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六年,正月二十六日。
下午。
在山海關通往錦州的官道上,溫越正率領著一隊百人護衛,策馬狂奔著。
就在前日,五烽五炮的場景,再一次地出現在山海關前的這條走廊上。
溫越立即下令,還山海關、中前所、青牙堡全體戒嚴,所有軍民做好戰鬥準備,城池隻準進不準出。
而在二十六日上午,溫越接到遼東經略高第命令。
讓遼東諸將一起去錦州商議軍事。
溫越沒有怠慢,得到命令後就立即從官道趕往錦州城。
一路上都是亂糟糟的,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不過,溫越所經過的所有屯堡和邊墩全部進入了戒備狀態。
這讓溫越心中稍稍有所安慰,看來孫承宗這幾年在遼東準備的頗有成效。
像天啟二年那次,許多屯堡接到了五烽五炮,萬人敵情,沒有得到命令,就率先逃離,擅自離守。
而到了天啟六年,經過了孫承宗幾年的努力,這些屯堡、邊墩能守住地方,沒有幾個擅自逃跑,很不錯了。
當然,這樣的景象僅限於靠近山海關的南邊。
正當溫越以為北邊也能穩定的時候。
他領著護衛一直往北,著急趕路,卻發現越往北過去,北方的情況越不樂觀。
亂兵亂民,一下子多了起來,數量不少有四五萬之多。
尤其是路過寧遠城後,外麵的景象更糟,許多亂兵亂民正圍著城池,想要進去,可寧遠城門根本紋絲不動,沒有一點打開的意思。
又有許多亂兵亂民瞧這樣子,繞開城池,繼續朝南。
溫越見此微微皺眉,招來幾位護衛,讓他們回去報信,讓祖柏、趙率教他們做好準備,穩妥引導這些亂民,防止有亂民衝擊破壞城外的屯田灌井等。
幾個護衛領命剛走。
北邊又來了一批亂民亂兵,其中夾雜著哭喊嚎叫的聲音,似乎是“大軍敗了”、“錦州失陷”、“大家快跑啊”之類的話語。
一下子,寧遠城外麵更加亂了。
許多人心慌之中,往寧遠城靠去,推搡著前麵的亂民亂兵。
由此導致最前方的許多亂民亂兵,被擠進了護城河溝裏。
那護城河溝裏雖然因為冬天,河水結冰可以行走,但官軍考慮到了這一點,事先在裏麵埋了不少尖刺陷阱。
一時間,亂象更甚,慘叫聲不絕於耳。
不少人在外麵大喊,哭叫求饒讓裏麵的官軍開門。
這般人間地獄的景象,看在溫越等人眼裏,俱是有些歎息。
不過,溫越等人注意力更放在這股新亂兵亂民嘴裏喊著的那句“大軍敗了”、“錦州陷落”的話語上。
“大人,聽這股亂兵亂民講,錦州陷落了,大軍敗了?”
護衛首領謝不冬,麵色著急詢問道:“要是如此的話,我們還過不過去?”
溫越麵色平靜,道:“別著急,去抓一個亂兵過來問問。”
“是。”
立即有護衛打馬過去,在亂兵中尋了一個小旗官,伸手一提提在手上,然後回來,將小旗官丟在了地上。
這小旗官本來是恐慌的不行,突然又被人提了起來,丟到了一群軍漢的包圍圈中,直接是嚇尿了。
“你們……你們想要幹嘛……我可是……”
小旗官聲音顫抖,結結巴巴地問道。
“廢話少說。”謝不冬喝道:“大人問你一句,你說一句,要是敢不回答,性命難保!”
這小旗官被謝不冬一喝,又看著周邊這群壯漢凶神惡煞的樣子,想要保命的他,立即頭點成了小雞啄米的樣子。
“是是是,小的一定老實回答。”
溫越直接問道:“錦州城陷落,官軍敗了是你親眼看到的嗎?”
