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六年正月十日。

高台堡,鴨角墩。

鴨角墩是溫越所轄管的,最北邊的一個火路墩,在高台堡的北方,離近前屯衛。

鴨角墩靠山依河,周長十四米,外圍牆呈橢圓形狀。

站在望台眺望,可以看清七裏外的前屯衛的一舉一動,任何的烽火信號。

按照地理位置。

鴨角墩乃是處於山海關通往錦州的官道上,又靠山依河,易守難攻,故而在這裏設立了前屯衛後,又另外設立了鴨角墩來負責警戒和傳遞消息。

鴨角墩的墩軍伍長是一個叫做王福德的小旗官,下麵管著一伍十人的隊伍,以及各自的妻兒老小。

原本按照大明的規矩,一般設立火路墩後,都會暗插兩個精銳的夜不收,作為偵探傳遞消息所用。

不過自從溫越接手中前所後,放在外麵各屯各墩的夜不收全部被召集在一起了,另外有所重用,連著他們的家人也全部被搬進城內享福。

而像他這樣原本的官軍出身,隻是被招進青牙軍訓練了大半年,選為輔兵的。

隻能繼續留在火路墩守墩,不能像那些軍士一樣,享受戰兵待遇,可以出征野戰。

見過了軍營中那朝氣蓬勃,人人向上的場麵,再讓他呆在這火路墩裏,王福德有些不甘心。

好在青牙軍每三月都有考核,若是武藝高超,技藝進步者,可另外選拔。

而若是覺得自己武藝比不過別人,青牙軍另外還以識字數多者優先招募。

這讓不甘心的王福德有了希望,在年前專門托人去集市,在書店買了幾本識字書籍,想自己學著認字,考核通過,成為戰兵。

王福德也知道,不隻是他在偷偷努力,他管著的一伍輔兵,也在努力。

好幾個天還沒亮就起來練習搏殺技藝,也有人像他一樣,趁著守夜的火光在偷偷認字。

放在以前這樣的景象是絕對不敢想象的。

以前的大家夥,雖然也是墩軍,有著守邊的重任,但都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日子過得渾渾噩噩。

哪裏能像現在,生活比以前好過了不少,未來還有著希望。

大雪紛飛,雪花一下子落滿了王福德的頭頂。

王福德把頭上帶著的皮帽拿下來抖了抖,重新戴上,繼續筆直站立著,望著北方的前屯衛。

守著守著,王福德不禁又開始了遐思。

跟著守備大人就是好啊!

王福德心中繼續感慨。

過年前的時候,守備大人沒有忘記他們,和戰兵們一樣,他們同樣被發下了嶄新製作的鴛鴦戰襖。

與幾年前朝廷發下來的粗糙鴛鴦戰襖不同,守備大人放下來的這新製的鴛鴦戰襖,用料嚴密厚實,穿著極其暖和。

而且除了鴛鴦戰襖外,另外還有羊皮大襖,皮帽,皮靴,還有保暖用的水壺等。

聽聞守備大人留在遼東的開始,便同樣是從火路墩開始的,果然知道他們這些守墩的兄弟缺少什麽。

這鴛鴦戰襖穿在身上暖和不錯,還非常好看。

年初那幾日,去前屯衛那邊拾柴火,被那邊的官軍看到了,個個都是露出羨慕嫉妒的目光。

有幾個聽聞是守備大人免費給自己發下來的,連連感歎為什麽他們就碰不上這麽好的長官。

又是給分田,又是給發衣服的,真是羨煞人也!

嘿,說到分田。

王福德的嘴巴不由咧開笑著。

去年的時候,還是操守官的守備大人,鼓勵大家開墾荒地,他會租給大家農具,耕牛還有種子,並且會給大家夥免費打造灌井。

守在鴨角墩的他們一開始還不敢相信,但聽著守備大人說,第一年開荒不收糧稅,想著既然如此,閑著也是閑著,每人便也在鴨角墩外開墾了四十多畝田地。

然後,令他們震驚的事情發生了。

在他們把開墾的田地報上去後,立即就被分到了農具種子,還有一頭租用的耕牛,另外還有一夥工匠跟著他們過來打造水井。

這讓他們大大驚喜,並且在收獲的時候,守備大人說到做的,沒有要他們一點糧稅,隻是讓他們把租用耕牛農具的低價費用還上。

還完租用費用後,還餘下四五十石的糧米。

今年雖說要收糧稅,但糧稅並不高,而且可見的有了去年的耕作,以及灌井打造,今年經過肥田澆水,糧食收入會更加的多。

有糧食收入,有飯吃。

就有了躲入山林中的獵戶來投,像墩所內的幾個單身老墩軍,年紀都超過四十了。

卻因為今年開墾了四十多畝田地,收獲了四十石的糧米,就有山中獵戶願意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為妻,以換得重入編戶的機會。

