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家變

張靜齋秘密走訪了三個人:張靜潔、田祖銘和蒲倫。

張靜潔對於燕州之戰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逃回來之後,眾人皆曰該殺,張靜齋不聽眾議,隻是解除他的職務,命其閉門反省,因此張靜潔算是欠了張靜齋一條命,對張靜齋感恩戴德。田祖銘是追隨張靜齋多年的舊將,由張靜齋一手提拔起來,徽州戰役立下殊勳,薩都不在時便由他掌管軍務,燕州戰役中擔任張靜齋的主要助手,是跟著張靜齋逃出來的寥寥幾名高級軍官之一。張靜潔免職後,他取代其地位掌握了京西大營。張瀲主政後毫不留情地解除了他的職務。田祖銘屁股還沒坐熱,就被賦閑起來,心中頗為懷念在張靜齋手下時候的風光,對張瀲頗有怨言。蒲倫一直掌握聖女湖水師,這也是唐軍京畿地區目前建製存續最完整、戰鬥力最強的一支軍隊了。如果要有所作為,必須籠住這支部隊。張靜齋拜訪這三人的目的很明確:重新奪回京西大營和聖女湖水師的控製權。隻要軍權在手,不怕張瀲小子不低頭。張靜潔和田祖銘對於張靜齋的要求都是一口答應,但這兩人現在都是手中無權,隻能暗中聯絡親信舊部,等待大舉。蒲倫剛剛被張瀲升了官,對於張靜齋的要求有點猶豫,但張靜潔和田祖銘這兩個老上司出麵後,他屈服了。

禦史台下屬的察子飛快地將張靜齋的最新動向報告給了謝朌。謝朌急報大將軍府。張瀲問計楚元禮,楚元禮推辭道:“大將軍家事,小人不敢與聞。”張瀲作色切責,楚元禮方道:“小人計策是有,但不知大將軍是要文斷還是武斷。”張瀲道:“何謂文斷,何謂武斷?”

“武斷,是大將軍立即點起宮中禁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殺蒲倫,控製聖女湖水師,京西大營自然不敢亂動。此計宜速,執行之人需可靠,否則必生變亂,弄不好就是一場禍及根本的大亂。”

“太冒險。說說文斷。”

“小人不敢說。除非大將軍先赦了小人的死罪。”

“有什麽不敢說的?免你罪。”

“文斷隻需買通唐王府的廚子仆役,將一碗奪神湯進上,王爺無性命之憂,隻會神智昏聵。這樣蛇無頭不行,王爺不牽頭,底下的人自然也就翻不起甚麽風浪來。到時候張靜潔、田祖銘、蒲倫輩還不是束手就擒!”

“好狠毒的計策!你要我下手毒害父王?”張瀲勃然大怒道。

楚元禮從容下跪道:“大將軍可以殺我,但小人一片忠心全是為大將軍著想。現在外有清河、雲、開軍隊步步緊逼,對內則有薩都一手掌控徽、吉兩州重兵,心意未明,即便京畿軍隊將軍也未必都調得動,此誠危急存亡之時。王爺的脾氣大將軍是知道的,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大將軍若不能早下決斷,我等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張瀲歎口氣,道:“莫要逼迫我,容我細想想。”

楚元禮退下之後,找來一個長隨密密囑咐了,看著他出門走遠了才回到自己的小居室中。他沒有家眷,隻有張瀲撥給他使用的兩名長隨算是親近人。平時就住在大將軍府,張瀲原本是要給他一座小院,但楚元禮堅辭不受,就在公事房旁的小耳房搭了個鋪,吃飯從廚房單獨給他做一份,他的長隨便跟大將軍府的仆役們同吃同住,因為楚元禮待人待己都十分謹肅,人事往來看得極淡,所以都沒什麽特別進項,兩名長隨頗有怨言。楚元禮深居簡出,幾乎足不出府,每日隻是早晚點卯代張瀲處理公事,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待人謙和,毫無青年得誌的輕狂。他每月的份例銀子因為沒甚花錢處,便一直存在賬上,有同僚逢那紅白喜事、買屋置地手頭緊的,盡可向他開口,無有不允的,過後也不追討。或有那同僚經紀見他過於清苦,想給他做媒娶妻或者幫忙置業經營的,楚元禮都婉拒了。就憑他這份清苦自律,也深受同僚的尊重和張瀲的賞識。

聖武二七六年四月,張靜齋於王府內中風昏聵,張瀲接掌張氏家族所有大權。隨即窮追燕州戰敗責任,誅殺張靜潔、田祖銘等宿將,免去蒲倫職務,以將軍明曦出掌京西大營,齊賈出任聖女湖水師都督。一場家變動蕩就以這樣的結局草草收場。

