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雙喜

聖武二七四年秋,吳憂約請張靜齋、阮香、趙揚派人觀禮雲西的秋狩大典。於沃城點集諸胡部萬戶、千戶等那顏貴人,比限一個月。不到半月,雜胡義從雲集沃城下者七八萬人,一月期滿,雜胡義從兵數量達到了十五萬之眾。吉斯特兩名千戶遲到,吳憂以軍法處置,當場將二人斬首釁鼓,於是三軍整肅。

由於人員數量多,組成龐雜,雲西統一為其劃分獵場。九月十五日大典後,諸部雜胡兵各依君長,分頭組織圍獵。以一個月為限,比較各部獵獲多少。

十月一日,雲西忽傳緊急點集號令,各部放棄圍獵,於聖武關會齊。至十一月一日,連同吳憂本部常規軍,十八萬大軍匯聚聖武關。唐燕北諸郡立即進入緊急戒備狀態。唐軍使者麵如土色。

吳憂就於聖武關宴請唐、清河、瀘州三家使者,舉杯祝酒罷,笑道:“今日見我雲西軍威否?”使者皆稱是。吳憂微醺,道:“憂生平夢想便是提十萬雄師為國鎮守開邊守疆,做一征西將軍足矣。如今雄兵在手,萬裏草原任我馳騁,胡虜望旗而遁,可謂得嚐所願,不亦快哉!”

唐、瀘州使者一起附和道:“快哉快哉。”唯有清河使者道:“將軍手握重兵,不思為國除賊,卻耽於逸樂,便有萬千功業,豈能與匡扶社稷之功相比?真正可惜。”

唐軍使者臉色大變,吳憂恍若不覺,笑問清河使者道:“國賊安在?”

“在西。”

“我若舉兵西征,是否伸張了天下正義?”

“然也。”

“將軍切勿聽他胡言!”唐軍使者急道,“清河才是亂臣賊子!將軍若欲伸張大義,當代天子翦除割據,靖平天下。”聽了這話,瀘州使者臉色也難看起來。

“唔,休要爭執。”吳憂醺醺然站起身來,一手一個挽住唐和清河的使者道:“一方是我嶽父,一方是我妻妹,都是一家人嘛。今日隻管飲宴,不談國事。來,喝酒,喝酒!”

雲西在聖武關耀兵三日,吳憂問莫湘道:“軍心可用否?”莫湘道:“厲兵秣馬,上下一心,軍心可用。”

吳憂又問陸舒,“民心可用否?”陸舒道:“風聞又要開戰,雲州民心疑惑,不知為何而戰。大軍雲集聖武關,燕州民心恐懼,不知因何被罪。燕北富戶舉家逃亡者不可勝數,當年雲州胡騎南下,燒殺搶掠,貽害至今。”

吳憂然之,乃出榜安民,宣告秋狩結束,令雜胡兵各歸本部,不得擾民。

未幾,朝廷天使至,以守土有功,遷吳憂征西將軍,雲州牧,正式將整個雲州的統治權交給了吳憂。吳憂又表莫湘為左軍都護、興城太守;席方為右軍都護、沃城太守;哈迷失為前軍都護、寧遠太守;其餘眾官各有升賞。

瀘州趙揚遣使說媒,欲將妹妹趙嬋嫁與吳憂,吳憂允之。

十二月,吳憂正式迎娶莫言愁。

洞房花燭夜,吳憂被一眾官佐灌得大醉,在侍從攙扶下晃晃悠悠進了洞房。醉眼乜斜中,隻覺得一切東西都在旋轉。吳憂踉踉蹌蹌撲倒在靜坐的新娘身上。莫言愁一動也不動。吳憂用不大穩當的手拽下了莫言愁的紅蓋頭,胡亂地將莫言愁的身子橫抱起來,往床邊走去。莫言愁發出一聲小小的尖叫聲便不敢再出聲了。吳憂暈頭轉向地將莫言愁按在床上,一邊胡亂扯著她的衣服,一邊俯下身子就去粗魯地吻她的紅唇,他這才驚訝地發現莫言愁已經淚流滿麵。

“怎麽了?”吳憂使勁搖搖頭,停下了動作,不解地問道。

“沒——沒什麽。我——妾身隻是太期望這一天——妾身伺候郎君。”莫言愁輕輕推開吳憂一身酒臭的身軀,將他放平躺了。服侍吳憂將衣服脫了,用溫水為吳憂淨了麵漱了口,又讓侍女送來熱水,為吳憂將全身都擦拭了。

