帥軍隊,但是不可否認,吳憂在靖難軍中留下了獨特的特別深刻的印記,隻要在軍中走走看看,特別是靈州係的部隊,總能發現那麽點兒“吳”的影子。當然這些事情也就想想而已,自從吳憂出走之後,關於吳憂的話題很少有人提起了。軍中的人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民間則是什麽版本的故事都有。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吳憂成為了神話般遙遠的過去時,恍若流星擦過天際。好像從來沒人認真想過,他有朝一日還會回來。

寧雁知道方略找他什麽事情,他幾乎是和方略同時知道了青城陷落乃至屠城的消息。方略不找他他也正準備去找方略呢。不過他趕到方略的大帳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有不少將領在他之前就到達了。人人臉上都是不忿的神色,顯然青城的消息已經擴散開了。

寧雁心裏揣度著,這種軍事情報如果不是有人授意的話,這些將領是不可能知道底細的,要是這是方略做的手腳,故意泄漏出來的話,那麽隻有一種可能——方略要有所行動了。要是這樣的話,過一會兒可能會有重大部署變更,作為參謀部的主官,他一定會被問到。寧雁迅速在腦子裏整理了一下敵我雙方的資料,反複推敲幾遍,直到確定無疑,胸有成竹,這才走進大帳。

方略的臉色很不好看,不管怎麽說,這都算是自己的一次指揮失誤,雖然這並不是他的本意。為將者使得治下的百姓遭到屠殺,這是一個一輩子都抹不去的汙點。但是他沒有像一些人想的那樣向阮香請辭。他首先考慮的是怎樣處理事情,而不是做那些表麵的功夫。反而是阮香派人給他捎來一封書信,慰勉了幾句,最後寫道:“曆經此事,群情激憤,民心、軍心皆可用。竊以為進兵之機,或在於此。將軍勿以為意,自行裁斷即可。”

方略見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對寧雁道:“請寧先生為大家講講目前的形勢,大家也好對下一步的行動做到心中有數。”

寧雁對著地圖道:“現在我們麵對的敵人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是蘇中招募的軍隊,主要部署在青城北部漣河——大魚莊——連家鋪一線,兵力為四萬五千人,騎兵占兩萬人。以鳳來城為主要補給基地,鳳來城守軍人數在六千人到一萬人之間。這些部隊主要以蘇中原靈州嫡係部隊六千人為骨幹,瀘州支援了部分軍官,主體為淄州兵,一直對我軍西線保持了較強的攻勢,前幾日攻陷青城的部隊就屬於這支部隊。

“東線部隊全部由瀘州軍隊組成,估計數量在八九萬之間,騎兵不少於五萬。主要集結在兩個地方——皋城和青浦縣大營。其中青浦大營位置尤其關鍵,除了負責與蘇中軍的聯係之外,還負責守護皋城和鳳來城與瀘州之間的後勤補給線。瀘州軍的後勤線長達五百餘裏,遠至瀘州,一旦被我切斷,僅憑兩城的糧草根本負擔不起這麽多人馬,這是敵人很明顯的一個弱點,咱們看得到,敵人統帥也看得到,所以青浦大營至少有兩萬人的精銳部隊依山險守護。皋城守衛嚴密,間諜難以滲透,城內情況暫時不詳。有消息說曾經有人見過身著迷齊服飾的騎兵出入皋城,瀘州部隊是否得到了迷齊的支援還不能確定,卻不能不防。東線至今為止隻有小股部隊活動,並沒有大動作。按說瀘州兵以騎兵為主,最利擾襲,且敵軍遠來,補給困難,利在速戰,卻至今沒有什麽大動作,必有所圖,十分可疑。

“此外,還有種種情況顯示,淄州我方控製區內,以沿海兩縣為主,正在醞釀一場暴動。瀘州派出得力人員參與其中組織謀劃,若是成功,將是我們的心腹之患,不可不防。以上隻是一個概略的介紹,參謀部編製了一份詳細的敵軍序列表,過一會兒會發給大家。隻限於大隊長以上級別軍官參閱,大家注意保密。

“我方軍隊部署情況諸位應該比較熟悉了。我軍現在處於前線的部隊都是新組建的二線部隊。以兩個支隊的兵力駐兵糧縣,牽製蘇中軍;以一個支隊駐魚浦縣,監視沿海諸縣。以四個半支隊的兵力與瀘州軍對峙於老河口。一個支隊監視東港,五千人駐紮淄州城,五千人駐紮富水城。青城兵力最為薄弱,原駐青城崔華大隊是我軍第一個全軍覆沒的大隊,已經取消了其旗號。”

