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生民
吳憂收到了一個更壞的消息:他擔心的最壞的情形發生了,周國強大的北方鄰居庫狐的“秋狩”軍隊一部到了伏虎山,大肆劫掠,王顥兵少,難以抵擋,隻來得及將五千多戶百姓遷入伏虎山區躲避,先前收服的賊首管豹、邇封複叛,為虎作倀,勾結庫狐騎兵,擄掠百姓一萬多戶。又仗著地形熟悉,有庫狐兵撐腰,引兵攻擊王顥、秦古劍等人甚急,秦古劍等人交戰不利,退上伏虎寨,困守一隅。伏虎山形勢危殆,懸於一線。
吳憂拔劍狠狠斫地,厲聲道:“庸奴竟敢如此!我必將他們碎屍萬段!誰敢阻我,立斬不赦!”翻身上馬,命軍隊調轉方向,向伏虎山急進。
陳玄急急上前攔住吳憂馬頭道:“主公三思!如今前有狼後有虎,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複,望主公為這些舍棄身家性命追隨你的人考慮一下!”
吳憂猛然帶住馬,由於猛然降速,馬前蹄高高揚起,吳憂惡狠狠地盯著陳玄,左手高高擎起馬鞭,陳玄容色不改,神情堅定,吳憂這一鞭竟然打不下去。
吳憂帶著馬在原地兜著圈子,狂怒之下,脖頸上的傷口包紮處又滲出了鮮血,驟然失去了根據地,使得吳憂失去了平常心,變得如同一頭受傷的孤狼,隻恨不能撲擊咬人。
陳玄道:“主公!臣願擔當使者前去楊鼎北營中講和。”
吳憂道:“講和?我們憑什麽和他講和?寧家恨我入骨,沃城旦夕可下,收複了沃城他就是大功一件,他憑什麽放棄這個機會?”
陳玄道:“雲州軍對寧家的心病隻怕不下於咱們,看到寧家受打擊,他們並不會感到有什麽難受,他們才不會折損自己的人馬替寧家報仇。至於沃城,我也有辦法,就不說了,隻怕說了主公又怪我此計太絕。”
吳憂道:“你但說不妨。”
陳玄道:“主公擔心這沃城的百姓背叛,其實還可以從另一個方向來想。這幾十萬百姓也是咱們手中的人質。眼下最壞的情況莫過於咱們走投無路,殺盡沃城百姓,掠盡城中財物而走,將一座死城留給他們。”
這條計策委實毒辣,吳憂被驚出一身冷汗,腦子也清醒過來,看著陳玄的眼神都變了,消化了一會兒才道:“好狠的計策!”
陳玄道:“當正道無法取勝的時候,隻好出此下策。”
吳憂這道:“恐怕楊鼎北不會見你。”
陳玄道:“臣和楊鼎北帳下軍司馬吳誨一向有交情,這人常在楊鼎北左右出謀劃策,是他的主要幕賓,對楊鼎北的決策有相當大的影響,隻要能說動他,楊鼎北就有望說服。”
吳憂狠狠將馬鞭置於地上道:“那麽就有勞先生,若楊鼎北不肯,咱們再和他決一死戰!”
陳玄長揖謝道:“主公保重!等我的好消息!”
吳憂凝視陳玄道:“陳先生,吳憂最後有一句話奉告——凡算人者,必為人所算!”
陳玄哈哈一笑,道:“謝主公賜教!”乃不顧而去。
鮑雅欽佩地道:“陳公雖為書生,真個肝膽如鐵!”
吳憂望著陳玄離去的方向,目光陰鬱,一言不發。
陳玄拜訪吳誨並沒有費太多周折,兩人原本交好,吳誨還不知道陳玄現在為吳憂效力。
吳誨滿麵笑容道:“陳公,先前沃城城破,你下落不明,著實讓我擔心不小。”
陳玄客氣兩句,開門見山道:“我已投入吳憂麾下,今日特意為他做說客來的。”
吳誨愕然道:“陳公高才,何必屈身事賊,想必有難言的苦衷吧?這次來此,莫非是重歸朝廷的脫身之計?”
陳玄肅容道:“公以為我陳玄是那種反複小人麽?吳憂是我家主公,玄在宦海沉浮二十餘載,今得遇明主,自然一心輔佐。”
吳誨離座道:“既如此,我們就是敵人了。這通敵之名誨擔不起,不敢留陳公,陳公請便。”
陳玄穩坐不動,道:“今日臨行,玄已向主公誇下海口,不達目的,誓不回去,所以除非吳公立刻叫人殺我,我是不會走的。”
吳誨仍敬他以前的名聲,捺著性子道:“陳公想如何?”
