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節 再盟

新市到雲州同樣平靜,連個賊毛都沒看見,這讓本來打算活動一下手腳的吳憂不免有些失望。這一路上他也不著急,反正閑來無事,順路進行了兩次圍獵,基本解決了來回路上的食物。現在吳憂很理解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迷上打獵這種娛樂,這種東西真會上癮。這樣遊蕩射獵,本來三天的路程,吳憂一直走了十天才意猶未盡地到達目的地。

軍隊駐紮於城外,以胡沛守營,吳憂隻帶了幾名親隨施施然入城。雲州城他雖然隻來過一次,但卻實在過於刻骨銘心。本想在城內隨便走走,但剛到城門處就早有張府的管家殷勤相候,一路將吳憂接引入州牧府。

雲州州牧府是當初作為周國的聖武皇帝在塞外的行宮建立的,氣勢恢宏,富麗壯觀。建造完後皇帝真正來住實際上也就兩三次,因為久不使用,頗有些破敗。等到雲州大定,建州設牧,第一任州牧是當時皇室外戚張氏,當時張氏在平定天下的戰爭中立下殊勳,又是皇室貴戚,以這樣的身份主動請纓戍守這片當時還相當荒涼的地方,自然恩寵特優,皇帝特許雲州牧府用在行宮的基礎上加以改建。

“拜見大人!”進了中門,吳憂遠遠望見張靜齋的儀仗,趨前跪拜。不管怎麽說,娶了人家的女兒,這禮節是不能少了。

“哈哈,賢婿不必多禮!”張靜齋爽朗的笑聲老早就傳了過來。

吳憂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張靜齋親手將他扶起,和顏悅色道:“以後自家人不用那麽多禮數。”

吳憂赧顏道:“上次在聖京不辭而別,來不及請罪。讓大人難做了。”

張靜齋笑道:“無妨,換作是我年輕時候,隻怕比你還耐不住。年輕人有衝勁是好事,我這老頭子臉皮比旁人厚一些。唉,老啦,不像年輕人,把麵子什麽的看得比什麽都要緊。隻要能得點兒實惠,有時候就得豁出去這張老臉咯。”

吳憂笑道:“大人春秋鼎盛,正是大展雄才之時,怎麽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哦,我知道了,大人這是正話反說,怪我們後輩不長進呢。”

“你這樣子的還不算長進?嗬嗬,不到兩年的時間,有這樣的成就,說出來羞殺京城多少膏粱子弟!你可知道你在京中的別號是什麽?雲西之鷹!就衝這響當當的牌子,穎兒嫁給你也不辱沒張家的門庭。說起來你很有點兒我年青時候分風采呢。”

吳憂道:“大人抬愛,其實我配不上郡主千金之軀。”

張靜齋臉一板道:“再這麽客套可太不實在了,年輕人驕傲些是應當的。虛偽和謙虛有時候隻有一步之遙。”

吳憂微笑道:“大人教訓得是。”

兩人邊走邊談,已經到了後宅客廳,張靜齋吩咐老管家道:“一會兒你親自送點兒茶點到小書房,沒有要緊事情別打擾我們了。”頭發花白的老管家躬身應是。侍衛們也退到了庭院中。隨手關上了房門。

經過一道短短的回廊,一棟別致的獨立小屋出現在兩人麵前,想來就是那小書房了。幾天來每天都下一點小雪,天卻還不是特別冷,雪隨下隨化隨著就結冰,院子裏的雪始終積著薄薄的一層,還沒有掃。薄薄的雪層下麵是一層薄冰,走在上麵一不小心就會摔個大跟頭。

為了防止路滑,兩人都加重了腳步,他們的靴子踩在雪地上麵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雪地上留下了兩行清晰的腳印。那書房為了防止雨雪侵蝕,地基墊高了不少,要進屋子先得上兩級台階,可能是防止火災的考慮,這屋子和別的屋舍都不相聯,旁邊就是一口水井。

踏上台階的時候,張靜齋忽然失足滑了一下,吳憂忙伸手攙扶住他。張靜齋扶住吳憂的胳臂,穩住身子,搖頭笑道:“不服老都不行啦。”