大將軍府即令薩都派一部軍南攻開州,又命薩都親提重兵出嘉秀關,與燕北軍配合,攻擊清河、雲州兩支軍,減輕京畿防禦壓力。薩都接令後即命王破敵率兩萬軍出墨城,攻九宜城,威脅開州。六月,薩都自率十萬大軍至嘉秀關,觀察清河與雲州軍隊的動向。同時派出探馬與燕州胡斌取得聯係。

胡斌得知薩都大兵到來,深受鼓舞,一改先前龜縮防守的頹勢,轉入積極進攻,其主要目標是吳憂的三萬雲州鐵騎。吳憂卻不想跟他硬碰硬,老是黏黏呼呼不即不離地拖著,說打也不打,說不打也還接觸著,燕州軍穩步推進,雲州軍就慢慢撤退,先後放棄了對火壁城和白郡的騷擾,等到雲州的搬運大隊後撤到聖武關屯駐了,和燕州軍對峙的部隊才快速後撤。胡斌雖然覺得仗打得有點窩囊,倒不曾料想這麽容易就把吳憂這尊瘟神給送走了,盡管火翼城和白郡附近縣鄉的人口財產都被劫掠一空,但總算暫時解除了雲州這一路的威脅。

薩都聞訊大喜,大軍走秀城,至燕州城。一邊補給,一邊廣派哨探偵察清河兵力部署。不久各路哨探情報相繼傳回來:因燕南三城屢經戰亂,大多數地方百姓離散,田地荒蕪,雖然清河在燕州戰役之後厲行屯田,但蓄積還不多。這樣清河軍在當地就很難解決大軍補給問題,這就限製了阮香能派遣的軍隊規模不是很大,補給幾乎全部依賴淄州和靈州的糧草。第一期投入作戰的三萬清河軍都是自帶一月糧草補給,行軍速度相當緩慢。昌平險關易守難攻,唐軍又是以重兵把守,因此清河軍攻擊昌平關的行動並不順利,持續多日都沒有進展。

薩都考察了燕南的清河軍兵力,發現駐屯軍加上攻擊昌平關的部隊,隻有四萬多人,補給線主要有兩條:一條是溯燕水西進,在博陸港下船,通過陸路轉運東河、銘城,輾轉運至昌平關清河軍前線,船隊返回淄州時候是順水放船,十分便當,一般會帶走少量傷員和陣亡將士屍體,另外還會捎帶不少貨物,最大可能地削減運輸成本;另外一條是從陸路走淩雲關,先到東河,然後轉運銘城、昌平關等處。

薩都還是不敢輕易出兵,將偵查麵擴展到了淄州、靈州,刺探這兩處清河軍的集結情況。不過要等到這兩個地方的詳細報告出來估計還得一兩個月。薩都能等,張瀲卻等不得。催促進兵的文書一封接著一封,最後甚至以解除薩都的兵權相威脅。這時候大軍基本補給休整完畢,薩都不得不做出點姿態來。他首選的打擊目標放在了博陸港,中期目標是攻占東河。薩都的作戰目的十分明確,攻擊清河比較脆弱的補給線。

唐軍一麵在燕州大張旗鼓征集木船,伐木造浮橋,準備強渡燕水,暗地裏卻組織兩千精銳從上遊成功潛渡。

六月,唐將鍾鷺率兩千軍攻擊博陸港,清河軍措不及防,丟棄港口後撤。唐軍繳獲大量船隻和物資。清河軍隨即組織了激烈的反攻,鍾鷺死死頂住。在薩都將三分之二的士兵渡過燕水之後,清河軍終於不甘心地退卻。

薩都等待全軍過河後,完全鞏固了博陸港的防禦,將其建設成一座小型的防禦城市。修建了三米高的夯土牆,留下三千名能征慣戰的士兵守衛港口。薩都這才揮師南下,目標東河。在向東河進軍的同時,薩都向銘城、關城方向都派出了上萬人的警戒部隊。以薩都的經驗,這樣規模的掩護部隊,即便遇到數倍於己的敵人也能力戰脫身,基本沒有被全殲的可能。