陳玄道:“想楊、吳罷兵,兩家和好。”
吳誨斷然道:“不可能!我們已經收到消息,吳憂在伏虎山那邊受了致命打擊,巢穴已經覆滅,如今成了無家的野犬,天兵一到,自然粉碎,現在不過垂死掙紮而已。”
陳玄笑道:“這卻不見得。我問你,欲安天下,以何為重?”
吳誨道:“自然是民心最重。”
陳玄道:“如果沒有百姓,是不是也就沒有民心?”
吳誨詫異道:“你……這是何意?”
陳玄陰惻惻道:“如果沃城的人都死絕了,楊將軍取沃城何用?”
吳誨大驚道:“陳公!這事難道可以開玩笑麽?想那吳憂雖為賊寇,畢竟是我大周子民,豈可做出這種人神共憤之事!”
陳玄反問道:“雲州軍不也常常屠城麽?”
吳誨道:“戰後屠城,原是一種激勵士氣、震懾敵人的手段,哪有故意殺盡治下人民的!”
陳玄冷笑道:“兔子急了還咬人,何況我家主公如今握有過萬精兵,卻屢次被雲州軍隊逼迫,確如你所言,已經走投無路,還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呢?不過是個魚死網破,難道就隻有雲州軍會殺人麽?”
吳誨瞑目不語,良久才睜開雙眼道:“陳玄公,這等無賴又無恥的計策是你出的麽?你就不怕背上千秋罵名?”
陳玄道:“隻要管用便是好計。人活一世,若不能流芳千古,何不遺臭萬年?”
吳誨拔出劍來割斷地上的席子,滿臉鄙夷站起身來道:“好。你的計策的確很好,吳某佩服得很,佩服得很,吳某自認才智淺薄,想不出此計的破法,便代為向楊將軍進言。還有,吳某恥於與你這樣的人相識,今後咱們再沒有交情。”
陳玄對此早有準備,卻也不料這吳誨有如此風骨,居然毫不留情當麵斷席絕交,被人如此鄙夷,這還是生平頭一遭,他忍不住發怒道:“誰便規定這土地隻能是雲州軍zhan有?張靜齋要挾天子便是天下的主人了麽?我家主公但求一方生存之地,難道這樣也有錯?但凡有一個安定的環境,誰不知道安息生民?外有強侮,內有憂患,安定天下並非隻有一種途徑!”
吳誨冷冷道:“陳公何必動怒?說說你們能開出的條件吧。”
陳玄道:“現在既然是我們有求於人,條件隻要不是太苛刻,我們都可以接受。我想楊將軍會斟酌的。”
吳誨道:“那麽你等著罷。”
吳憂在他的臨時營地迎來了一個新的早晨。晨曦中,遠遠的來了一支小小的落魄的隊伍,營地的士兵們提高了戒備。
吳憂微微眯著眼睛,迎著陽光觀察著這些看上去有些猶豫不決的騎士,忽然他跳了起來,跳上了離得最近的一匹還沒來得及裝鞍韉的光背馬,衝著那些人就衝了過去,鮑雅和狄稷急忙跟上。
“阿愁!”吳憂這聲驚天動地的大喊讓整個營地的數千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他不顧一切地衝到為首的騎士麵前,一把就將她從馬上抱了過來。
“主公,大哥,別,別這樣!好多人看著呢。”莫言愁小聲急促地說道,雙手卻緊緊抓住吳憂的衣襟,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流淌下來。
“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吳憂不管那麽多,將莫言愁緊緊摟在懷裏,盡情表達著自己的喜悅之情。兩人一齊從馬背上滾了下來。
“主公,我……打敗了。”最初的欣喜過後,莫言愁慢慢卻堅決地離開了吳憂的懷抱,跪倒在地道:“莫言愁全軍覆沒,對不起主公,對不起出征的眾位將士,請主公責罰。”
吳憂看看她精瘦的小臉,上麵滿是風塵之色,顯然這些天吃了很多苦,再看跟隨著莫言愁的這些幸存的兵將,一個個丟盔棄甲,臉上都是掩不住的風霜和疲憊,吳憂眼中一熱,背過身去,強忍住酸酸的淚水,大聲對鮑雅和狄稷道:“拿酒來!我要為這些英勇的戰士接風!”