兩人進入室內,其實這房間並不大,裏麵整潔異常,顯然每天都有人整理打掃。和一般的書房不同的是,這裏沒有成架的書,甚至沒有像樣的家具,地上是粗糙的席子,中心是一張小幾,兩個蒲團,周圍再沒有別的家具。但屋子裏四麵牆壁上都懸掛著兩米高的畫像。吳憂數了一下,共有十五幅,畫上的人都很年青英武,全是頂盔貫甲的戰將,看那麵貌,都和張靜齋依稀有相似之處,看上去這裏應該是張家的先祖像。這麽一想,這裏看上去不像個書房,倒更像一個供奉祖先的祠堂了,隻是沒有香案燈燭。兩人在蒲團上跪坐下來。

“這是張家曆代先祖畫像,”果然張靜齋介紹道,“張家男丁一向不旺,到了二十歲行冠禮的時候,就會繪製這麽一幅肖像。草原男人的壽命一般都很短,張家的人也不例外。你看到這十五人是幸運的,因為張家一半以上的男人沒有活過二十歲。而這十五個人中,有十位都是戰死在疆場上的。”張靜齋武人出身,說起祖先的事跡來並沒有什麽避諱。

“和胡人的戰爭?”吳憂問道。

“也不盡然。周國的每一次內戰其實都有雲州軍隊的參與,不過維護的都是正統皇室利益。看這兩人就是戰死在內地的。一個中箭墜馬,結果被亂軍踩死,一個馬蹄陷在淺灘淤泥中,被弓箭手亂箭射死了。他們本是兄弟兩個,是張氏男丁中難得一起順利長大的,當時人稱天驕,是有名的英雄兄弟,雖然在不同的戰場上,卻是同一天殞命,可惜啊。兄弟兩人同時死去,張家香火幾乎因此斷絕。然後就輪到了這一位,那兄弟兩人就留下了這麽一名後人。後來他也死在對胡人用兵的戰場上。對張家的人來說,不管周國國內情況如何,對胡人的戰爭永遠延續,征戰疆場就是他們的宿命,像庸人一般死在床上,才是恥辱。”

“張氏一門英烈,世代忠良,對大周的忠誠那是沒的說,可欽可敬。”吳憂望著畫像上一張張年青的麵龐,想象著他們一個個倒在刀槍下的情形。雖然張靜齋說得輕描淡寫,但平淡的言語中蘊涵著無比驚心動魄的悲壯,對張氏來說,這是一部何等慘烈的家史。

張靜齋的語氣有些急促起來,顯然心情激蕩,“對,一門忠烈。張家世代為將,為周國鎮守雲州邊陲,張家的宗族子弟,死在戰場上的不可勝數。人常言雲州兵精,這全是一刀一槍打回來的名聲。而朝廷幾乎每回有事都要從雲州抽調精兵。胡人年年南下,殺我人民,擄我牛羊百姓,就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吞噬著雲州人民的血肉,永無休止!年青的時候,我曾有幸遊曆京師,在那之前,我從來不知道,王公貴族的奢靡竟然能達到這樣的地步。這就是我們張家世代拚殺予以保護的周國皇室!我們的血肉犧牲,造就了他們的歌舞升平、紙醉金迷。當時我就想——”

老管家在門外恭敬地道:“老爺,茶點送到了。”張靜齋驀然打住話頭,道:“送進來。”老管家弓著身子,在小幾上擺好了茶點,躬身退出。

被打斷了一下,張靜齋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目光灼灼地盯著吳憂道:“你第一次到聖京是什麽感覺?”