寧雁微微一笑,繼續道:“現在我軍還有十個整編滿員一線支隊隨時整裝待發,還有公主的虎衛軍一個完整支隊的兵力也作為預備隊沒有動用。這些部隊的部署情況現在還屬於軍事機密,必要的時候大家自然會知道。”

寧雁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向方略一點頭,表示自己講完了。

方略道:“我再補充兩句。蘇中軍裏有不少淄州豪族招募的私兵,而且蘇中擴軍也得到了寧家為首的淄州豪族暗中大力支持,其新軍軍官部分來自各家子弟。當然這對於咱們來說不完全是壞事,至少我們的敵人相當明確,隻要這次戰役能夠打勝,相信淄州豪族將再也沒有力量給我們搗亂。而且這些豪門子弟平時嬌縱慣了,雖然有一定的訓練,但是畢竟沒有經曆過戰火的考驗,戰鬥力隻能說一般,他們所在的地方也是敵人軟肋之所在。”

方略看了寧雁一眼,想看看他對於涉及到自己家族的事情有什麽反應,寧雁衝他一笑,微微頷首,表示同意他的看法。

方略滿意地點點頭,對眾將道:“諸位對我軍下一步行動有何看法?”

旁邊早閃出呼延豹來,道:“這有何難?隻要以上將提一旅精銳,攻克青浦大營,即可截斷東西線敵人之間的聯係,蘇中軍自會成為孤軍。然後此部隊向北繼續攻略,牽製瀘州軍,後續部隊則配合青城軍,自東向西壓製蘇中軍,青城軍則自南而北,蘇中無法逃入雲州,和瀘州的聯係截斷,隻能與我軍決戰。如此我軍有必勝的把握。隻要敵西線崩潰,東線必然不能堅守,瀘州的後勤補給線將完全暴露在我們麵前,他們隻有退兵一條路可走。若是退得慢,也隻有吃敗仗的份兒了。”

呼延豹一口氣說完,見方略微微點頭,心下得意,這個計劃是他和手下參謀官、各個隊長研究了形勢,商議之後得到的結果,自以為已經頗為完美了。另外幾個將領都若有所思,卻都沒有開口。以往呼延豹以作戰勇猛著稱,這次好容易有一個表現自己戰略眼光的機會,他當然迫不及待表現一番。呼延豹一轉頭卻看到呂曉玉似笑非笑站在那裏,對自己的計劃並沒有什麽興趣的樣子。

呼延豹見眾人表情各異,卻沒人說話,他眼光一轉,正好瞅見了納蘭慶,兩人平日裏頗有些交情的,便衝他努嘴兒,希望他為自己說兩句話。

納蘭慶見他擠眉弄眼的,不禁好笑,隻得站出來道:“末將有話講。”

方略一向喜他沉靜有智慧,見他說話,笑道:“納蘭將軍有話請講。”

納蘭慶道:“呼延將軍所言有理,隻是過於疏陋,若能稍做變動,謹慎行事,未嚐不可行。若是——”他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呼延豹,心想方略在兵力占優勢的情況下隱忍了這麽久,所圖一定不小,不可能僅僅是消滅蘇中、驅逐瀘州軍那麽簡單。弄不好方略的胃口好得可能想連瀘州軍一起吞下呢,順勢揮師殺入瀘州,一舉平定瀘州也不是沒有可能。那麽方略的意圖竟然是再吞並瀘州?納蘭慶猶豫了,這個設想太過於大膽,而且很難說阮香現在的實力夠不夠支撐這麽一場注定曠日持久的戰爭。

看著方略殷切期待的麵孔,納蘭慶覺得自己考慮得還是不夠成熟,朝方略行個禮道:“末將還沒有考慮好,再想想罷。”便退在一邊。

寧雁將他的表情看在眼裏,心中暗讚道:“果然是個謹慎多智的將領,多餘的話一句都不講。看來公主說他將來有望獨當一麵確實不錯。”想到這裏,他又看了看楊影,這也是個會動腦子的將領,,不知道他有什麽見解。