不一刻,酒到了。吳憂自己斟了一碗,又給眾將士每人斟上一碗,麵北而跪,將酒灑在地上,沉聲道:“這一碗祭奠陣亡的將士!”眾兵將也都跪下,靜默地將酒灑在地上。
然後吳憂自己搬起一壇,又給回來的將士每人一壇,大聲道:“站起來!勇士們!你們為什麽愁眉不展?你們為什麽萎靡不振?難道敵人割了你們的卵子,讓你們連男人都做不成了?你們曾經浴血奮戰,你們麵對強敵毫不畏懼,你們是真正的男子漢!戰敗怕什麽?誰是常勝無敵的?那是神仙!我要你們記住一件事,戰敗並不可恥,可恥的是這個人從此以後變成了一個懦夫膽小鬼!我們應該為戰死的弟兄們哀傷,咱們死去了很多弟兄,他們享受不到戰勝的榮耀,也感覺不到戰敗的恥辱,可是隻有哀傷行嗎?不!咱們活著的人就是要給他們報仇雪恨,完成他們未竟的夢想!不要讓烈士的鮮血白流,我們要讓他們的妻兒得到溫飽和安寧,我們要讓他們得到烈士的榮耀和尊嚴!我們今天打了個敗仗,明天,以後,我們可能還要打敗仗,可是隻要咱們有堅定的目標,有前仆後繼為這目標而努力的決心,我們就會打越來越多的勝仗!來!來!來!是好漢子就把這酒給我幹了!”
眾兵將轟然應諾,一掃頹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長久的疲勞,驟然的放鬆,加上大碗的美酒,不一會兒功夫他們便全都醉倒了。莫言愁喝得最快,也醉得最早,小嘴一張一合,醉態可掬。吳憂卻沒有醉,他憐愛地看著莫言愁酡紅的小臉,為她褪去了沉重的鎧甲,將自己的披風披在她身上,將她整個人包在裏邊,輕輕俯身將莫言愁抱了起來,安置在一個舒適的小帳之內,緊挨著自己的大帳,吩咐不許任何人去打擾她。
吳憂還沒坐穩,就聽外邊又有馬蹄聲,這次卻是莫湘親率八千多名士兵從沃城趕到了。莫湘隻留下了副將衛英督率五百新兵守衛內城。把另外新征募的士兵也都帶出來了。吳憂親自出帳相迎。
莫湘一下馬就皺眉道:“都什麽時候了,主公還有心情喝酒?”
吳憂慚愧道:“是我不對。阿愁回來了。”
莫湘“哦”了一聲,簡單問了兩句大致情況,然後直接道:“眼下情勢危急,主公打算怎麽辦?”
吳憂道:“若能和楊鼎北暫時講和是最好的情況了。我想再等等陳先生的消息。”
莫湘道:“主公這種想法何其怯懦!我們怎麽能夠把希望寄托在敵人的仁慈上?楊鼎北此人頗富智計,野心勃勃,肯定不會輕易放過咱們。我若是他,便假意應承陳先生,然後趁敵不備,發動突襲,即便不能得手也足以將咱們從沃城趕出去,到時候即使想劫持百姓也不可得了。主公應下決定,若等陳先生回來,戰機便錯過了。”
吳憂猛醒道:“湘兒說得是!你這次將所有兵將都帶出來就是這個意思?沃城那邊會不會有問題?”
莫湘道:“沃城有沒有問題取決於咱們這一仗的勝敗。若勝,即使不留士兵,沃城人民也不敢背叛,若敗……主公自己想罷。所以現在咱們應當全力以赴,將手中每一分力量都用在眼下的戰鬥中。”
吳憂拔出劍來道:“好!咱們便再和雲州軍鬥一場。”便命傳令兵吹響號角。
陳玄滿麵春風回來的時候,正看見吳憂已經拆除了營地,集合了全軍步騎一萬多人,準備出擊。陳玄忙對吳憂道:“主公,楊鼎北已經同意了講和,他提出了條件……”
吳憂打斷他道:“陳先生辛苦了。楊鼎北這人不可信任,他不過是假意許和,我們還是得和他打一仗。”
陳玄看看吳憂身邊已經全副武裝的眾將,道:“可是這完全是猜測……”
莫湘截口道:“陳先生怎麽糊塗了?兵不厭詐的道理大家都知道,如果楊鼎北真心許和,我們正好趁其無備攻擊他,怎麽可以留下這麽一個強大的敵人在背後威脅自己呢?”