兩翼和後方都穩定下來之後,薩都開始關注對東河的圍攻戰。東河城市依山而建,城雖不大卻十分牢固,要將其完全包圍是不可能的。東河也是清河軍東西和南方交通要道,等待轉運的物資阜積如山,並不擔心匱乏,雖然隻有三千駐軍,守衛卻是十分嚴備。唐軍的幾次試探性進攻全都遭到挫敗。薩都並不十分強攻,以重兵包圍東河,又一次分一部兵繞過東河,對淩雲關發動試探性攻擊。清河軍自淩雲關出兵一萬,經過激戰,擊敗了唐軍的這支騷擾部隊。唐軍分隊後撤到東河附近休整。這時候薩都收到昌平關軍報,自從薩都渡河南下,攻擊昌平關的清河軍隊已然放棄對昌平關的進攻,向銘城撤退,並且根據可靠情報,因為交通線被唐軍阻斷,這支清河軍的糧草儲備不多了。

這是一個巨大的誘惑,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如果能將這支清河軍殲滅,恢複燕南,那將是不世奇功!薩都緊張地盤算著自己手頭的實力,戰兵七萬餘,多數是雲州帶出來的老底子,糧草馬馬虎虎可以支撐兩個月,以唐軍目前的戰力來衡量,打一場中等規模的戰役還是有把握的。但薩都還有不放心處,淩雲關清河軍兵力情況不明,淄州清河軍會不會突然入燕?強大的清河水師在哪裏遊弋?絲毫不敢低估清河軍的應變能力,薩都可不想重蹈上次張靜齋的覆轍,任何時候都不能得意忘形。

雖然機會絕佳,但薩都還是決定觀察一段再說。唐軍又分出一部兵力攻擊關城,關城清河守軍雖然不多,但死守城池,舍生忘死,唐軍再次無功而返。

“南麵淩雲關攻不下、東麵關城死守,東南兩麵都被封閉,北麵是來路,中間的東河也是死守,隻留下西麵一座銘城,那裏有三萬多快斷糧的清河軍留給我。”薩都背負雙手在地圖前踱步。“誘餌?陷阱?虛張聲勢?這幾年清河都沒有遭受什麽大災,按照阮香的性子,也絕不止派出這點兵力而不留任何後手。清河的後勤體係也足以支撐十萬人以上軍團跨州作戰。現在也沒有什麽別的地方有戰事……不可能的,這樣的機會……一定是陷阱。但假如是陷阱的話,會如何布置呢?”薩都的目光在地圖上停住了。“東河,交通要道的東河,燕南中心的東河——決戰戰場的東河!”關城、淩雲關、銘城,薩都的目光從這三處一一掠過,他忽然提起筆來,將這三處地方與東河連上線,發現這三條線距離幾乎完全一樣。薩都越看越覺得這像是一張捕獸網,而自己就是那個落在網中心的困獸。

“將軍,急報!銘城清河軍全軍拔營東進。”傳令兵匆匆進帳。

“再探!”

“來人!傳我軍令,即刻拔營北上,目標——博陸。”

“得令。”

“傳令孫德貢立即率三千騎軍為前驅,輕裝馳援博陸,限期五天,不到則斬!”

“傳令霍誌率本部五千鐵甲軍補入輜重部隊,確保輜重不得有任何閃失。”

“傳令桑錦率三千輕騎向關城方向、桑瑜率三千騎向淩雲關方向偵查攻擊。遇敵必須偵察清楚其兵力規模。”

“傳令封重俊率五千騎斷後。”

“通令全軍,每日行軍四十裏,掉隊者視為逃兵,軍法處置。”

隨著一道道命令流水價傳出,唐軍營地沸騰起來,先期出發的軍隊一列列開拔,所有的士兵都在準備行裝。兩日後,唐軍井然有序地向北退卻。

“跑得可真快!虧他還號稱一代名將。”聞人寒暉氣惱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算了。”蘆笛雖然也是一臉遺憾,但還能勸慰聞人寒暉兩句,“咱們這次費了這麽多手腳,隱蔽了十幾萬人的部隊布下這個大口袋,前期計劃執行得很順利,保密工作也沒問題——隻能說這位薩將軍不愧為當世名將,這樣也能看出破綻,一氣逃走,毫不猶豫。如果單單是憑運氣,那麽他的運氣未免太好了些。”

“是聞人把我的桌子拍壞了吧?小蘆作證,他可得賠我。”方略一進門就笑道。

“方帥!”“方帥!”