甚至還有許多山中獵戶,願意將自己的女兒送給每月定時來巡查的青牙軍戰兵,當妾為婢都行,不過都遭到拒絕。

切,這是自然。

那些戰兵每個都是堂堂正正官軍之師,王福德在軍營中訓練過幾個月,知道青牙堡的軍紀非常嚴。

像這些戰兵的,不準有作風問題,不準亂搞。

按照守備大人的話,私生活混亂,軍紀就會破敗,不能正風氣,就無法建立一股清明之師,不能百戰百勝。

對守備大人的話,王福德有些不太明白。

如果是有人要送女兒給他做妾做婢,他絕對是歡喜的不得了,滿口答應。

嗯……當然這事要偷摸摸地做。

不然家中那個母老虎知道後,一定會鬧騰地要人命。

當然,除了旁邊山中獵戶外,北邊不遠處的前屯衛,時不時會有逃跑的軍戶過來請求依靠。

有的直接明目張膽,趁著夜晚,偷跑過來。

有的膽小,就在附近開墾田地,希望有一天守備大人也能管轄前屯衛,他們這些開墾好的田地,也能租用到耕牛,農具和種子,也能免費有灌井打造。

對於逃跑過來軍戶,一開始王福德還有所擔憂,會不會引起糾紛。

但朝上匯報的時候,上頭告知下來,不用擔心,全部引到州城去就行。

得到命令,王福德照做了。

果然,這些軍戶被收納後,前屯衛那邊沒有人敢來質問討要,隻是管控的更嚴了,因此很少再有大股軍戶逃跑過來。

有的隻是零零散散的一戶兩戶,最多七八個人。

正在王福德遐思的時候。

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許多的腳步聲傳來,大雪飄飛看不清遠處。

王福德立即拿起火銃,瞄準聲響方向,同時大聲厲喝:

“警惕!”

立即,留守在鴨角墩的其他墩軍行動起來,拿著火銃、腰刀長槍等,上了圍牆。

“王伍長,別開槍,是我!”

風雪中,隱隱傳來熟悉的聲音。

王福德聽出是自己手下墩軍之一張大的聲音,心中放鬆了些,但手上的火銃依舊瞄準著。

“張大,怎麽回事?”王福德大聲喊問。

“是軍戶,北邊又逃過來一群軍戶,有七八戶,人數很多,有四十多人!”

張大回應。

說話間,王福德和墩軍們隱隱約約看著遠處出現不少人影,為首的正是張大。

雪地鬆弛,看不清路。

張大正拿著長槍撐在雪地裏,邊走邊探,一深一淺。

王福德喊道:“張大,你讓他們就呆在那邊的避風處,自己過來!”

這是規矩,是試探張大是不是受人威脅,或是情況有異。

若是張大不依照這麽做,那麽王福德會立即敲響梆子,點燃烽火,擊發炮響。

死守住鴨角墩,等待著雙台堡派兵過來的救援。

“好!”

還在最壞的情況沒有發生,張大應聲後,就讓那些軍戶停在一旁的避風所,他自己繼續往鴨角墩過來。

王福德見此,沒有打開大門,而是讓人放了一條梯子下去。

等張大從梯子上爬上後,王福德這才下了望台。

“什麽情況,怎麽你身後跟了這麽多人?”

王福德趕到張大麵前,詢問道。

張大一邊拍著身上的雪,一邊歎道:“還不是北邊前屯衛那邊活不下去了,這些軍戶趁著大雪天氣,逃跑過來的。

“也虧著他們幸運,遇到了正在外麵巡視的我去,要不然這就這漫天鵝毛大雪,找不到路的他們,非得在雪天裏凍死。”

說到這,張大又著急道:“伍長,要不放他們進來吧,剛才我看了一眼,其中幾個婦孺凍得不行了,這麽冷的天氣丟在外麵,怕是要凍死不可。”

“說得什麽混賬話?”