搖曳的紅燭下,吳憂酒意上湧,沉沉睡去,露出孩子一樣溫柔的笑容來。莫言愁輕輕地撫摩著吳憂彈性十足的肌膚,等待了這麽久,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親近這雄壯的軀體,她有些發愣,隻覺得如同做夢一般。她輕輕地原地旋轉了一下,讓水紅的裙裾飛舞起來,忽然又停下,低頭打量著自己大紅的嫁衣:明亮的珍珠,明黃的瓔珞,鳳凰的金繡,銀亮的流蘇,白緞的襯裙,生平第一次,將臉兒交給別人,絞線開臉,畫了一個端莊豔麗的正妝。看著鏡中那還帶著道道胭脂淚痕的俏麗臉蛋兒,她忽然意識到——從此以後,她就是“吳夫人”了,雲州的主母,吳憂的妻子——要為吳憂分擔家務,繁衍後代的名正言順的夫人了。她的臉上飛起兩酡紅霞,雖然早已與吳憂有了夫妻之實,但嫁入吳家擁有一個名分可是她想了好久都不敢期望的。莫言愁將臉貼在吳憂的胸口上,幸福地閉上眼睛,傾聽吳憂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願意死在這最幸福的一刻,讓這美好的感覺天長地久地持續下去。

忽然感覺到一絲異樣,莫言愁警惕地睜開了眼睛。卻見吳憂漆黑的雙眸近在眼前,原來她不知什麽時候伏在吳憂身上睡著了,半夜裏吳憂一覺醒來,饒有興趣地盯著她,這種專注的眼神,讓她立即警醒過來。夜色如水,紅燭淚殘,正敲四更。

“看什麽?討厭。”莫言愁嗔怪道。

“我看我老婆,不行麽?”

“哼!誰是你老婆?”

“不是你麽?”

“誰知道呢?”

“我知道!”吳憂一個虎撲,將莫言愁壓在身下。

“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聲音是逐漸地低沉下去了,最後成了幾不可聞的曼聲呻吟。

聖武二七五年三月,蘇平病逝於聖京,一代奇才就此隕落。張靜齋憐蘇平才智,追封其為薄都伯,以蘇平稚子襲爵。

消息傳來,吳憂不勝歎惋,在雲州設壇遙祭之,雲州民有受其德政恩惠者,無不焚香祭拜,痛哭失聲。狐眉等率部眾拜別吳憂,從此消失在雲州的茫茫北疆。

五月,懷州井麟殲滅胡猛焱所率懷州軍主力部隊,包圍火鏡城。劉向恨道:“家奴可惡!”不顧謀士勸阻,向清河、開州和唐軍請求出兵。阮香、楊影欣然從之。張靜齋欲許之,荀卿諫道:“我若出兵,必從京畿。一旦出兵,京畿守備必然薄弱,若清河盛兵南來,我如何抵禦?”張靜齋於是回絕懷州使者。

不久清河出兵懷北,開州出兵柴州,兩家夾擊,井麟父子大敗。至二七五年年底,開州軍占領柴州全部。清河則趁勢並吞了懷州全境,並立即著手征發民壯,鑿山理水,將運河延伸至白江。

懷州滅亡,劉向逃匿不知所蹤,阮香長姐阮寧出家。

張靜齋聞懷州滅亡,懊惱不已,連道:“荀卿誤我!”荀卿引咎去職。

七月,徽州大洪水。

張瀲幕賓楚芳改名楚元禮,出任徽州河工總監,催督河務。越三月,水患平,河歸道,民心安,沒有發生任何暴亂,楚元禮自是以幹才稱,逐漸嶄露頭角。

九月,吳憂赴雲、瀘州境迎娶趙嬋。與趙揚盟會。

兩人重申盟誓罷,趙揚笑道:“將軍這兩年過得清閑,可比以前富態了。”

吳憂笑道:“無所事事自然心寬體胖。比起以前顛沛流離的日子,這兩年我是太清閑了。平日裏也就是打打獵,讀讀書,其他事情自然有人操心。這清閑日子過得久了,以前那爭強好勝的心倒淡了。”

趙揚試探道:“將軍沒有想過下一步要做什麽?”