聞人寒暉和蘆笛一起躬身施禮,作為晚輩,雖然他們的職位都已相當高,卻對功勳卓著的方略相當敬重。

“這個薩都,還真是小看了他。要我看,這是參謀部的計劃做得太精細了些,事事都太過追求完美,卻忘了事物反常即為妖,換做我在薩都的位置上,也得起疑心。”沒能按照原計劃逼迫唐軍決戰,方略並不覺得如何遺憾,畢竟要暗算這樣一個戰爭經驗異常豐富的老軍人,成功的係數本來就很低,年輕的高級軍官們都躍躍欲試,但方略從開始就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失敗了也是預料之中的。

“下一步,隻好強攻了。但願水師能截得住他。”

清河參謀部這一次其實製定了三套作戰方案。最優方案當然是能將薩都所部誘而殲之,為此清河軍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一再迷惑敵人。但沒想到警覺的薩都還是識破了這個陷阱,而且像警覺的兔子一樣拔腿就跑,絲毫沒有猶豫。清河軍還沒有集結完畢,隻好轉為第二套方案,由伏擊轉入強攻。十幾萬清河軍從東、西、南三個方向靠攏,向北追擊唐軍。清河水師主力則艱難地逆流向西進軍,先期潛伏在博陸附近有一支清河八百餘人的水師分隊,在兵力上並不特別占有優勢。唐軍又點火焚毀了靠近博陸的大量蘆葦蕩,使得船隻一出現在江麵上,離著十裏就能被發現,夜間則在城關要隘處舉火照明,還加固了水陸防禦體係,每日如臨大敵地檢驗來往船隻,因此清河軍最擅長的奇襲一時無法進行。

擔任這一支水師分隊指揮官的是清河水師營官梁思,他剛剛接到了方略下達的加急命令,命令他立即摧毀博陸港水上運輸能力,在薩都大部唐軍到達博陸前徹底破壞博陸港的碼頭設施和浮橋。梁思接到命令後立即找來各船長隊官商量。聽了命令之後,眾人都覺得十分棘手。隊佐牛岩曾是燕州水賊,對燕州水文地理極其熟悉,見眾人都無主意,於是道:“俺久在水邊生活,慣會看天風水情。這兩天東南風倒得急,著實透著邪門,我看三天以內,江麵不是起霧就是下雨。咱們趁機進攻,肯定能管用。”

這話引起了一片興奮的反應。梁思道:“牛隊長,你有幾分把握?”

“五六分把握是有的。”

“好!總強過一分沒有。”梁思一拳搗在桌子上,“就等這場雨霧。咱們攻擊博陸港。”他環視了一下十幾位各級別的軍官道:“各位船長、隊長,攻下博陸港就是堵住了薩都十萬大軍的逃亡道路,方帥將這樣艱巨的重任交在咱們手裏,這是對咱們的信任。多餘的話不說了,我們拚命,敵人也會拚命,因此這一戰凶險異常,能活下來的弟兄保準能升官,賞錢也是少不了的。人這輩子活著圖個什麽?就是個名和利。咱們當兵報效國家,本來就是腦袋別在腰帶上的差使,隻要想想多少弟兄沒等看見敵人就死於疾病、饑餓,連個名字都留不下。現在有這樣的機會,咱們隻要拚下來,今後的富貴不用我多說,青史留名那是一定的。所以戰鬥開始以後,不論遇到什麽情況,大夥兒都記住了,有進無退!”

眾軍官轟然應道:“有進無退!”

七月二十日夜,大霧。清河水師梁思營對博陸發動攻擊。激戰竟夜,唐軍主將鍾鷺陣亡,唐軍被逐出博陸。天明霧散,唐軍即組織反擊,經過一日激戰,複奪博陸,清河軍自梁思以下八百零八人盡數戰歿。而博陸所有的船隻、碼頭設施都在大火中化為灰燼。戰後,該營八百零八將士皆追功三級,墓上名前皆特許冠以“忠勇”二字以顯其功,允其子弟拔一人入虎衛軍供職,享受隊官待遇。阮香重建梁思營,並以主官梁思之姓命名該營,稱梁字營,追封梁思為烈侯,以其子梁忠襲爵,任梁字營新營官,並準其家世襲爵位。阮香接見梁忠,追思乃父,不勝悵惘,殷殷之情,溢於言表,梁忠感動,刺臂見血,立誓效忠,阮香甚為嘉許。梁字營重建之日,阮香出席,並第一次親自為營一級部隊授旗,榮寵之隆,前所未有。清河軍上下皆以梁字營為範,作戰風格愈趨勇猛。

七月二十一日傍晚,孫德貢部堪堪趕到博陸時,隻看到了一片青煙瓦礫廢墟。孫德貢惱恨地將馬鞭擲於地上,徒呼奈何。薩都聞訊,一言不發,大軍毀壞拋棄所有重型攻城器械,向西轉進白蓮山區,全速向嘉秀關退卻。唐軍開始節省口糧,每日供給減少三分之一,行軍速度卻被要求加快。與此同時唐軍的後衛部隊仍然在頑強地節節抵抗清河的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