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四、霧潛雲隱日光長(四)

俞蓮端著茶,悄悄地放在了俞國振的手邊。

雖然她現在身份完全不同,但是二十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隻要在俞國振身邊,那麽端茶送水的事情,她絕對不會允許別人來做,甚至連方子儀都搶不走她的活兒。

這可不太象新襄初等學堂那個莊嚴慈愛的校長。

俞國振端起茶輕輕啜了一口,略帶苦澀的味道在舌尖上翻滾了一圈,然後變成絲絲的甜意。華夏先輩發明飲茶,乃是對人生的至高感悟,吃苦、努力之後,才有甘甜,這甘甜可能並不來自於成功本身,而是來自於追尋成功的過程。

跪在地上的納蘭明珠頭也不敢抬,他還不到二十歲,隻是因為風霜侵蝕顯得老了,從他懂事起,便聽著坐在上麵的那個人的名聲,在他開始學習的時候,他們這些女真人便被坐在上麵的那個人驅趕得東躲西藏。

以前他是非常憎恨坐在上麵的那個人的,因為他不但毀了女真人入主中原的美好前景,還將女真人從遼東之地趕走。這種恨,又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現在女真人當中已經沒有什麽“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說法了,取而代之的是用“俞老虎來了”來嚇唬小孩。

俞老虎這個詞,可以止小孩夜哭。

至少他納蘭明珠是被這個名字嚇住了,雖然那位看上去很有些老態的漢人幫他們通報之後不久,俞國振便讓他這個為首者來此,可是才到門前,納蘭明珠就跪下,是用雙膝蹭行,進入俞國振的屋子的。

進來之後,他仍然戰戰兢兢,不敢抬頭隻能用手撐著手軀,低頭看著地麵。

漢人的地麵,是用瓷片鋪成的,甚為光潔,也極為堅硬,絡得他雙膝疼痛但納蘭明珠也不敢稍稍放鬆。

“你叫納蘭明珠?”

擺足了譜之後,俞國振終於開口。

坐在旁邊的夏允彝與侍立一側的夏完淳都覺得解氣,他們見俞國振的次數可不隻一次兩次,自然知道俞國振不是那種喜歡擺架子的人很少人讓人等,而且喜歡開門見山直入主題。或許隻有象女真人或歐洲人來求見時,他才會擺足了架子,讓對方多等一會兒。

這既是消磨對方的意誌,也是給對方更大的壓力,畢竟無論是女真人還是歐洲人,來見俞國振都是有求於俞國振。

“奴才就是葉赫納蘭氏明珠不過從今日起,就沒有女真人的葉赫納蘭氏,隻有漢人的牧奴納蘭家了。”

納蘭明珠雖然緊張,汗水爬上了他的額頭,但是他說話還是很順暢而且他能說一口非常流俐的漢話。

“你的漢話不錯,是跟誰學的?”俞國振放下茶杯慢慢地問道。

“是,…,是範文程與寧完我。”

“哦,原來是他們……他們現在情形如何,還活著麽?”

範文程與寧完我是上了華夏軍漢奸名單的,因此他們死心塌地跟隨著建虜,即使是在多爾袞敗亡之後,他們便又跟了多鋒,而多鋒緊接著被刺死之後,他們又轉投了代善反正對他們來說隻是換了個主子罷了。

就象是現在,代善老病而死,建虜內部再次內亂,於是他們便又為代善之孫常阿岱出謀劃策,隻不過這一次他們未能成功被紛亂的諸部所敗,範文程與寧完我都被殺死而常阿岱則遠遁,前去投靠了羅刹人。

這些事情俞國振都接到了秘報,但是比起納蘭明珠親口所說,就要簡約得多。特別是羅刹人的那些消息,這些狗熊般吃苦耐寒的人,在冬季少糧的情況下,甚至以人為食,這可比建虜更為凶殘了。

對於俞國振來說,羅刹人絕對不是什麽意外之敵。

他知道,北極熊對於溫暖土地的貪婪是根植在他們骨子裏的,他們做夢都想在溫暖的南方海灘上洗自己的靴子。如果說盎格魯薩克遜人是陰險的毒蛇,乃是很長一段時間人類諸多禍亂之源,那麽羅刹就是一頭闖入主人菜園裏的野豬,會婪地吞噬著一切。

如果他猜的不差,那麽女真人在黑水以北遇到的羅刹人,隻是一些被雇用來的流氓和無賴,受過一定的軍事訓練,其中可能還有一些哥薩克。

不過,羅刹人推進的速度還是讓他吃驚。

從納蘭明珠口中得到的確切情報,羅刹人已經在北海(貝加爾湖)東部建立起了三個據點,並且以這三個據點為跳板,向著東南迅速侵擾,沿河建立起了十幾個堡壘和據點,夏天利用河道,冬天則利用冰麵進行運輸。而且羅刹人推進的意誌非常堅決,目標也極為明確,就是華夏的東北。

俞國振並不知道,這也是他的到來給曆史帶來的改變之一,華夏的富庶,早就在歐洲傳播,對於無法從海上來華夏發財的羅刹人來說,向東,越過寒帶苔原,向著傳說中太陽升起日光萬丈的〖中〗國進發,就成了他們唯一的選擇。