陳玄低頭不語,吳憂道:“陳先生就請留守沃城,若是楊鼎北不是個反複無常之輩,我回來親自向您敬酒賠罪。”
陳玄笑道:“主公這是說哪裏話來?此計甚妙,深合我意。玄畢竟還是書生,少經軍旅,竟然沒有想到這一步。看來我這一趟走得還真是值得。”
這一次跟隨吳憂出征的有莫湘、莫言愁、鮑雅、狄稷、成軌、畢素丹、哈齊宗、白伶、劉卞等九員將領,吳憂這次南下的精銳都在這裏了。三麵烈火金烏軍旗重新並在了一起。
吳憂對莫湘道:“我仍親率三千金赤烏先行,你率兵在後策應,要是戰況順利,就趁勢掩殺,若是戰況不利……也好給咱們的部隊留個種子。”
莫湘反對道:“主公,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更不宜分兵。我軍本來就不如敵軍強大,隻能置之死地而後生,要激發士兵死鬥的意誌,要是預留退路,肯定是兵無戰心,不戰先潰。我已經向那些新兵講明了雲州軍是怎麽對待戰俘和逃兵的,至少咱們戰敗之前,他們決不敢私自逃跑投降。說來還得感謝寧家,我把寧家用來守城的那幾台床弩都帶來了,步兵一律給配了寧家原來裝備的十發連弩,隻要能穩住陣腳,新兵一樣能給予敵人巨大的殺傷力。”說這番話的時候她雙眼灼灼發亮,充滿了必勝的信念。
吳憂於是不再多說,當先策馬前進。
吳憂的部隊隻走了不到兩個小時,斥候就回報發現了雲州軍的前鋒三千人。幾乎同時這支前鋒也發現了吳憂的部隊,訓練有素的雲州軍並沒有因為敵人數量眾多而退縮,而是迅速展開戰鬥隊形,分成左中右三隊,向吳憂部隊包抄過來。
吳憂讓鮑雅和狄稷分別率領一隊千人的金赤烏騎兵迎戰兩翼,命莫言愁率一千騎兵和中間的敵人糾纏,命三人聽到號角聲就立刻率兵返回。吳憂自率三千多名騎兵居中策應,而莫湘則指揮五千多人的步兵依靠一座小山開始列陣。
交戰的雙方六千騎兵都是精銳部隊,兩輪弓箭對射之後,都換上了長矛大刀,拚殺在一起,很快就殺得難分難解,血肉橫飛,不過吳憂這邊的三員大將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抵擋的,不一會兒,狄稷大喝一聲,一棒將雲州軍前鋒大將連人帶馬砸成一團血肉模糊的肉餅,莫言愁也不甘落後,一劍砍倒敵軍先鋒旗,雲州軍前鋒大潰。三人正要乘勝追擊,卻忽然聽到中軍號角嗚嗚吹響,隻好退回本陣。吳憂心痛地看到,就這麽一會兒交戰,他最精銳的金赤烏就傷亡了五百多人,雲州軍也拋下了千多具屍體,沒有俘虜。
三將剛退回來,雲州軍大隊軍馬掩到,一萬多匹駿馬踏地的聲音驚天動地,頭一次見到這種陣勢的新兵們嚇得瑟瑟發抖,隊伍中軍法官手中閃亮的長刀利斧才讓他們沒有轉身逃跑。靠著三將爭取到的時間,莫湘終於完成了步兵的布陣。現在一個內弧形的雁形陣麵對著雲州軍的方向,左、右、後、左後、右後各有一個內凹的小月牙陣,莫湘自守地勢最高的中陣,分遣成軌、畢素丹、哈齊宗、白伶、劉卞鎮守各陣。莫言愁則指揮最前麵也是兵力最多的雁形陣。莫湘用了六員將領做各陣指揮也不為別的,隻因為他們能看懂旗號聽懂金鼓,便於指揮。
各個小陣都是最外邊的弩兵縫隙中夾雜著手執長戟的步兵,後麵還是一排排強弩手。各陣之間有空隙,便於騎兵間出其間。