吳憂笑笑道:“沒什麽特別的感覺,開始覺得那裏的人說話口音比較奇怪,後來習慣了也就無所謂了。至於王公大臣們,不是我們這種草民想見就能見的。”

“平淡無奇,平淡無奇。”張靜齋搖著頭,表情幾乎有點兒猙獰了,拳頭也不覺握緊了,“我從見到這座偉大的都市開始,就決心有朝一日一定會回來征服她。你知道,城市就像女人一樣,你剛到來的時候,她反抗你,抓你,咬你,等到發現這種抵抗無效的時候,她就會乖乖順服你,比誰都忠心,趕也趕不走了。不過,這一切都建立在你有強大的實力的基礎上的。聖京這個美人有傾國之姿,是男人就會想擁她入懷。在很多人看來,這是消磨了無數人勇氣和意誌的糜爛之都,但在我看來,她更是激起優秀的男人們建功立業的豪情壯誌的地方。那時候的燕州、靈州都傳染了聖京的頹氣。你真應該瞧瞧燕、靈兩州的部隊,在我雲州鐵騎麵前,他們的戰鬥力如同朽草。還有那時候的所謂勤王聯軍,要不是他們的數量實在太多,真想和他們一一過招。你可以看到,隻要是有點兒戰鬥力的部隊,基本上都是在邊境和蠻族經常作戰的部隊,不管是南方還是西方。在幾個月的時間裏見識天下的名將,在聖京城下遊鬥諸侯,你感受過那種驚心動魄麽?我常想,也許我就該在那個時候,像我這些先祖們一樣,死在戰場上。這樣我就不用遠離我最愛的大草原,躲在灰色的高牆後麵每天處理這麽多的公務……”似乎猶豫了一下,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道:“不用看我一手帶出來的孩子們的墮落。”

“大人!”吳憂這次是真的被張靜齋的情緒所感動了。

“你不用安慰我,我也是帶兵出身的人,幾十年了,軍隊有多少戰鬥力還不清楚麽?一支軍隊的墮落,並不需要很久。從上到下的,徹底的墮落。我心痛,卻無計可施。”張靜齋望著祖先們的畫像,好像自言自語一樣道:“原本對於胡人,我們可以采取和親安撫的政策的,蘇平不止一次這麽建議過,也不是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機會。但我不同意。我要我的軍隊在戰爭中保持活力。隻有在雲州曆練過的部隊才具有真正的戰鬥力。並非我喜歡打仗,而是隻有戰爭才能打出真正的精銳。就像——就像現在的雲東和雲西軍。雲州駐軍挺長時間沒有仗打,銳氣有所消退了,所以我們需要另一場戰爭。”張靜齋說話的樣子活象一條饑餓的老豺。

“唐公,我不得不說,您太自私了。”吳憂聽了張靜齋的話,感覺就像心髒被人狠狠蹂躪了一通,他從沒有想過,一個手握重權的大臣,居然為了自己的私利,可以將數百萬人民的性命財產都作為工具,想到自己治下百姓們的所遭受的貧苦與折磨,吳憂幾乎怒發衝冠,勉強按捺怒氣,半天才說出這麽一句。

“自私?”張靜齋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中,並沒有注意吳憂變得難看的臉色,心中的塊壘直有不吐不快之感,“賢婿,要說自私,誰沒有自私之心?論起這私心來,我問問你,天下億萬人所勞所得為何要盡奉皇帝一人?皇帝一人就算從早到晚忙碌不息又能做多少事?可值這天下百姓的辛勞侍奉?你說這皇帝是公心還是私心?要說我這私心也非全部都是私心。大周富饒之地,每年隻要對外族獻上些珍珠寶貝、綢緞美人,也可安撫其心,不用耗費巨大維持邊備,但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我來告訴你罷,幾年甚至幾十年內可能無事。但我大周進取的銳氣會一天天喪盡,皇帝重臣們但知和平可以買來,不重視武備,但求苟安,最後當這些蠻族不再滿足於我們的奉獻而悍然越過邊境的時候,這些承平已久的老爺兵將們誰可依靠?誰來抵擋?這時候就是我大周亡國滅種之日!以我雲州一州百姓百年的辛苦,換取周軍常年強韌的戰鬥力,你說這是為我張氏一家的私心還是為我大周所有百姓的公利?”