於是他們提前來到了東方,提前與建虜相遇。而且這一次是羅刹沙皇的意誌,因此來到遠東的人比起曆史上要多。

“羅刹人真的吃了人?”俞國振又問了一句。

“是……是!”納蘭明珠身體顫抖了一下。

俞國振點了點頭,看著這個曆史上原本為兔子天敵玄曄宰相的女真人,過了一會兒,淡淡地道:“這事情我知道了。”

“還請陛下為奴才…“等一下,我並沒有說要幫你們。”俞國振打斷了他的話:“五年前,多爾衰入寇覆滅之後,我就遣使傳檄於女真諸部,要你們棄械內遷,降伏於華夏軍旗之下,可是你們拒絕了。這五年來,我也不隻一次收容投降來的女真諸部,而你們不僅不降,反而屢屢試圖給我製造麻煩。現在被羅刹人逼得受不住了,便來投降——你以為我們華夏是什麽地方,要來就來要走就走的旅舍麽?”

俞國振的斥責讓納蘭明珠大氣都不敢喘。

若是一般人這樣說,隻證明此人器量不夠,但俞國振這樣說,卻帶著一股霸氣,而且俞國振接下來一句話,更是顯得霸氣無雙:“華夏之民〖中〗國之壤,凡有圖謀不軌,必應付出代價!”

“是,奴才明白奴才全族,願意付出代價。”猶豫了一下,納蘭明珠終於堅定地道。

“可不是福臨母子二人……僅有這點代價是不夠的。”

“奴才知道,奴才來時,一族公議,要給主子爺當三百年牧奴,主子爺隻管驅使就是!”

俞國振微微一笑。

“你們部族還剩餘多少人?”

“三……三萬……”

“是青壯還是全部男女老少?”

“全部。”

夏允彝聽得這個數字微微吸引口冷氣。

這才是五年過去,逃到黑水以北的女真人就隻刺餘三萬了,當初他們可是裹挾了十餘萬人去的。

他看著俞國振的目光,帶著更重的欽佩,當初俞國振沒有揮大軍直接進剿在民間頗有不滿之聲,包括夏允彝也覺得俞國振有放縱之嫌。但現在想來,俞國振是兵不血刃,就解決了這困擾著大明多年的邊患!

“三萬多人……我知道了,你們當中要抽一幹五百人為死士,充作華夏軍向導,其餘人,因為各部女真曾犯的罪,必須受到懲處一一任何懲處你們都接受?”

俞國振的這個要求,讓夏允彝再次將複雜的目光投向他。

看起來俞國振是答應了納蘭明珠的請求,但實際上,俞國振卻做了一件最為殘酷的事情:逼迫納蘭明珠答應,將女真部族最後的力量拿出來充當死士。

所謂死士就是隨時都有可能派去執行必死任務之人。而女真隻剩餘三萬餘人,那麽他們當中勇猛善戰之士最多也就是兩到三千之數。

抽出一千五百,女真人的餘部幾乎完全失去了自保之力。

納蘭明珠也明白這一點,不過,隻要部族中的老幼能生存下去,這樣的犧牲是必須的。

“多謝主子爺的寬厚,奴才等終於……終於能沐浴在主子爺的陽光之下……”

建虜拍馬屁的功夫也是相當不錯,而納蘭明珠原本就是能言善道,又跟著範文程、寧完我這兩個拍慣了建虜馬屁的漢奸身邊學了不短時間,因此至少拍馬屁的水準是接近於漢人中儒生的一流水平了。俞國振當然不吃這一套,他看了夏允彝一眼:“夏先生,覺得如此處置女真諸部如何?”

“女真必須重新劃分各部,不得令其再一統。”夏允彝建議道:“其號令一統,必再生異心。”

俞國振笑吟吟點了點頭,他倒不怕女真人再生異心,隻剩餘三萬人的女真,就算想要再發展,也要有合適的環境,而俞國振對他們的處置可不是他現在說的那麽簡單,他要釜底抽薪,將女真諸部徹底從能讓他們發展壯大的白山黑水之間帶走。

既然他們願意當牧奴,那麽就讓他們給華夏充當牧奴,供給華夏工業所需要的羊毛和皮革吧。

納蘭明珠聽得這樣說,卻一句反對的話都不敢講,他們這些女真人若不是到了窮途沒路,怎麽會把頭發剃光引來求俞國振?

不過,他還是想盡可能為自己的部族爭取一些,因此稍一頓之後,他低聲道:“奴才此行,還帶了一些薄禮,都與福臨母子在一起,料想這幾日就能到,等主子爺登基那一天,奴才將之獻上,聊表寸心。”

“嗬嗬,倒都會湊熱鬧,昨天有個來自歐羅巴的人,自稱是法蘭西國國君之使,恰好遇上華夏建國之事,便要來道賀。”俞國振說起這個,突然想到一事:“對了,陳臥子和他們是一起來的,夏先生,許久未曾見到過陳臥子吧?”

夏允彝聽說陳子龍竟然也來了,心中一喜:“萬邦來朝,正是華夏之喜,夏某在此向……陛下賀!”

他第一次稱呼俞國振為“陛下”雖然有些緩慢猶豫,卻是誠心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