楊鼎北沒想到吳憂真敢孤注一擲和他拚命,為了達成偷襲的目的,他的軍隊馬不停蹄趕了一夜的路,現在已經相當疲憊了,不過他還是沒把吳憂的這點兒部隊放在眼裏,事實上他相當興奮,如果吳憂真的不管不顧殺掠一番逃走他還真沒什麽好辦法。現在敵人居然主動送上門來了,這讓他非常滿意。麵對這支倉促湊成的新兵占了大部分的軍隊,他似乎已經看到了勝利之神在向他招手了。
楊鼎北迫不及待地發動了進攻,雖然敵人在山坡上列出了一個有點奇怪的陣勢,但是他有把握這些新兵蛋子會在他連綿不斷的強大攻勢下嚇得尿褲子,立刻就會土崩瓦解。
楊鼎北隻料對了一半,新兵們的確嚇得尿了褲子,不過他們並沒有崩潰,軍法隊的刀斧可不是吃素的,還有吳憂手下的將領的監督,每個將領看這麽幾百個人還是能照看過來的。所以楊鼎北的第一輪攻擊遭到了密集箭雨的迎頭痛擊。沒人會在戰場上苛求一個拿著十發連弩的士兵射得多準,因為他們純粹是靠密集的數量還有可怕的射速取勝,如果像現在這樣預先排列成利於弩兵發揮的陣勢的話,一群生澀的新兵也將是優秀的騎兵的噩夢。對楊鼎北來說,噩夢才剛剛開始。
雲州軍最凶悍的騎兵紛紛倒在了箭雨下,二百步,就像一個魔鬼畫出的怪圈,始終無法超越。雲州兵拋下了數以千計的人馬屍體,迂回換了好幾個方向還是衝不破這個距離,再堅強的將領也受不了這種損失。楊鼎北終於下令暫時收兵。
莫湘也鬆了一口氣,這種射箭簡直就是浪費,一百支箭也不見得能射到一個敵人,對士兵的體力也是很大的考驗,可是又沒辦法,這些新兵不能指望他們幹別的。能夠頂住這麽凶猛的進攻已經不錯了。莫湘這次出兵幾乎把城裏所有弩箭都搜羅一空,就是準備對付雲州兵的騎兵的。
雲州軍的進攻是呈波次型,騎兵們拉開寬寬的距離在一個很長的麵上展開衝鋒,一隊接一隊,進攻時如長江大河,驚濤拍案,持續不斷,反複衝擊,一旦有一點突破防線,各隊就蜂擁而至,猛攻缺口,撕裂防線,擴大戰果,防守再好的步兵陣線也經不起這樣消耗,一個疏忽大意就會被攻破。而被雲州精銳的騎兵殺入這些新兵組成的步兵群會是什麽後果,莫湘簡直都不敢想。
楊鼎北窩了一肚子火,立刻找來了寧霜為首的寧家諸將。寧霜板著臉,董不語一臉嘲諷,蘇華沉思不語,寧英、寧雄、寧豪、寧傑垂手侍立,眼神凶厲,寧潛、寧衛等寧家其他人都不在沃城附近,更多的寧氏宗族子弟卻在戰亂中死去了。先前的交戰中,楊鼎北並不讓他們出戰。
楊鼎北道:“十發連弩是寧家帶入雲州的利器,今日一見果然不凡,不知道寧家有沒有什麽好辦法對付它呢?”
寧霜現在是仰人鼻息,不得不低頭,低聲下氣道:“十發連弩為了保證其射速,犧牲了部分動力,因此力量遜於一般強弩,隻要讓士兵內著鎖子甲,外罩浸濕的雙層大綿甲,弩箭就射不穿了,原來我寧家就是裝備這種鎧甲,可惜帶出來的沒有幾套。但是現在的馬甲還沒有一種能防住弩箭攢射的。”
楊鼎北冷笑道:“你明知道我雲州軍裝備不起這麽華麗的甲具,這話說了不是如同放屁麽?”
寧霜何曾受過這種侮辱,一張俏臉漲的通紅,沒法辯駁,隻好退在一旁,默不作聲。寧英怒極,暴跳道:“兀那賊鳥人,你敢這樣和我家小姐說話!”
楊鼎北臉色一變,喝道:“來人,把這賊漢給我拿下了!”兩個軍兵就上來要綁寧英,被寧英左右開弓,一人打了一個大嘴巴子,滿嘴牙齒盡落,哀嚎著滾了出去。其他軍兵竟不敢上前。
楊鼎北氣得臉發白,道:“反了反了!軍法隊伺候!”