方略見納蘭慶沒說出什麽道道來就下去了,並不因此而看輕他,相反倒是更加重視他。這種一發現新問題立刻糾正自己看法的態度很合他的脾氣。納蘭慶屬於那種一點就透的人,對於命令的領悟和執行能力也很強。方略很想讓他在這場戰役中挑起更重的擔子。

楊影走神了,他有些掛念紀冰清,兩人的關係現在是半公開的,就差談婚論嫁了。方略對此不置一詞,但是卻將紀冰清遠遠調離,省得整天在一起,兩人都沒心思打仗。同時打定主意,一旦這次戰役結束,一定找個機會讓兩人把婚事辦了。隻是這種話卻不好和公主說的,隻好找個機會暗示楊影一下得了。

於成龍和沈月都是淄州舊將了,議事的時候站得也比較靠後,方略不問,他們也不說話。方略倒是很尊重他們的看法,他們在淄州軍隊裏影響很大,都是做過軍團長的,都有過輝煌的時候。他們的名聲也是真刀真槍打回來的。沈月才四十歲不到,鬢邊就見花白了,遇事總有些放不開,也許是前一陣子淄州兵叛亂的事情還讓他耿耿於懷吧。但是方略可是老早就聽說沈月這人是以用兵奇詭著名的,隻要解開了他的心結,他應該正是發揮才能的時候。於成龍則是自打吳憂走後就有些消沉,對官兵十分苛責,幸虧都是他的老部下,他的徒子徒孫輩兒的,倒也沒出什麽事。

齊信、錢才等將領都在前線或者後方統兵運糧,並沒有參加會議。

還有幾位因戰功新提拔上來的軍官,也都沒有說話,他們還不太適應在這種涉及數十萬軍隊調動的軍事會議上發言。

一見冷了場,寧雁覺得該是自己說話的時候了。對方略的戰略他還是有點兒把握的:蘇中一定要滅,這是勿庸置疑的,不說他是公主心中的一根刺,就是他現在所處的位置也讓靖難軍老大不舒服,展不開手腳,這塊石頭是非得搬開不可的。當然瀘州也不能便宜了他。一次吞掉瀘州是不可能的。瀘州趙家可不比淄州郝萌,瀘州兵精將勇,將士用命,又有久負盛名的趙揚謀劃指揮,外加其他勢力虎視眈眈,沒有幾年的時間不可能完全收服。天幸趙揚這次從他的老窩跑出來了,又不知道在發什麽夢,至今沒有大舉動,騎兵的優勢沒有發揮出來,這讓靖難軍有了足夠的時間,得以在局部地區形成壓倒性的優勢,打疼趙揚是有把握的。

寧雁咳了一聲,見眾人都看向他,這才道:“咱們的敵人雖奸狡,其實都不足為慮的。我觀敵人有九必敗。諸位聽我慢慢道來。

“先說蘇中,隻會逞匹夫之勇,一匹夫耳。其新募士卒,訓練不足,倉促擴軍,未經陣仗,兵多而無用,此其必敗者一;

“淄州豪族半心半意,相互猜忌,未見其勝,已見其敗,此其必敗者二;

“將無威信,軍心疑惑,既無遠計,隻圖眼前小利,青城屠城之舉,可見其為禽獸之師,雖凶必敗,此其必敗者三。

“再說趙揚,此子雖有虛名,卻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其人乳臭未幹,經驗少欠,軍中威信不舉,領兵在外,不得獨斷專行,多受肘掣,這次強要進兵也是與其兄意氣之爭,意氣用兵,智者不為也,此其必敗者四。

“我觀瀘州軍,外則將帥各懷鬼胎,麵合心離;內則兄弟爭權,令出多門,此其必敗者五;

“冬季糧草稀缺,不利馬軍采牧,瀘州軍恰恰是以騎兵為主,強要用兵,糧草不濟,而戰場多選在我軍腹地,運輸線漫長單薄,一但被擊破,,瀘州前線將士盡皆餓死,此其必敗者六;

“精銳士卒盡集於狹窄地區之前線,後續部隊難以為繼,縱深淺薄,一旦潰敗,必定片甲回不得瀘州,隻料勝而不料敗,此其必敗者七;

“騎兵利野戰、速戰,最不利攻城持久戰,本應趁我立足未穩,部署不到位之時充分發揮其優勢,搶zhan有利地形,截斷我軍糧道,打亂我軍部署,但是自開戰以來,瀘州軍卻猶豫不前,開戰已有一月有餘,未建尺寸之功,兵疲師老,將士倦怠思歸,此其必敗者八;