“做什麽?庫狐、迷齊自己內訌去了,雲州連土匪都剿完了。大夥兒打仗也打膩了,搞搞商業,賺點小錢,也就那麽回事了。”

“怎麽聽起來倒好像已經七老八十了似的?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將軍也就剛三十吧?”

“是三十了。三十而立,對普通人而言,正是建功立業雄心萬丈的時候罷。但我就特別提不起精神來。地位、權勢、金錢、女人,世人費盡心機追逐的我都有了,還去苛求什麽呢?我早說過了,做到大周的征西將軍,就是我的心願。人貴在知足,現在心願達成,我沒什麽要求了。”

“現在我們兩家結親,將軍應該不會站在瀘州的對立麵上了吧?”

“我和清河、唐都有親,這個不是問題。如果你是擔心將來我會摻合你跟清河的事情的話,我可以現在就告訴你,如果你們兩家發生戰爭,我會持中立的立場。但你得記住一點,不要拉唐軍入夥。不管是清河單獨跟瀘州打還是跟唐軍打,我都會保持中立,但兩家打一家我不準。如果唐軍摻合你和清河的戰爭,我會有辦法讓他出不了門。”

趙揚苦笑道:“將軍還真是直爽,您希望能維持北方均勢的心意我也很了解。隻是我跟清河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死不休。盡管我瀘州的力量不能與清河相比,但隻要趙氏一息尚存,就和她沒完。”

“趙兄,以後咱們就是姻親,我不怕跟你說句實話,”吳憂道,“當初的靖難軍也就是今日的清河,是我與阮香一手開創的。這些年,我雖然沒有在清河軍中待著,卻也看到她一步步地發展壯大。從一個學步的稚童,成長為一個不可逼視的巨人。她的軍隊誠然強大,她的將領誠然優秀,但這隻是一種製度下的必然結果。製度——我們都忽略的東西,隻要有它,人才自然會源源不斷地被選拔出來,財富自然會累積,法律自然會完善……整個軍政機構根本不用主君的幹涉和控製就能運轉自如。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是我們大多數人並不能理解的一種東西。這東西就像一件活物,我們將它帶到這個世界上,它自己成長、自己完善,它自動攫取一切生存資源,不為個人的意願而轉移。即便是阮香本人,我想她也對此始料不及。我們可以嚐試揭開表麵這層麵紗,尋找清河如此強大的原因。前些日子,內子蕊華郡主對我說,雲州就算再發展二十年也沒法同清河的經濟實力相比較。根據她的估計,清河所創造的財富已經超過了整個大周的三分之二。清河的商人壟斷了大周百分之九十五的海外貿易和百分之六十的大陸交易。你知道這是什麽概念麽?表麵上,咱們各占一方,風光無限,實際上咱們站立的地麵之下,早已伸進了清河的觸須。就像暗渠一樣將咱們都榨幹。她插手所有賺錢的行業,她製定行業規則,甚至直接決定貨物價格——不是哪一個地方的,而是整個大周的命脈,都在她的手上,你明白麽?不瞞你說,前兩年,借著清河和唐交戰,靠著倒運物資、開辟新商道之類,我賺了一筆。計算收入的時候,我發現一個問題,雖然我把戰馬的價格提高了五成最後甚至提高到了幾倍,清河照樣爽快地拿出黃金來交易,數額巨大,我敢保證你見了也得眼紅。但年底分賬的時候,我才發現,雲州的黃金量並沒有大量增長。首先清河的股東們通過他們的代理人拿走了很大的一份紅利,其次我急需購買的糧食、鹽鐵還有很多必需品又將黃金都花回去了。而追查我的黃金流出的方向,正是清河商人的腰包。對清河而言,這不過是把金子從左口袋放進了右口袋而已。還有很多其他的花樣,內子跟我解釋過好幾次我都沒有弄明白怎麽回事。我常問自己的是她怎麽做到的?這個‘她’不是指阮香,而是指清河這個龐然大物,這個我們都不認識的前所未有的東西。現在我們可以看到的是清河有豐厚的人才儲備、源源不斷的物資供應、近乎無限的戰爭潛力……這些我自問都沒有,而且放眼大周都沒有哪一家有這樣的條件。所以如果換了我在燕州與清河交手,我一樣會一敗塗地。這不是將領的問題、不是士兵的問題,是一種必然的結局。看透了這一點,我忽然就覺得力不從心,隻覺得不管如何勤政努力,最終都會被她所吞噬,還不如將那爭競心淡了,過幾年舒心日子,看看以後會怎樣吧。”

趙揚訝異道:“將軍自己也對清河這般畏懼麽?”