“小的、小的沒有看到。”小旗官搖頭。
“那你糊囔囔什麽,不怕治一個妖言惑眾,動搖軍心之罪?”謝不冬在旁凶惡喝道。
“小的是沒有看到,但是從北邊逃過來的軍士還有百姓,都是這麽說的。”
小旗官被嚇的怕了,以為真要被這夥軍漢治罪,急忙解釋道:“而且小的從火路墩逃出來時,也看到錦州城那邊的烽火滅了大片,肯定是被賊虜攻破了的。”
聞言,謝不冬和其他護衛對視了一眼,都是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驚疑之色。
一般而言,在敵情時候。
烽火若是沒有燒完,會一直點著的。
而在大明九邊的屯堡和邊墩,像預警的烽火狼煙這樣的物資,是一直準備足當的,至少能保持三天的燃燒。
這突然滅了大片,不是烽火被滅了,就是沒有再續上。
不管是哪個結果,都是沒有人繼續守墩守屯了。
難不成錦州城是真的陷落了?
如果是那樣,他們這奉命去錦州軍議的隊伍,繼續去還是不去?
就在這時,溫越突然開口道:“你之前所守的墩在哪裏?”
小旗一愣,脫口而出道:“杏山堡,添橋墩。”
“拿地圖來。”
溫越朝旁道。
立即有護衛將地圖掏了出來,如今的地圖經過了夜不收這幾年的詳細探查收集,遠不是之前粗糙的地圖。
隻是稍微一指,溫越就看到了添橋墩在哪個位置。
它是塔山堡和鬆山堡之間的一個火路墩,鬆山堡在塔山堡的北邊,而鬆山堡的北邊不願則是錦州城。
“先往塔山堡過去,如果大軍敗了,肯定會先在那裏整齊軍隊的。”
溫越讓人將地圖收起,丟下小旗官,繼續趕路。
繼續一路往北,亂兵亂民更加多了。
再經過了幾次的打聽,確定沒錯,錦州城陷落,從錦州城撤下來的諸位邊將以及遼東經略高第,現在就在塔山堡休整。
從寧遠往塔山堡過去,不過五十裏地。
溫越策馬狂奔,又修整了一晚,在二十六日上午,就趕到了塔山堡外。
果然,和溫越預料的一樣。
錦州城盤踞的大明邊軍,有十多萬。
如果敗亡逃竄的話,塔山堡城高壁厚,易守難攻,又離著錦州城遠,即便遭遇大敗,到了塔山堡也會有空閑時間,重新整隊。
不過,與溫越預料不同的是。
錦州城的大軍似乎並不像是遭遇大敗的樣子,反而像是主動撤離的。
因為現在立在塔山堡外的軍營,沒有一點雜亂的樣子,到處有兵馬巡邏,騎兵、步兵輜重等軍營列陣分明,井井有條。
而且溫越等人看得清楚,這軍營中那股極其精銳的騎兵,氣勢雄壯,沒有絲毫敗兵氣餒的樣子。
這是怎麽回事?
溫越和一幹護衛,都是有些摸不到頭腦。
來到了轅門外,溫越遞上自己的勘驗。
檢查過後,除了謝不冬幾個護衛外,其餘人都被攔在了外麵。
進入軍營之後。
溫越所看到的軍士,觸目一片都是披著代表大明火紅色的盔甲,鐵甲、棉甲、皮甲都有。
這更讓溫越有些驚疑了,軍士們穿著整齊的盔甲,沒有任何丟盔卸甲戰敗的樣子。
但又從他們疲憊的神情,站姿不穩,許多人都是坐在地上、或是躺在地上的樣子,又看得出他們剛剛經曆了一場失敗。
很快。
溫越隨著引路軍士來到了一個大帳前。
大帳兩邊站著一個個身披鐵甲、高大粗壯的守衛軍士,他們所持的兵器也是精銳,隱隱發著寒光。
而在這些守衛軍士的前方,豎著一杆中軍大纛,正隨風高高飄揚,上書一個巨大的“高”字。
“大人,請稍等,容我進去稟告經略大人。”
那引路的軍士說完,就轉入了進去。
溫越在外麵等候了剛幾秒,另外又有一個引路軍士引了一名將領過來。
這將領乃是老熟人,不是別人,正是祖大壽。
“祖大哥。”
溫越朝他打招呼道。
祖大壽原本臉是陰沉的,看到溫越後,立即轉為驚喜:“嘿,溫老弟你也來了啊。”
溫越點頭,笑道:“是啊,接到經略大人的命令就馬上過來了,本來是要直接去錦州的,但路上聽到消息,就轉來塔山堡了。”
說到這裏,想著祖大壽也不是外人。
溫越直接開口問道:“對了,祖大哥,錦州到底是發生什麽事情了,為何會突然陷落?”