吳憂原本對張靜齋頗有些敬重之心,畢竟在這實力決定一切的時代裏,張靜齋的手段和魄力都有其過人之處。但今天聽了他的一番肺腑之言才得以窺其本心。聽了張靜齋一番頗似強詞奪理的話,吳憂心裏不由得苦笑。張靜齋身為武將,讀書並不多,加上在風氣野蠻開放的雲州長大,很多想法自然不受傳統規矩的約束,而這套所謂公私的道理,看得出來是他真正自己思考琢磨出來的,雖說已經屬於難得,但格調實在不高,其中不乏邏輯混亂偷換概念等低級錯誤,吳憂當然不會被說服,心中已經不由得添了幾分鄙夷,同時為張靜齋治下的百姓們、為整個大周的百姓們感到悲哀。

隨著心境的轉變,吳憂的心情倒是很快冷靜下來,開始琢磨張靜齋對他說這麽一通肺腑之言的目的了。要說隻是因為他是張靜齋的女婿就享此殊榮,吳憂是打死也不信的。從張靜齋的神情態度來看,可能吳憂是第一個得以聆聽這番奇特理論的人。吳憂拿不準這是張靜齋的故意試探抑或是無心失語,他至少清楚一點,張靜齋和他的關係還遠沒有親密到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

看到吳憂低頭不語,張靜齋以他在用心思索,並不以為意。

“大人特意相召,不止是為了跟我說這些話吧。”吳憂道。

“哦,賢婿提醒的是,光顧著自己說得痛快,倒是把正事給忘了。”張靜齋一拍腦袋,笑了起來。

張靜齋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兩步,道:“你可曾記得咱們在聖京的時候謀劃過的前景?”

吳憂知道說到了正題,凝神傾聽。

“賢婿可還記得平徽州之策?”

“現在動手,似乎為時尚早。”吳憂不動聲色地道,心知張靜齋恐怕是要對徽州下手了。

“不早,這種叛逆應該早日剿滅。”張靜齋顯然早有打算。

“可是雲州現在局勢紛亂,我實在無法抽兵協同雲州部隊作戰。”吳憂決定不管怎樣先把出兵的口子堵死,自己出人出力替別人賣命,他自認還沒那麽大度。

“誒,賢婿說哪裏話來,雲西的困難我知道。我不用你直接出兵——”張靜齋似乎在斟酌著怎麽向吳憂講明他的計劃。“孫氏在徽州經營多年,根深蒂固,不是朝夕間可以平定的。這次勞師動眾,恐怕要持續很久的時間。這段時間之內,我希望賢婿你能和寧氏配合,抵擋住北方庫狐、迷齊人的侵略。我得到可靠的消息,今年夏秋之交,庫狐國王死了,庫狐國內各部爭權,打得厲害,短期之內應該不會寇邊。反倒是迷齊人那裏,以前在寧家手裏吃過虧,國王也正當年,雄心勃勃,誌向不小。單靠寧家,勢單力孤,委實不易應付,賢婿你看是不是和寧家和解,適當支援一下他們。”

吳憂道:“我並非小肚雞腸的人。這次我就調動了手頭所有兵力支援寧家,他們應該滿意了吧。”

張靜齋搖搖頭,卻沒有說話。

吳憂奇道:“難道這樣還不夠?”一轉念醒悟道:“寧家也有人來了吧。”

張靜齋不善作偽,見吳憂點破,也不隱瞞,道:“寧家確實有人來了。實際上寧家希望你能指令你的部下那個叫哈迷失的讓出小月氏城。雲西的手有點兒伸過界了。我就是給你們兩家調停一下,看看有沒有商量的餘地。畢竟小月氏城原本是屬於雲東都護的轄區,雲東隻有三城,你一出手就占了他們三分之一的地方,難怪人家會說話。”

吳憂心中惱怒,臉上卻不著痕跡,淡淡道:“那麽依大人的意思呢?”

張靜齋笑道:“小月氏城也是你從敵人手裏奪下來的,這樣交出確實有點說不過去。這樣吧,我既然說要給你們兩家調解,總得公平起見,你也算給我一個麵子,小月氏城是一定要交還的,不過你也可以提出條件。要錢還是什麽別的,你都可以提。”

吳憂望著張靜齋似笑非笑的,直看得張靜齋有些惱怒了,然後才道:“寧家來的是誰?我想先見見人,畢竟是兩家的事情,我們可以當麵談談這件事。”

張靜齋道:“這樣最好。還有一樣,吉斯特的兀哈豹盤踞寧遠,勾結哈克蘭諸部為亂,這是條喂不飽的惡狼,是雲州的心腹大患。在徽州戰事期間,恐怕他不會安分。聽說先前對庫狐人的戰爭中他還落井下石,偷襲雲西軍,有這回事吧?”

