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素手調羹親犒賞

桐城為四方文會之地,可經過這一般兵火洗劫,城中四處煙起,一片蒼涼。

方以智騎馬背弓跨劍,馬脖子下係著一顆首績,得意洋洋地順著大街走向縣衙。

“密、密之兄救我,密之兄救我!”

他正自覺威風凜凜之際,突然聽到有人喚他,側過臉看去,是城中某家豪族奴仆,綽刀拎槍,將一個書生逼到了牆邊上。

“你是誰?”看到這鼻青臉腫外貌變形的書生,方以智愣了愣,這人因為嘴都被抽腫了的緣故,所以說話的聲音也無法聽出他是誰來。

“汪兆、汪兆麟。”那書生淚眼汪汪:“密之兄,救我,救我,他們要殺我!”

方以智跳下馬,跟著他的數十名方家家丁頓時也圍了上來,那幾個豪族奴仆慌忙陪著笑道:“方公子,奉家主之命,上街拿賊,恰好遇著這個賊人的從犯,家主人說了,別的賊人可以暫且不顧,此人是一定要拿著的,他唆使家主人去買什麽代皇免火旗,可是花家主人八千兩銀子!”

“對,對,我家主人也花了三千兩!”

另一夥豪奴大聲道,說起銀子,眾人可都是恨恨的。

“分明是你們自願的……當初賊勢大,若不交銀子,賊人縱火劫掠,你們主人連性命都保不住!”汪兆麟放聲痛哭:“我自家也出了五千兩,如今是血本無歸,還被你們打成這般模樣!”

“那是你汪舉人的事情,你這兩日上竄下跳,為了賊人奔走,你敢說你不是賊人一夥?若不是方老爺設計,請來了無為幼虎俞公子,你這廝沒準就要從賊!”

“我……我也出了力啊,若不是我出力,賊首哪會上當!密之兄,你為我作證,我是不是也立有微功?”聽到這話,汪兆麟是真心恐懼了,他這兩天裏為了不讓三個賊首尋他清算舊賬,確實為三個賊首收刮錢糧做了些事情,若是嚴格追究,“從賊”二字是跑不脫的。

因此,他必須抓住機會洗白自己,不求有功,但求不讓人追究,否則便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想到這,他也不知哪來的氣力,掙開了那些豪奴家丁,撲過來一把抱住方以智的腿,跪著聲淚俱下:“密之,密之,你是知道的,這幾日若不是學生出力維護,那些賊人貪心一起,不知城中多少善良人家要遭賊人劫掠燒殺,包括今日,若不是學生出麵將賊首邀來,方老爺之計也沒那麽容易成功……學生不求有功勞,但求一點苦勞,請密之念在學生出了力的份上,拉學生一把!”

他也是悲摧,平日裏出來總得有三五個伴當僮仆,今日出來時原本也是有的,可是五印寺裏一亂,他急著脫身,也沒有等自己的伴當僮仆,一個人想逃回家去,結果被半途攔住。

“汪舉人,你可有功名在身,如何能這般模樣,當真是有辱斯文!”方以智被他抱著腿,心中不快,掙了掙沒掙脫,便又道:“快起來,若不起來,今日之事我方某絕對不管了!”

聽他言下有相助之意,汪兆麟頓時歡喜起來,暗暗鬆了口氣:“學生就知道,方老爺海內大家,乃是當今臥龍一般的人物,密之兄家學淵源,自然不會看著學生白白受這冤屈……”

“行了,行了,廢話恁多!”方以智心中對其人其實甚為鄙視,可對方既然求上門來,加上此時方以智正覺得意,便開口對那些僮仆道:“此人雖有不檢點之處,可是確實是迫不得已,況且今日能破賊,此人也出了些氣力,諸位就請回稟主人,隻說……”

說到這,方以智微微皺了皺眉,突然間發覺,自己似乎是將一個麻煩弄在了身上。若隻是一些顏麵的事情,他出麵調停,城中縉紳都會給方家麵子,可是這是銀子,而且是十多萬兩銀子!

想到這,他心中恍然大悟,為何父親方孔炤為不自己出麵讓諸家交銀子,而是由著這汪兆麟打方家旗號,隻說方家都出了八千兩欲買代皇免火旗!

就算是如此,城中縉紳少不得也要埋怨方家,分明將無為幼虎俞國振請來了,為何還要給賊人銀子!

“咳咳,隻說此時銀子下落尚不可知,反正這位汪舉人家宅府邸都在城中,一時半會是走不脫的,大家鄉裏鄉親,不要摧折過急。”

方以智雖年輕不夠狡猾,卻絕對不少智慧,一想到其中涉及的關聯,便改了口,不再大包大攬。那些僮仆卻想不到這麽遠,隻是覺得方公子說的有禮,況且今日之事已經傳出來了,方家召來無為幼虎這才大破賊人,有些人甚至說無為幼虎乃是方家姑爺,誰敢得罪方以智!