寧霜立刻喝住寧英,給楊鼎北跪下道:“請將軍暫息雷霆之怒,村野之人不懂規矩,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楊鼎北還待再作威福,忽然瞥見吳誨向他猛打眼色,他一抬頭猛然看見董不語正按劍冷笑,眼中殺意濃重,寧雄、寧豪、寧傑三人似乎無意地堵住了帳門,眼看帳內眾將沒有一個是董不語的對手,心裏竟是有了寒意,咳嗽一聲道:“罷了,既是寧小姐求情,本將軍不和他計較便是。” 直到看到董不語的手慢慢離開了劍柄,楊鼎北的心這才慢慢放回了肚子。
寧霜道:“寧家和吳賊誓不兩立,將軍但有吩咐,寧家願為前驅。”楊鼎北哈哈一笑,並不接話。
吳誨獻策道:“賊兵此陣利守不利攻,若能引誘其下山交戰,則不攻自破。”
楊鼎北問道:“計將安出?”
吳誨道:“賊兵傾巢而出,沃城必然空虛,若以一支軍隊大張旗鼓號稱進攻沃城,則賊兵必急於和我軍決戰,這樣他們自己就會打亂陣腳,我軍趁機擊之,必能獲勝。”
楊鼎北點頭道:“此計大善。”
將軍黃烈風道:“吳先生此計太緩,若賊兵不去救沃城又如何?我看不必如此麻煩。賊兵依仗者,無非弓弩犀利,隻要等到夜間視野不明,我帶兵偷襲,必可成功。”
楊鼎北心裏雖然傾向於吳誨的計策,不過黃烈風說得也不無道理,吳憂完全可以不救沃城,這樣這條計策就沒用了,而且吳憂一向有睿智的名聲,應該很容易看穿這個計謀。
吳誨又道:“將軍不必擔心,這是一條虛實之計,若賊兵置之不理,我們就真的發動一支偏師先攻下沃城再說。賊兵失去依托,必然軍心浮動,有利於我軍進攻得手。”
楊鼎北道:“好!就用此計。”
寧霜請纓道:“將軍,我寧家在沃城頗有人望,若讓我們率偏師出擊,百姓見到寧家的旗號必欣然景從,被賊兵脅迫的士兵也會起義響應,沃城可不攻自破。”
楊鼎北立刻搖頭道:“我自有計較,軍前還用各位,不可輕出。”寧霜憤然退下。
吳憂見雲州軍暫時沒有進攻的意思,幹脆趁機休息了一下,找到莫湘,問道:“敵人下一步會如何動靜?”
莫湘笑道:“主公又來考我了。”仔細思考一下道:“上策莫過於圍而不打,雲州軍掌握著外圍主動權,而咱們所帶的食物、水都很有限,所以先沉不住氣的必定是咱們,隻要咱們忍不住突圍,這仗就算完了。”
吳憂道:“那我們當如何處之?”
莫湘道:“不用擔心,楊鼎北決不會用此計。雲州軍的優勢實在太明顯,他沒有耐心等的,真要此計現出效果,恐怕沒有十天半月不行。而事實上——”她將嘴湊近吳憂耳邊說道:“這確是最好的計策,因為我們隻帶了三天的食水。”吳憂一聽“啊”地一聲,看看周圍的士兵,沒敢說什麽,在戰場上,莫湘比他更愛冒險。
莫湘微笑著徐徐道:“第二條便是中策,就是等到夜間視野晦暗弓弩作用最差的時候,率領部隊貼近我們的陣地,然後突然進攻,以雲州正規軍的強悍戰鬥力,絕對能在咱們的陣地上撕開缺口,然後雲州馬隊的衝擊力就顯出來了,我們隻好選擇硬拚,雲州部隊最不濟也能和咱們打個平手。”
吳憂笑道:“你倒像是楊鼎北肚子裏的蛔蟲似的,還有下策麽?一起說說看吧。”
莫湘道:“要說這下策呢,本來可以稱之為上上策的,可惜……”
吳憂打斷她道:“讓我猜猜這下策吧,也不讓你專美於人前。既然‘本來’應該是上上策,那麽肯定是合乎兵法了,最省事有利莫過於聲東擊西之計。隻要敵人襲擊沃城,我就不得不救。我若救之,則中了雲州軍的圈套,打亂自家陣腳;若不救,敵人正好轉虛為實,端了咱們的老窩,沃城陷落,我們進退失據,還是一個死局。”
莫言愁不知什麽時候湊了過來,聽了吳憂的話,咋舌道:“好厲害!這是上策啊。若是我便用此計。”
吳憂道:“一般說來,這當然沒什麽問題,但是放在眼下就不成了。按說用這條計,去襲擊沃城的當然是寧家的人,隻要打著寧家的旗號振臂一呼,沃城防禦肯定土崩瓦解,神仙也沒救。但是楊鼎北對寧家猜忌之心甚重,隻從剛才的進攻中一個寧家的將領都沒有就可以看出來了。不用寧家的人的話,沃城就可保證無憂。”
莫言愁還是不解道:“沃城兵不過五百,百姓也還沒有歸附,怎麽就無憂了呢?”