吳憂心思電轉,準知道張靜齋是想利用自己牽製兀哈豹,既然他要用自己,那麽不妨討價還價一番。於是泰然自若道:“其實上次衝突,後來證明是個誤會。實際上,兀哈豹王已經不止一次想通過我向朝廷轉達他的悔過之意。”

張靜齋幹笑一聲,端起茶碗道:“喝茶。”

吳憂的這種油腔滑調讓他頗為不快,不過吳憂沒有直接反對讓出小月氏城,至少目的已經達成了一半,至於兀哈豹,還不是吳憂現在的實力所能撼動的。也許吳、寧兩家共同出兵會有點兒把握,但現在看來,這顯然是不現實的。

“對了,這是穎兒托我帶給您老人家的信。”這次會麵將近結束的時候,吳憂取出張穎的親筆信遞給張靜齋。

“好!好!”張靜齋接信的手居然有些顫抖,看得出對這個女兒十分愛護。

張靜齋很快就安排了吳、寧兩家的正式會麵。寧家來的人是寧霜,這本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這樣重要的會議,派別人誰來都不合適,寧霜也不會放心。

吳憂有些懊惱地發現,寧家得到的情報顯然比自己多得多,並且似乎得到了不少自己並不知道的內幕消息,顯得頗為自信。現在吳憂不得不承認,寧家顯然得到了張靜齋更多的眷顧。也許對張靜齋而言,相較於桀驁不馴的吳憂,扶持比較聽話的寧家更符合自己的利益。

“京師一別,好久不見,寧將軍一向安好?”吳憂客氣地施禮。

“好說。吳將軍紅光滿麵,想必是有喜事。”寧霜的客氣中含著譏諷。

“這個自然,有些樂趣是寧將軍您這樣的人所體會不到的。”吳憂自然不會將她的譏刺放在心上,反將她一軍。

寧霜臉一紅,這話倒是不容易反駁,心裏對吳憂又增添了幾分厭惡和鄙夷。至於吳憂為什麽總是用這種色色的口氣和她說話,寧霜倒是沒有深想,隻是每次吳憂一這樣說話,她原本想好的很多話就說不出口來了,思路也被影響,這讓她很是羞惱。大家閨秀的良好涵養讓她沒法像吳憂那樣隨口說出那麽粗俗的話語,文縐縐的話對吳憂的厚臉皮又沒有殺傷力,因此反擊也就顯得蒼白無力,隻好來個聽而不聞,

“唐公讓咱們商議點事情。”吳憂在客廳中走來走去,沒有一刻安靜。

說到正事寧霜可沒那麽好糊弄,她穩穩坐在椅子上,瞧著吳憂來回溜達,看他能耍出什麽花樣來。張靜齋已經向她保證,不論如何,小月氏城吳憂必須歸還,有張靜齋的壓力,想必吳憂不能不還,這次主動權是掌握在自己手裏。

說實在的,和人鬥智鬥勇吳憂都很有興致,但要和一個寧霜這樣的女人鬥智,吳憂內心深處感到不自在,對於已經成為定局的事情,吳憂不想多做糾纏,他更希望在別的地方扳回一局。他走來走去,就是還沒有拿定主意從哪裏下手。

“將軍看上去緊張得很哪,要不要坐下來,咱們慢慢商量。”寧霜微笑道,有機會挖苦吳憂,她是從不會放過的。

“哪裏,哪裏。寧將軍真是客氣。實不相瞞,在下呢有難言之隱,這個坐著不大方便。”吳憂一臉假笑。

吳憂的這兩句話差點兒讓寧霜惡心得吐出來。她就不明白,吳憂長得儀容俊美,也是讀過書的樣子,好歹現在也是一鎮諸侯,名聲也不差,怎麽說起話來就像個地痞無賴似的。自己居然要和這麽個下流東西打交道,實在是有辱身份,而一想到兩人曾經有過的那一紙婚約,更是惡心地如同吃了個蒼蠅。

寧霜決定不再跟吳憂廢話,和他這麽瞎扯純粹是折磨。索性直接開門見山道:“吳將軍,想必唐公已經跟您提過,小月氏城的事情,咱們是不是商議一下?”