“公主身負密詔,秉承大義,名正言順,匡扶朝廷,瀘州出於一家之私心,逆風而舉,悖逆不倫,民心不附,又勾結外敵,自尋死路不說,累得百姓又要受苦,終究難逃天下人悠悠之口,此其必敗者九;

“我們有充足的時間從容部署兵力,現在部署已畢,營寨嚴密,進可攻,退可守,已然立於不敗之地。以逸待勞,以多淩寡,以精銳之師對疲勞之眾,勝敗早已一目了然,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們了。若我是趙揚,現在趕緊溜走還能逃得一條性命,否則的話,恐怕小命都難保全。聽說那位趙揚公子號稱‘光華公子’,想來是極漂亮的,不管哪位將軍捉住他,還請記住不要傷了他的臉蛋喲,畢竟美人難得嘛。”

聽到寧雁講的最後這句話,大帳內頓時一片哄笑聲,眾將好像都看到趙揚已被擒住一般,緊張的氣氛隨之煙消雲散。

寧雁微笑著站在那裏,不再言語,他對方略使個眼色,那意思——我的戲已經演完了,下麵該你上場了。

方略暗暗對寧雁豎了一下大拇指,不愧是軍師,說的話就是聽著順心解氣,好像吹口氣就能把敵人吹走似的。當然能把勝敗之機看得這樣透徹,表達得這樣明白的人可以稱得上是人傑了,至少口才這一點上,方略承認自己是趕不上寧雁的。當然方略也知道寧雁的話是摻了水分的,具體摻了多少,那隻有上了戰場才能驗證了。不過這番略有些誇張的話對於提振士氣還是很有作用的,所以方略也隻是微微一笑。

見眾將的勁兒都被鼓起來了,方略知道現在是下達軍令的好時機。他麵容一肅道:“眾將聽令!”

坐鎮皋城的趙揚顯然沒有方略坐得那麽穩當。青城發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也使得他頭一次失態發怒。本來答應蘇中攻打青城就有些勉強,不管怎麽樣,這都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但是蘇中抬出了趙明,趙揚就沒有辦法了。現在因為此事瀘州軍在淄州的情況變得很不妙。趙揚明顯感覺到了百姓們的冷淡。

蘇中的奏報在趙揚看來完全是開脫之詞。“……軍兵入城之時,守軍已然縱火燒城,救火器具多被守軍破壞,救之不及,城內兵民多有燒死者,屠城之說,純屬子虛烏有,乃阮香刻意散布謠言,敗壞我軍名譽之舉……蓋破城後殺人劫掠者或有之,將官已然當場彈壓,為首不法軍兵已然斬首示眾……”

趙揚心道你這番話鬼才信,即使是事實,如今也沒機會澄清了,因為阮香反應極快,快得趙揚都懷疑是不是她真的早就料到蘇中會屠城了。

阮香對此事的反應讓人無話可說,趙揚自忖自己也不會比她更擅長利用機會了。阮香立刻撤回了原本和趙揚泡蘑菇的議和使者,連做做樣子都不肯了。一邊發布了一條自責的公告,稱自己保民不力,致使黎民百姓遭受瀘州軍隊的荼毒——她特別強調了“瀘州軍隊”,讓趙揚替蘇中背了這口黑鍋,卻“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另一邊宣布斷絕和瀘州的盟友關係,正式發出了討伐趙熙的檄文,列舉趙家父子大罪十條,美其名曰奉旨討伐。

趙揚對此隻有苦笑的份兒。什麽奉旨,早不見你拿出來,現在我瀘州軍名聲壞了你才拿出來;什麽自責,分明就是煽動淄州民眾與瀘州作對。但是阮香這大周公主的金字招牌自然比趙家父子的牌子亮得多,也硬得多。以上種種加起來,這場輿論戰阮香竟是大獲全勝。趙揚雖然恨得牙癢癢,無奈先虧了理,無計可施。