莫湘笑道:“那是你還不了解陳玄先生,隻要有他在,就沒有問題的。陳先生善出絕計,若是雲州軍果真來到,陳先生必定以雲州軍會屠城恫嚇百姓,然後抽調百姓中青壯登城守禦。沃城內外還有近十萬戶居民,青壯年男女怎麽也能抽調出四五萬吧,守禦內城綽綽有餘。”
她剛說到這裏,雲州軍中號角聲嗚嗚吹響,再次擺出了進攻的架勢,莫言愁忙趕回自己本陣指揮,吳憂則留在了莫湘的中陣,觀察雲州軍動靜。
雲州軍的進攻部隊一列隊完畢,吳憂就笑道:“是佯攻。楊鼎北此人的確是個將才,可惜有點兒太過於剛愎自用了。”果然這次進攻軟弱無力,雲州軍隊一觸即退,隻在弩箭射程邊沿打轉,引誘那些新兵浪費他們的箭矢。雖然進攻並不積極,雲州軍還是裝模作樣維持著攻勢。很快就見一隊打著“黃”字大旗的部隊離開了雲州軍,向沃城方向開去。
吳憂大喜,對莫湘道:“果然!果然不是寧家!”他高興地聲音都變調了,要說剛才不擔心那是假的,敵人居然這樣配合實在讓他喜出望外,就差沒跳起來了。
莫湘也是大喜,雖然分析得頭頭是道,但是敵人行動前心中還是沒有底,現在就看陳玄的了。隻要沃城能成功分散雲州軍的兵力,吳憂所率的主力部隊就有機會取勝。那幾台床弩還一直沒有動用呢。即便敵人進入了射程,莫湘還是舍不得用這些床弩,這些床弩威力巨大,裝填卻也麻煩,實戰中估計隻有一次發射機會,她要讓它們在關鍵時刻收到奇兵之效。
楊鼎北見吳憂果然不上當,便用第二套方案,給黃烈風增加兵力,讓他攻取沃城。滿以為沃城可一鼓而下,沒想到黃烈風部遭到了沃城軍民的激烈抵抗,光是攻克破爛的外城就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損折了上千人馬。而內城依舊在吳憂部隊的手中,黃烈風派人來要求援軍。楊鼎北的回答是沒有援軍,讓黃烈風自己想辦法攻克內城。
對沃城進攻不利讓楊鼎北虛火上升,他決定不管什麽計策了,依靠依然占優勢的兵力啃下吳憂這塊骨頭,再一鼓作氣攻下沃城。既然決定強攻,他就不再顧慮寧家的問題,他把寧家的將士排在了第一波次進攻隊伍中打頭陣,理由是他們的鎧甲是最好的。
“這是謀殺!”以蘇華的忍耐力也不禁作出了這樣的評價。誰都知道衝在最前麵的人會成為弩箭攢射的靶子,生還的概率是最小的,即便寧家完善的裝甲也不敢說能擋住所有的弩箭。
“如果我們不執行命令,他立刻就會殺了我們。”寧霜咬著嘴唇道。
“這王八蛋為什麽處處針對我們?”寧英忿忿不平地問道。
“妒忌罷了。”董不語冷笑道。
“咱們怎麽辦?”寧英道。
“就頂過這陣。”寧霜道。
“我們連敵人的臉都看不見。”蘇華有些悲哀地道。
“這樣喪氣作什麽?像是死了親爹似的!一會兒都跟在我後麵。”董不語厲聲道。
寧家眾人聞言都低下了頭,他們的親眷多數喪生在和吳憂的爭戰中。
寒風蕭瑟的下午,楊鼎北發動了真正的全麵進攻,以寧家將士打頭的雲州軍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向吳憂軍設在山坡上的陣地,董不語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麵。