吳憂一副為難的樣子,“寧將軍,其實唐公的建議我考慮過,即使他老人家不提,我也正想和您商議。說實話,小月氏這破城我老早就不想要了。大家都是生意人,知道維持一支軍隊有多麽艱難。為了這小月氏城,我是又賠人又賠錢,從來沒賺過。”

他忽然感歎起來,“哈迷失這個狗東西,率領著我幾萬大軍,卻每天光吃飯不打仗,視軍法如同兒戲一般,沒有向我交過一分錢糧,卻從我這要走了數不盡的錢糧。我早就受夠了,已經三令五申讓他撤回,可這小子就是不服從調遣。還總跟我吹牛,說什麽迷齊人厲害,沒有他就不行什麽的。真是忒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不止一次跟他說,寧家名將如雲,兵精將勇,寧將軍英明神武,伸出個小手指頭就能將迷齊人撚死,種種奇妙布置豈是他一個小小的胡人能看穿的?這次既然是唐公發了話,寧將軍也明確了態度,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整治這小子了。寧將軍您不用擔心,一個月之內,不但是哈迷失的部隊,剛出征的莫湘部也立即撤回,隻要是雲西的軍隊將全部從雲東的地麵上消失。你要是在雲東地麵上還能看到一個雲西士兵,我這個吳字倒過來寫!以前替寧家戍守小月氏城嘛,就當白幹了,分文不取,你看怎麽樣啊?”

寧霜氣得臉色發青,卻真是發作不得。按吳憂這無賴的邏輯,似乎做出這種釜底抽薪的事情來也不是不可能。本來是想求助於雲州軍,偏偏張靜齋這次專為籌劃攻略徽州而來,無力北顧,能幫上忙的似乎也隻有吳憂了。至於同樣近在咫尺的瀘州,寧霜知道也指望不上。瀘州軍中有為數眾多的來自迷齊的雇傭兵,這幾乎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了。瀘州是不可能答應派兵協助寧家抵抗迷齊人的。而寧家的另一位強大的鄰居阮香更不用說,寧霜根本就沒往那裏想過。算來算去,隻有吳憂還和寧家有點兒唇齒相依的意思。偏偏這吳憂這人無賴刁滑,一般的手段根本對付不了,兩家又結有深怨,吳憂可能是寧霜最不想與之打交道的人了。現在吳憂以撤軍相要挾,寧霜心下雖然憤懣,卻不敢當真瀟灑地拂袖而去。吳憂這個人行事讓人琢磨不透,何況雲西軍隊進入雲東作戰,確實對吳憂沒太多的好處,寧家現在可無力接管小月氏城,吳憂即便撤軍也沒什麽好顧慮的,因而寧霜還不想過度刺激他。

“吳將軍口口聲聲撤軍,恐怕言不由衷罷,”雖然氣勢已餒,但寧霜可沒那麽容易認輸,她收拾心情,款款道:“久聞吳將軍以信義待人,雲西士民鹹歸附之。又聞將軍嫉惡如愁,對於異族侵略者趕盡殺絕,決不留情。更聞將軍愛民如子,每聞貪官酷吏苛剝百姓,必痛心疾首,嚴懲不貸。將軍之名不止雲州傳頌,更是周國百姓心中的英雄……”

“行啦行啦。”吳憂被這麽多頂高帽一壓,登時有點兒頭昏腦脹,照寧霜這麽誇下去,過一會兒他就該哭著喊著求寧霜允許自己發兵救援雲東了。

要是屬相中有驢的話,吳憂估計就是那屬驢的,牽著走是絕對不肯的,自己還會拚命往後拽。但要是這樣“鍾鼓樂之”“琴瑟友之”,再加上點楚楚可憐的眼神,吳憂就有點兒受不了了。“好啦,你也不用違心地說這麽多沒用的,實際上你心裏正恨不得把我拆巴拆巴下鍋煮了吧?沒關係,我並不介意有人恨我。咱們還是言規正傳。要我雲西出兵,又要小月氏城,這樣的好事我怎麽就沒有夢見過呢?這樣,交情歸交情,恩怨也先擱在一邊,什麽虛名之類的我也不在乎。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兵可以不撤,小月氏城可以歸還,隻要有合適的價碼就行。早就聽說寧家出手闊綽,你們能出什麽條件,不妨說來聽聽吧。”