王福德瞪了張大一眼,罵道:“我知道你是個老好人,但軍規你忘了,火路墩怎麽能放外人進來?你心疼他們,要是其中有奸細,導致我們鴨角墩出了岔子,誰心疼你的家小?”

其他墩軍也是怒目而視。

張大麵露愧疚,他還真沒有第一時間想到這個問題。

“哪怎麽辦啊,伍長,總不可能眼睜睜看他們凍死吧?”張大又道。

“別急,你們在這裏守著,我去看看,若真是逃亡軍戶,再議不遲。”

王福德將火銃遞給旁邊一個墩軍,讓他警備,然後拿起一杆長槍,掛上一把腰刀,順著梯子下去,往那邊軍戶過去。

過了片刻。

王福德回來了,朝眾人點點頭道:“是逃亡過來軍戶,不是奸細。”

眾人都是鬆了口氣。

“去,把你們的婆娘們叫起來,燒水煮粥,另外拾一點柴火,給他們取暖。”

王福德指揮起眾人們,道:“等風雪小些後,誰再跟我一個把他們送到州城去。”

“是,伍長。”

鴨角墩的一幹墩軍領命,各自忙活去了。

在鴨角墩外的軍戶當中,正有一男一女正在小聲說話著。

他們和其他大明軍戶別無一二,其中女的懷裏好抱著一個睡著了的嬰兒。

“良家,好險啊,差點就被剛才那明軍小旗官發現了。”那婦女說道。

“噓,小聲點,別露餡了。”

那丈夫一邊給婦女懷中的嬰兒掖了掖包裹的被子,一邊眼神淩厲看著婦女,叮囑道:“大漢派我們出來打探情報,萬事小心,咱們好不容易摸到了山海關前,這時被發現就前功盡棄了。”

“是,是,我曉得。”

婦女連忙點頭,不再話語。

一直等到鴨角墩內抬出了熱粥,燃起了篝火,兩人也連忙和其他軍戶一樣,又是感恩,又是裝出著急喝粥的樣子。

在此期間,聽到守墩的伍長和他們說,要將他們送到中前所去。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都對方的眼裏看出了興奮之色。

原以為還要在這火路墩旁邊呆很長時間,才能找到機會脫離,繼續去探查情報。

卻沒有想到,竟然這麽輕易就可以去探查明軍後方大城的情報。

不自覺的,兩人都有些喜不自勝。

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自以為藏得很好,其實一切的被王福德看在了眼裏。

很簡單,雖然他們穿著和其他軍戶一樣,都是破爛衣服,也非常單薄,但是他們手腳上沒有多少凍瘡,說明他們平日裏很少勞作,保養很好。

身上的破爛單薄的衣服,都是臨時穿上的。

另外其他軍戶有小孩的,那些小孩無不是被凍著哭鬧,而他們的小孩卻是在沉睡。

這又說明他們的小孩或許被提前喂了什麽藥,使小孩入睡不哭鬧,為的就是少引人注意。

而王福德之所以和其他墩軍說一切正常,就是先安穩住他們,避免打草驚蛇,將附近可能還存在的敵人探子驚走。

不如自己去聯係上頭,讓專業的夜不收過來搜查捉拿。

因此,再給這些逃過來的軍戶送了熱粥和柴火後。

王福德將所有的墩軍招在一起,把這夥軍戶中有敵人探子的事情說了。

眾人一聽大驚失色,張大更是驚的後怕,表示自己根本不知情。

王福德相信張大是無辜的,畢竟他現在家中有田,還有著妻兒,在守備大人下過得幸福,投靠後金做奸細沒有什麽好處。

不過,王福德還是讓張大呆進一間小屋子裏,自己拿鎖鎖住,一方麵是保險起見。

另一方麵,等軍中派軍紀官來詢查具體事情,也可以減少許多麻煩。

做完這一切後。

王福德便又叮囑其他墩軍,保持現狀,暗中警惕。

隨即,他另外帶了一個墩軍,兩人穿好戰襖,裹上大衣,整好腰刀,拿上火銃,外麵披上一套白布。

最後從鴨角墩的後麵圍牆搭了梯子,悄悄離開,身影沒入風雪當中。

留守在鴨角墩的墩軍們,眼中又是擔憂,又是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