莫湘麵容嚴肅,親執金鼓指揮,從步兵隊中飛蝗般射出的弩箭遮住了天空,雲州軍傷亡慘重卻依舊悍不畏死衝殺過來。白馬白披風的董不語格外耀眼,他一人一騎如同一道白色的閃電衝向小山,射到他跟前的弩箭被他用長戟紛紛撥落。二百步的死亡界限對他來說根本不存在,眼看要衝到跟前,莫言愁集合了二百弩手,集中對他一人來了一次齊射,兩千支勁弩尖嘯著射向董不語,饒是董不語英雄無敵也難以抵敵這樣密集的箭雨,他猛地跳下馬,躲在坐騎身後,愛馬立刻被射成了刺蝟,董不語虎吼一聲,右手持戟,左手持鐵盾,不要命地衝上前來,眼看就要殺入步兵陣地,忽然鮑雅的流星錘、狄稷的狼牙棒分別從左右攻到,二將借助馬力,每一下都奮千鈞之力和董不語硬碰硬的硬磕,董不語奮展神力,硬接兩人三十多招,嘴裏吐出大口的鮮血來,鼻子眼角都有鮮血滲出,內髒已經遭受重創,他眼神散亂,神光不凝,步伐踉蹌,口中兀自荷荷邀戰,鮑、狄二將欽佩他是條好漢,各自約束馬匹,這時候寧家眾將將將趕到,寧英、寧雄、寧豪、寧傑四將兩人敵住一個,蘇華拚死搶了董不語上馬奔逃。
其時,在雲州軍的拚死衝突下,終於撕開了步兵陣的一個缺口,大隊騎兵洶湧衝上。吳憂親率騎兵發動反衝鋒,兩軍在那缺口處反複廝殺,至天黑,吳憂部下騎兵部隊傷亡過半,金赤烏隻剩下了不到千人,總算將雲州部隊趕下山去,雖然形勢幾次危殆,莫湘仍然沒有動用床弩。被突破chu的小陣,步兵幾乎被屠戮殆盡,副將哈齊宗重傷。莫湘收縮了陣型,將剩下的步兵調成五花陣,士兵們打了一下午,手臂酸麻,連弩都拿不住了。
鮑雅狄稷請求出擊,吳憂搖頭道:“敵軍雖疲,指揮不亂,未可輕出。”半天廝殺下來,他脖頸上的創口再次崩裂,疼得他齜牙咧嘴。
當天夜裏,雲州軍又一次發動了全麵進攻,這一仗更加慘烈,吳憂軍的陣地幾處被突破,步兵死傷慘重,全仗莫湘以金鼓燈火為號調動騎兵策應其間,中軍陣始終保持不破,堪堪頂到天亮。雲州軍終於疲憊了,慢慢退了下去。當這無比漫長的一夜過去,看到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的時候,吳憂第一個反應是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衝莫湘喊道:“我們撐過來了!我們還活著!”周圍的兵將個個一身塵土血汙,隻有莫湘戰袍整潔,盔甲鮮亮,目光清澈明亮,嘴唇鮮潤豐滿,就像絲毫不曾參與到這場戰爭中來一樣,她站在颯颯秋風中,恍如女神臨世。吳憂看著她,就感到自慚形穢。
“咱們還有四千多弟兄能打,兩千人能騎馬,損失太大了。”莫湘平靜地道。
“雲州軍還有六七千吧?咱們這次可栽了。”吳憂了歎口氣道。“你還是不打算用床弩嗎?沒有它們,我們很可能就死在下一輪進攻中了。”
莫湘看看身邊疲憊地呼呼大睡的士兵,堅定地道:“昨晚我們也以為撐不過來了,現在我們還活著。我們不但不會敗,我們還要打勝這一仗!”
莫言愁譏刺道:“現在這個樣子還有什麽希望?雲州軍隊隻要緩過勁來,咱們的好日子就算到頭了,連弩的弩箭消耗的差不多了,你還留著那該死的床弩幹什麽?要是早用的話,咱們還能少死幾個人。”
莫湘道:“少死幾個又如何?能扭轉局勢麽?反而錯失了取勝的機會。”
莫言愁道:“取勝!取勝!人都死完了,我看你怎麽取勝!”
莫湘不去理睬她,再次調整防禦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