一提這個。
祖大壽的臉色突然又變成了陰沉,歎息道:“唉,還不是這位經略大人,本來這次建虜扣關雖然勢大,比天啟二年那次也不想讓。
但經過了督師大人的四年守備,錦州城固若金湯,不必擔憂被破,可這位經略大人卻好,說什麽要上城牆巡視,然後就被外麵射來的流矢傷到了胳膊。
“這傷到胳膊也就算了嘛,卻沒想到這經略大人膽子竟然……”
說到這裏,祖大壽看了看旁邊的侍衛,激動的聲音低了不少,他小聲繼續道:“這經略大人竟然覺得前線不安全,連夜讓我們撤離,白白將大好的錦州城、杏山堡讓給了建虜。
“停在這塔山堡,還是我等苦求攔住的,不然照他這樣撤離,整個遼東迫不及防下,遭遇建虜襲擊,恐怕天啟二年廣寧城陷落後的景象會再現。”
“什麽,錦州城居然是主動放棄的?”
溫越聽完後,豁然震驚。
曆史上在天啟五年秋的時候,高第上任後,是覺得大明守在山海關外的這條走廊,受不住不說,還浪費大筆的錢財。
故此,讓在遼東外的明軍和百姓全部撤入關內。
隻有袁崇煥等少數人,沒有聽取命令,留下兩萬多人死守住了寧遠城,取得了少見大明在遼東的勝利,史稱寧遠之戰。
在高第上任後,溫越也是抱有戒心的,看他會不會也像曆史上記載的那樣,上任就把立在山海關外的屯堡全部撤去。
但高第上任之後,表現的非常英明,三番兩次來他這裏巡查,又是詢問建議,又是大加誇獎。
並且他也巡視了其他地方,大大勉勵了遼東的其他將領,安撫了眾將之心。
最後,高第還駐紮在了遼東前線,與眾將士一起抗敵,並沒有像曆史上那樣躲在了山海關內。
這把溫越給徹底迷惑了,以為史書畢竟是史書,有實有虛,有同為閹黨的他在後方撐著,或許高第能一直守著錦州,徹底改變曆史格局。
而現在錦州、杏山被放棄,曆史又要重歸原本的道路嗎?
正在溫越震驚著,胡亂思想的時候。
裏麵有一個宦官出來,也是熟人,正是胡良輔。
胡良輔出來後,看到溫越眼睛就是一亮:“溫大人,您總算來了,快隨我進去吧,經略大人等你等急了。”
說著,胡良輔不由分說直接扯住溫越的袖子,掀開帳門拉了他進去。
祖大壽跟在後麵,也一同進了大帳。
出人意料的是。
大帳裏麵的人竟然有許多,分為兩側,左側的人少,右側的人多,涇渭分明。
此時,他們都保持著異樣的安靜,沒人說話。
難怪在大帳外,覺得裏麵沒有什麽人。
“經略大人,溫大人到了。”
胡良輔扯著溫越袖子進來後,就朝上首大喊。
“哪、在哪?溫越在哪?”
隨即在上首,就有一個蒼老又驚喜的聲音響起。
而兩旁涇渭分明的人群,也同時朝大帳門口瞧來,並且整個大帳裏響起了竊竊私語的聲音,打破了剛才的詭異安靜。
似乎大帳裏的所有人,都是一直在等待溫越一樣。
溫越進入大帳後,帳門被放了下去,他的視線隨之一暗,但很快又被大帳內點燃的許多蠟燭重新拉回了光明。
在蠟燭光中,溫越朝大帳裏掃去。
大帳裏人數很多,左邊那群人少的是一幹閹黨黨羽,多為宦官監軍,少有將官,溫越隻在裏麵瞧見了一個熟悉身影,江朝棟。
右邊那群人多的則是邊關眾將,溫越在裏麵瞧見的熟悉身影就有許多了,有袁崇煥、滿桂、馬世龍、吳襄等。
而在上首處,一麵懸掛巨大的地圖前,高第正站起身,驚喜地望著這邊。
溫越瞧高第看去,便看見他的左臂胳膊上綁著一個紗布,像是傷到了哪裏。
另外他整個人也不像年前溫越見他時候的意氣風發,而是內外有了一股受驚的氣質,整個人如老鼠一般,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起他的警惕,讓他擔心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