“應該畏懼的是我們所有人。就以水師而言,這是一個我們經常忽略的兵種。剛剛成立靖難軍的時候,我們連一艘船都沒有,更沒有專門的水戰將領。但你看看這才幾年的時間,清河的水師艦隊增長到幾萬人,橫行海洋和各條主要河流。過去因為水戰經驗不足,清河的水師曾屢次在蠍台海盜手下吃大虧,幾支艦隊成建製地全軍覆沒,錢才這樣的大將都陣亡了。但清河還是能憑著她雄厚的戰爭潛力,源源不斷地提供新的艦船和水兵,有經驗的指揮官和下級官兵在戰鬥中成長,現在的清河水師或者說海軍已經能在和蠍台海盜艦隊的戰鬥中占據上風,靈、淄各州港口一年未必能遇到一次海警。我就常常想,清河從哪裏籌集到這樣雄厚的人力物力?她同時在做多少事情?運河在修,幾十萬常備軍要養活,一年打一場十萬人以上規模的戰爭……我先前一直自詡聰明,我卻是不能看透清河背後的那個東西。你說我未老先衰也好,我隻是有自知之明,我不會跟這樣的東西死掐。如果曆史注定要拋棄我們,我至少希望雲州百姓能有命看到他們的未來。”

趙揚道:“如此說來,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麽?”

“不,”吳憂微笑著搖頭,“我隻是想告訴你,跟清河硬撼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張靜齋如何?碰上他的唐軍精銳我都沒有取勝的把握。但就是這樣一個老謀深算的老將,卻將十萬虎狼之師盡數葬送在燕州。別看現在唐軍還能撐著門麵,再來一場戰役,照樣挺不住。我曾經估算過,在燕州戰役中,清河軍的物資損失特別是糧草損失是唐軍的兩倍,在最後一次戰役之前,兩軍傷亡相當,唐軍一直占據著很大的優勢。但最後的結果如何?清河軍全勝!趙兄,不信的話咱們兩個可以在沙盤上推演,即便一個庸才去指揮,也不至於敗得這麽慘。這還不能讓你清醒麽?”

“那麽將軍是要為我指點希望所在麽?”趙揚依舊追問。

“談不上什麽指點。如果我是將軍的話,我會趁著清河無暇北顧,一直向北。”

“向北?”

“對,向北。不論是迷齊還是庫狐,他們的國家製度都遠不如大周,更別提清河。他們的人民為數眾多,現在正是內亂的時候,如果能夠因亂取勝,收服羌胡蠻族,將軍可以像我一樣,做個自在可汗,中原有變則南下,受挫也不過退回漠北,嚴寒和貧瘠的土地將是你的天然壁壘。不強似你現在去和強大的清河死磕?萬一戰敗,連個退路都沒有。”

“受教了。”趙揚這次是真心實意佩服起吳憂的胸襟眼光,由衷地道:“舍妹許配給將軍,真是不枉此生。”

“令妹隻怕不情願罷?”吳憂笑道,“我還有句實話要告訴你。我的身體現在是外強中幹,中看不中用了。要不然我會親提大兵消滅庫狐和迷齊,將其納入我大周的版圖!有位醫者告誡我,北疆的苦寒對我而言是致命的,待在雲州,還能苟延殘喘幾年,若果然萬裏行軍,嚼冰臥雪,我都回不了故土安葬。我的這點小小心願,就隻能請趙兄替我完成了。如若趙兄功業大成,我已不在人世了的話,麻煩照拂一下我的不肖後人便是了。”

“將軍太悲觀了,我趙揚可以立誓,如若他日得誌,一定與雲州永為兄弟,唇齒相依,相互扶助。”

“這麽隆重的起誓可是太過了。”吳憂微笑道,“關於令妹,她不願意就算了吧。我這麽個快入土的人,不值得搭上她終身的幸福。”

“不,您是真正的英雄,舍妹嫁給您絕對是心甘情願的。而且,就算她做了寡婦,也不枉嫁了這一遭。”

“你這個哥哥,可真是專斷。”吳憂搖搖頭道,“既然如此,我就把她帶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