“既然是方公子說情,暫時放過這措大,去聽聽主人如何分說的。”諸僮仆一散而去。

汪兆麟心有餘悸,不停地向方以智道謝,方以智勉強應了兩句,便上了馬又向五印寺方向行去。沿途之中,各家各族的管家帶著家丁奴仆紛紛上街,既有殺賊泄憤之意,也是想著自家被收刮的銀子能否奪回來。其中也有些家族膽壯的年輕子弟,一個個鮮衣怒馬擎劍跨弓,看上去倒很有那麽幾分模樣。

不一會兒,便與俞國振迎麵相遇,他看到俞國振帶著少年家衛整軍而出,不由奇道:“濟民,你這是做什麽?”

“賊首黃文鼎帶著一千五百人去襲我細柳別院,如今桐城賊首已經殺了,我必須立刻趕回襄安。”俞國振麵有憂色:“密之兄,伯父那兒,替我謝罪。”

此語一出,方以智和周圍的桐城縉紳都是大為感動,確實,俞國振在明知賊人去襲細柳別院的情形下,卻仍然先解了桐城之急,然後才回頭追擊,這等心胸,讓人不得不生出敬仰來。

“這如何使得,你初一傍晚得到消息便帶人來了,一日一夜趕了一百二十裏路,方才又血戰一場,如今就走,要對付的又是賊人中最狡黠多智的黃文鼎!”方以智感佩之餘,卻又是極為擔憂:“不可,絕對不可,孫子兵法有雲,‘五十裏而爭利,必蹶上將軍’,何況這百餘裏地!”

“就是,俞公子歇息一夜再走!”

“密之兄說得對,莫說俞公子不是真的老虎,就是真老虎跑了兩百裏打了一場大仗,也無力再戰了!”

俞國振苦笑拱手:“各位盛情,在下十分感佩,但襄安為國振鄉梓之地,見到桐城之狀,國振實是擔憂家園亦會如此……各位若是真想助國振一臂之力,請借十輛大車與兩日兩百人的糧草與我……”

“這算什麽借,賊人在我們桐城兩天三夜就刮走了近二十萬兩銀子,若不是俞公子,咱們家家都要傾家蕩產!”人群中一人激憤地道:“我們蔣家不才,原獻三腔豬與五隻羊與俞公子,至於米糧,管夠!”

“你們蔣家莫要獨占了,我們沈家也要……”

“我們黃家也要……”

俞國振要的東西真不算什麽,幾輛大車、一些糧食,現在正值過年,哪個大戶人家不殺豬宰羊準備了許多的!

“都不要與我爭,濟民是我們方家的姑爺,他濟民的表字還是家父所起,些許糧食,哪裏輪得到你們來!”方以智聽到此處也急了,若不是為了方家,俞國振如何會來桐城,就算來,又怎麽會趕得這麽急,以至於弄得現在的尷尬局麵!

聽他說出俞國振與方家的關係,周圍一片哄然,然後眾人都不作聲了。

“濟民,下午時我偷窺了賊人出城之勢,他們走得東倒西歪,速度必然不快,我估計此時最多離城四十裏,而且賊人夜間不可能行軍,國振,你真不必如此著急!”

俞國振沉吟了會兒,然後笑道:“密之兄長說的是,我是關心則亂了……既是如此,我們便在桐城借宿一夜,明日大早便出發!”

於是各家紛紛力邀俞國振帶少年家衛去他們家中暫住,俞國振拱手道:“各位盛情,在下感激不盡,不過我俞家家衛,不敢擾民……”

“此話說的,若非俞公子來救援,我們想被擾都想不到。”有人大叫道:“俞公子,咱們桐城人最是知禮的,俞公子既然是方家姑爺,也是小半個桐城人,總不希望別人戮著我們桐城人脊梁骨罵不知好歹吧?”

最後是俞國振帶著教導隊去了方家,羅九河的甲字隊、葉武崖的乙字隊,則宿在周圍的幾戶人家。至於城牆上的守衛,則交給了由各家家丁組成的民壯鄉勇,若是賊人再度嘯聚而來,他們隻要能起個示警的作用即可。

到了方家,方孔炤先是招俞國振來問了問戰況,見他一臉疲倦,也沒有細談便打發他去休息。俞國振被帶到了專為待客而辟出的一座跨院,正準備鋪床休息,有個小使女端著碗熱粥走了進來:“姑爺,這是小姐熬的。”

這小使女俞國振依稀認得,正是方子儀身邊的,他道了聲謝,也不避著那小使女,便將粥喝了,小使女見他如此承情,眉開眼笑地收了碗便跑了回去。

方以智似笑非笑地看了俞國振一眼:“自你下午出去後,子儀可就帶著家中仆婦在煮肉熬粥,你這碗是她親手煮的,你的家丁們也各自有熱粥可食呢。”

俞國振聞言一愣,然後微微笑了起來。

他挑中方子儀,果然沒有挑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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