寧霜倒是不怕吳憂攤開了和她談條件,對於壓價她可是真正的行家。

眼看寧霜拿出了一堆早就準備好了的卷宗,準備擬訂細則,吳憂立刻後悔讓對方開出條件了,好在現在反悔似乎還不算晚。

不過寧霜並不這麽認為。隻要吳憂肯談,那麽不論如何她都是不怕的。吳憂雖然狡猾,這次可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談判持續了整整十天。吳憂沒有想到過談談條件居然會這麽艱苦,他習慣了一口成交的條件,卻對卷宗缺乏應有的敏感,當看到那份長達數百頁的“盟約”的時候,吳憂有種要暈倒的感覺。在簽字以前弄懂包含了各種複雜術語的這份東西純屬白日做夢。

頭兩天還能聽到這樣的爭論:

“我記得先前提過一次,有一筆十萬兩的現銀應該支付給我們吧?”吳憂找遍了所有的頁麵也沒有發現這筆錢到哪裏去了。

“對,沒錯,將軍請看第六、第二十九、第一零一、第一五一、第一七九頁相關條款,這項費用分別在兵器、軍服、回易、馬市、鐵礦等項目中。這些都是將軍先前認可了的。”寧霜心有成竹,不慌不忙地一一給吳憂解釋,同時熟練地翻動那賬本一樣的“盟約”。“這裏是支付了開礦的頭期款項若幹,這裏用從寧氏商號轉到雲西的食鹽配額計價若幹,價格隻有官價的一半,這是將軍所特意要求的新式鎧甲若幹套,本應以現銀支付,此處抵過……”寧霜一款款一項項給吳憂說明,除了大項之外另有許多小項,算得極為精細。

吳憂雖然不全明白,但心算起來速度極快,寧霜邊說,他便按著盈虧默算,最後果然絲毫不差。但這筆錢經過了七折八扣,最後真正拿到手的時候,不過剩下了幾千兩。

後來吳憂發現自己在細節方麵是難不倒寧霜的,而且這種小規模的“戰鬥”正是寧霜所擅長的,隻好嚐試著從別處下手。

兩人現在各懷心機。寧霜和吳憂談判的時候就沒有了心理負擔,吳憂雖然精明過人,而且有些問題確實提在點子上,但終究也不過是一個精明的外行人而已,更多的時候,吳憂都會不知不覺踏上她所設下的陷阱。因此談判終於告一段落的時候,寧霜心情大好,事先想好的一些可以讓步的地方吳憂都沒有提出來。

吳憂其實看得出寧霜的一些小花樣,隻是有不少地方自己實在並不了解,沒法折辯,隻好且由著寧霜得意,心裏不禁有點兒後悔還是把張穎留在了新市。否則以張穎的穎悟,必然能看出不少毛病來。不過現在他擔心的重點並不在這裏。而是他通過這份協議才發現,在他忙著東征西討的時候,寧家已經建立了一套比較完善的生產、營銷體係,並且已經有效運轉起來。其涉及的行業包括紡織、馬場、農具、兵甲、采礦,轉手經營的產品有鹽、茶、木材、水果、穀物糧食,甚至包括了貴重金屬、私錢鑄造等。現在寧氏被迷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才無力擴張,若是迷齊人退去,那麽寧氏將憑借其雄厚的實力,為數眾多經驗豐富的工匠,很快就可以恢複元氣,走上擴張的道路。看起來寧氏走的路子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隻是運氣一直不怎麽太好。反觀雲西就太可憐了,雖然人口、地盤、軍隊的數量都強過雲東,但至今他們還無法自己製造一件像樣的鐵製物品,精良的兵甲、急需的農具、還有最要命的食鹽全部都要依靠關內或者雲東那邊轉運。而雲西可以和關內交換的產品極為單調,除了活的牛羊馬就是一點兒藥材什麽的了。現在雲西收入遠小於支出,尤其軍費一項,就榨幹了雲西本來就不多的收入,吳憂一直對雲西的奢侈品貿易進行限製,以減少雲西一些“不必要”的支出。