民心這東西就是這樣反複無常。阮香率靈州兵大舉進入淄州的時候,淄州人覺得她是外來的侵略者,所以阮香稍有行差步錯就遭到眾多非議。各項政策不管好壞,幾乎是一律遭到抵製。那些平時囂張跋扈的世家大族趁機煽風點火,居然也敢以淄州民眾的領袖自居,更難得的是淄州人還真拿他們不當外人,跟著他們反對阮香的統治。甚至響應他們的號召,準備發動起義呼應同樣為外人的瀘州軍的攻勢。而瀘州軍初次出現在淄州境內的時候,受到了異乎尋常的熱烈歡迎,這全靠淄州那些豪門家族前期宣傳做得好。趙揚也因此堅定了和阮香打一仗的信心。這些天更是姿態做足,苦心煞費,充分發揮自己的魅力,親近民眾,爭取民心徹底歸附。他知道阮香不好惹,之所以甘冒奇險兵進淄州,就是看到民心可用這一點。趙揚的“形象工程”頗見效果,淄州已經流傳開了“賢公子”的名聲,隻要再給他一段時間,他有信心徹底征服淄州民心。這樣的話,阮香費盡心機拿下淄州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民心不附,她最終也隻有黯然退出淄州一條路可走,趙揚放棄戰場上的部分優勢,不急於進兵,和阮香打得就是這場心戰。

趙揚沒想到多日努力,耗費了無數錢糧物資,自己忙得都沒功夫喝碗茶水,營造出來的大好形勢竟然被一群管束不好的亂兵一朝葬送,真是建設困難毀去易,籌謀多日轉眼空,怎麽讓他不又氣又恨!

趙揚認定這是趙明暗中給他下的絆子,他料定別人還沒有誰有這個膽量。他心裏直埋怨趙明——哥哥呀,我這樣拚死拚活是為我自己麽?還不是為了咱們趙家?你以為去了我,你自己就打得下這天下麽?就算是要背後捅刀子也等我成功擊退阮香之後再說。這樣一番折騰,損折的可是我瀘州的精銳元氣啊。趙揚一想到居然是自家人在拆自己的台子,頗有點兒氣餒的感覺,隻覺得心灰意冷,心道罷了,我也不再枉作小人了,淄州至此已經成為一個破爛攤子,哥哥既然有心,就讓他來收拾吧,我是不管了。趙揚這時候的心情就像一個負氣的孩子,歎道:“罷罷罷——”氣忿忿便要甩手離去,忽然一人現身攔阻道:“公子何往?”

趙揚一看,原來是剛從瀘州來的參謀官,名叫陳咎,其人三十多歲,麵白有須,多有奇智,在瀘州頗有聲名,是趙熙的主要謀士之一,這次特意派來為他助陣的。原本陳咎是來中軍帳晉見趙揚的,卻正好看到趙揚愁眉苦臉,坐臥不寧,最後一聲歎息就往外走,所以忙上前攔住。陳咎剛到,趙揚歎氣的原因他還不知道,知道必定是有什麽為難之事,要解勸卻又沒有頭緒,所以隻是攔住他腳步。

趙揚見是他,早知道此人胸懷錦繡,倒不敢怠慢他,隻得相請他進了大帳。

兩人坐定,陳咎才問道:“公子因何事煩惱?為何氣衝衝就要出去?”

趙揚一聽這話,不禁心中先有些慚愧,自己剛才的舉動確實不是大將風度。但他也不是那種掩飾自己過錯的人,尤其是當著陳咎這種智者的麵,若是有所隱瞞反而是自取其辱。當下將青城屠城之後自己麵臨的困境一一說了,然後向陳咎道:“揚如今力窮智短,隻想回轉瀘州,將兵權讓與大哥便了。”說完便注視陳咎,看他有什麽話說。

陳咎聽趙揚講話,一直沒有搭話,聽完後則是思索不語,臉上也是沒什麽表情。趙揚一時看不透他在想什麽。

良久,陳咎臉上忽然露出一個笑容來,趙揚看了卻是一驚,心道這陳先生當真是高深莫測,莫非這麽一會兒居然有了破敵的良策?

陳咎捋了捋胡子,不緊不慢道:“公子此言差矣。依下官之見,事情還沒壞到那個地步,淄州之事尚大有可為。”

趙揚聽了這話心中便有些看不起的意思,心道大有可為我還用在這裏聽你說話?看來這陳咎也不過是個大言欺人之輩。但還是客氣地道:“請先生指教。”

陳咎把趙揚的表情一一看在眼裏,心中好笑,卻不點破。仍是緩緩道:“下官在到來之前曾經仔細研究過阮香這個人和靖難軍的作戰方式,略有心得。依下官看來,阮香此人,自靈州一鳴驚人之後,號稱無敵,並非沒有理由的。”陳咎抿了抿幹燥的嘴唇,沒有往下說。

趙揚極為乖巧,立刻意識到陳咎來了這麽久,茶水都沒給倒上一杯,確實太過疏忽了。不過卻也不急,阮香的厲害天下人皆知,陳咎這樣說並沒有什麽高明之處,若是陳咎的見識止於此,那他還不配在這裏喝茶的。心裏轉過了這個念頭,趙揚就隻當沒看到陳咎的表情。

陳咎心中暗罵一聲“小鬼”,繼續道:“阮香麾下之兵,驍勇敢戰,雖敗不退,雖退不亂,力竭死鬥,以一當十,勇冠天下。有此精銳之師,自然無往而不利。”

趙揚心道,靖難軍士卒驍銳我早知道,正為此事不爽,否則也不用想著退兵了,你又來給我添堵。愈發“忘了”給陳咎上茶了。

陳咎仍然維持著微笑的表情,話鋒一轉道:“但是依我看來,這支軍隊有兩個極大的隱患,要破阮香,就在這兩點上——”

趙揚一怔,神情專注起來,見陳咎又停下不說了,不禁急道:“先生請講啊。”

陳咎忽然伸了個懶腰,道:“下官從瀘州一路風塵趕來,著實困倦了,再說公子不是要交脫軍權回瀘州了麽?那麽下官等大公子上任後說與他聽罷了,此刻不提也罷。請公子允許下官先就館驛休息幾天再說。”

趙揚忙命上茶,自己拉住陳咎袍袖道:“先生恕罪,是小子慢待先生了。軍情急如火,片刻耽擱不得的。先前所說盡是氣話,先生不必當真。”

陳咎推脫再三,趙揚固請,這才留下,喝了一口茶水,心道這口茶水喝得不容易,可得好好品品。

趙揚知道陳咎這種能人有點兒脾氣是難免的,但是本事是實在的,要不然他也不會誇下海口,要知道現在趙揚是前敵都督,軍權在握,用軍令殺人比碾死一個螞蟻還容易,料定陳咎不敢欺瞞他的。所以他也樂得顯示自己的寬容大度,笑嘻嘻地隻管給陳咎說軟話。

陳咎自然知道不拿出點兒貨色來趙揚是絕對不會讓他離開的,架子擺足,趙揚麵子也給足,他這才開口道:“其實也不能完全說是隱患,放在別處說不定還是致勝的利器哩,隻是可惜碰上了我。”

“公子可知道,靖難軍的編製如何?”陳咎這是明知故問了。趙揚知道這隻是個引子,便順著他的話道:“十人一小隊,百人一中隊,千人一大隊,萬人一支隊,調動如意,令行禁止,軍容整肅。”

陳咎笑道:“阮香建軍的時候曾經得到過一個人的大力協助,軍中法令製度多數出於此人……”

趙揚道:“先生說得莫非是吳憂?”

“正是。吳憂此人有大才,若是此人襄助阮香,靖難軍如虎添翼,其勢難當,我等早晚必為阮香階下囚矣。天幸此人不知為何離開阮香自行去了,也是上天眷顧我瀘州。就說這軍令,靖難軍驍銳倒有多半有賴於此,但是軍中有兩條著名的軍令是阮香不顧吳憂的意見自行加上的。”

趙揚心中不滿,陳咎將吳憂說得似乎能經天緯地一般,暗自道難道除了吳憂天下便沒有能人了麽?我第一個便要不服氣的,這人我也見過的,神氣懶散,不像是個能成大事之人,雖然後來跟著阮香打了幾仗,有些威名,離名將的距離還差得遠呢。這且不管他,聽到後來,接口道:“竟有這等事?今日卻是第一次聽說。那麽問題就是出在阮香自己訂的這兩條上麵了?”