現在看來,自己顯然走上了歧路,單純的節流並不能徹底解決問題,還必須廣開財源。陸舒當初似乎也曾經提過類似的計劃,隻是自己忙於征戰,並沒有重視。其實所謂擁有基礎,並非隻是鞏固地盤那麽簡單,而是應該像寧家已經做到的那樣,擁有創造財富的能力,自我修複戰爭創傷的能力。這個盟約總體而言應該說對吳憂方麵是有利的,吳憂得到了許多東西。不過吳憂也注意到,寧氏擬訂的條款中盡量避免金銀直接支付,而是以各種各樣的物資、貿易條件等作為交換。寧霜就像一個精明的商人,變著花樣推銷自己的產品。雖說抵給吳憂的東西一般都比市價要低廉得多,但絕對比成本價高很多。原本吳憂還注意不到這樣的細節,但在新市停留的那一晚,張穎恰恰就給他演示了同類的東西。

想到了這一層,吳憂不禁對自己的領導方式反思檢討,這種情況的出現證明自己身上還有問題,雲西不乏優秀的人才,不可能誰都忽略了這個問題,但居然一直沒人能據理諍諫,抑或是有人說起自己根本就沒有在意吧。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耳朵裏隻能聽進自己想聽的聲音了?一個人的智慧再高明,也不可能精通所有的事情,這次雲州之行也許就是個很好的教訓。自己被迫在不熟悉的領域和對手展開較量,以兵法的眼光來看,從一開始就處在了必輸的立場上。在這方麵,不著重點的虛張聲勢根本沒用,反而會惹來別人的鄙視和嘲笑。策略有時候是重要的,但也應該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礎上。現在吳憂在這方麵還沒法和寧霜爭執。這讓吳憂想起了蘇中這個人。以前曾經聽說蘇中和淄州豪族合作的時候,也是頭痛無比,想必麵臨的境況比自己還糟糕,因為那時候蘇中要用他軍人的腦袋和很多精明的商人談生意,其中痛苦可想而知。

談判中跟著對手的思路走是危險的,吳憂很清楚這一點,但是現在的情況他還無法改變,吳憂現在有了不少新的想法急於同下屬們商討,趁著這段難得的平靜,吳憂準備好好整頓一下雲西紊亂的內政。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最後代表雲西簽字的是胡沛,吳憂說有急事先趕回沃城了。這種膚淺的借口讓寧霜很不屑。雖然最後用的是吳憂的官印,但吳憂不在,好像整個盟約都打了折扣。其實寧霜最想看的還是吳憂那種疑惑和不確定的表情,那是一種明知被人捉弄還無法說出口的感覺。可惜可惡的吳憂在這出戲最**的部分到來之前就逃走了,顯得很沒有職業道德,讓寧霜這寫劇本的人非常遺憾。

張、寧、吳三家簽訂的這份盟約官方的名字是《小月氏城之盟》,因為這份盟約的簽訂,起因就是決定小月氏城的歸屬。這份盟約包涵的內容當然遠不止這些,這是一份三家軍事、經濟方麵全麵合作的盟約。在這份諢稱“三頭蛇之約”的協議中,張靜齋再次獲得吳、寧兩家的承諾,在接下來對徽州的戰爭中,將有一個穩定的北方邊境。吳憂得到了他急需的各種物資。寧家得到了吳憂軍事援助的許諾。兩家原來的一些口頭協議也重新修訂和確認。作為一個附屬產物,三家原來處處設防的貿易壁壘有了鬆動的跡象,並在未來一年中隨著協議的補充和擴展被徹底打破。

關於兀哈豹,吳憂和張靜齋私下達成一個密約,一年之內,張靜齋的雲州軍將為吳憂攻打哈克蘭、寧遠等城提供便利,至於具體時間並沒有做嚴格的限製。兩人商定,張靜齋若有餘力也可出兵,誰打下來歸誰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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