“公子睿智,想必心中已經有數。”

趙揚半天沒有說話,良久才道:“揚隻想到一點,但是不知道是也不是。”

陳咎露出讚賞的目光道:“其實想出一點已經足矣。”

趙揚道:“我知道靖難軍中有一條嚴酷軍法,人稱‘拔隊斬’,主官一死,下屬都得陪葬的。所以臨戰之際,兵將奮勇爭先,死鬥不退,穿營鑿寨,攻城略地,犀利無比。但是戰場之上刀劍無眼,雖然靖難軍中對士官保護周密,得了淄州大部之後,兵甲也堪稱精良,但是打仗不死人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衝鋒陷陣的官兵,陣亡幾率很高,這條軍令實在太過強人所難了。”

陳咎點頭道:“是啊,這條命令的確太過於殘酷。據說因為太過嚴厲,後來不得不補加了一條補救的方案:凡主*死者,若部屬可以奪回其屍首,死罪可免,若能陣斬殺害主官的敵軍兵將,可將功折罪。雖然不能完全去其弊端,也算是權宜之計了。加此一條之後,靖難軍士兵更是難敵。從靈州到淄州,加上懷州一仗,對手沒有一個禁得起靖難軍奮力衝擊的,皆因靖難軍官兵一上戰場,個個不惜命的。據戰場上與之敵對的幸存兵將言道,靖難軍士兵打仗如不要命的瘋子一般,可見其勇悍了。”

趙揚道:“如此說來這竟不能算是一個破綻了麽?”

陳咎道:“非也,正是一大破綻,要阻止靖難軍的進攻勢頭,正要從這上麵做文章。保證阮香占不到什麽便宜就是。”

趙揚道:“這倒要請教了。”

陳咎道:“我知瀘州頗多善射兵卒,隻要在阮香必爭之地埋伏一支善射部隊,利用地勢,專挑其軍中官長射冷箭,配以精騎策應衝突,不愁不能大量殺傷敵人精銳士卒。靖難軍再勇猛也是血肉之軀,逞血氣之勇隻會讓他們死得更多更快。阮香是個體恤士卒之人,也是個聰明人,這種一麵倒的無益殺戮想必也不待見的,隻要讓她意識到咱們瀘州有能人能治她,想必她也不會欺人太甚。隻是要委屈公子一下了。”

趙揚哈哈一笑道:“先生過慮了,趙揚豈是那畏首畏尾之人?先生顧慮揚盡曉得。隻因我哥哥趙明收編瀘州善射之兵組神機營,一向視作寶貝一般,聽說這次隻派出十人就助蘇中奪了青城。要行此計必從我兄處借神機營,為了瀘州大事著想,我自會想辦法借到神機營的,即使受些委屈也不在乎。阮香此來必爭之地莫過於青浦大營,我就與她在青浦大營做個了斷便了!”說著興衝衝站起身來,立刻傳令調兵。

陳咎一看趙揚興奮的樣子,心想真是年輕人,幹勁十足,脾氣來得快,去得更快,說了阮香軍隊的兩點弊病,他隻問了一點就迫不及待調兵遣將了。再想想也就算了,反正這靖難軍的第二點破綻暫時還用不上,倒是該好好籌劃一下怎麽挽回一下這屠城的惡名。仗打起來後,戰術還是次要的,小小的勝敗還左右不了大局,瀘州參戰最終的目的還是要爭取淄州這塊地盤。現在阮香占上了先手,以一座小小青城、區區一千士兵換了整個淄州民心的有利變化,不能不說是一步好棋,但是最後的底牌沒有掀開,瀘州也還沒有使出全力,殺手鐧還在後邊,現在說勝負還為時過早呢。

陳咎還是有些小看趙揚了,趙揚豈不知道問話當問全的?隻是他現在心急如火,被陳咎這一攔,想明白了不少事情。阮香可不是個好惹的人,這次蘇中部隊屠了青城,民心士氣有利,正是阮香等待的時機,阮香必定會利用這個機會大舉進兵。此去最要緊的去處莫過於青浦,未來的會戰中將要麵臨最大壓力的也莫過於青浦,雖然現在還沒什麽消息傳來,但是沒有消息不等於敵人沒有動,要是等到敵人兵臨城下再準備,那說什麽也晚了。趙明一向和他有些不睦的,從他那裏抽調神機營估計也得費不少功夫,兵力調動也要時間,靖難軍的進攻時間難以確定,卻一定就在近期。而且靖難軍肯定埋伏下了部隊,但是現在又不知道到了哪裏。所謂時間不等人,能早做安排當然最好。最好莫過於能趁阮香大部隊到來前完成部署才好。他急著調兵遣將也是這個原因。要說他剛才一怒之下要出走是孩子氣的舉動的話,現在的考慮則是一個老練的軍事統帥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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