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二、水淹三軍馬難前(四)

“王浩然此次做得漂亮,水淹三軍啊!”

費超撐著竹篙,將木排用力推動,看著周圍的一片浩瀚,忍不住讚道。

“果然,在官人身邊呆過就不一樣,幾年前這廝還隻是呆頭呆腦的蠢書生,現如今就有這般本領了。”

“那兒有一個活的,快開槍!”

隨著費超一聲話語,木排上的虎衛砰的一聲槍響,大約三十米外的一個家夥慘叫了聲,從樹上掉了下來,落入水中,一團紅色的血汙浮起。

高傑閉緊眼睛,屏住呼吸,生怕被這夥補槍的虎衛發現。

與劉良佐多少有些準備不同,高傑是在睡夢中被洪水衝醒的。此時正值酷暑,嚴熱難當,因此諸軍中頗有人是赤膊入眠,高傑也不例外。當洪水嘩然而下的聲音讓他驚醒時,為時已晚,好在身上束縛不多,他沒有當場淹死,卻也給衝到了這邊。

費了老大氣力,他抱著了一棵衝倒了的樹,才沒有被直接衝入運河中去。待天明之後才開始逃命,他是闖賊出身,逃跑甚有經驗,但是四周茫茫的大水,讓他迷失了方向,結果沒有遠離兗州城,便給出來打掃戰場的虎衛追上了。

他心中明白,這個時候虎衛打掃戰場肯定不會太仔細,因此便伏在泥漿中裝死。果然,聽得虎衛聊天的聲音漸遠漸逝,他悄悄抬頭望了一眼,見他們已經離開了,這才爬了起來。

泥漿齊膝,他每走一步都得費出雙倍的氣力,但高傑沒有絲毫沮喪,相反,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充斥著他的胸膛。讓他鬥誌昂揚。

“厲害。厲害,隻是一個團正,便能讓我吃這麽大的苦頭!”用一杆鐵槍支撐著身體。高傑回頭又望了望兗州城:“難怪俞國振能有如此基業,手中這般人才濟濟……我算是明白了,我錯了。周先生是對的,想要與俞國振對抗,急切不得……唯一的法門,便是照本宣歌,俞國振怎麽做,我便怎麽做!我有徐`州之地,又有朝廷支持,隻要學得他一半本領,將士有他一半戰力。便不懼他了!”

高傑此人比起其餘三鎮來說,更為激昂。江北四鎮裏,祖寬最勇。高傑最莽。劉良佐最陰,黃得功最忠。高傑甚至幹過埋伏襲擊黃得功的勾當。行事暴烈可見一斑。此番兵敗,他雖然驚歎於虎衛的戰力,卻仍然覺得,自己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隻要能逃出兗州境內。

隨著太陽升起,高傑算是辨明了方向,向西他是不敢去的,過了運河就是李自成的地盤,若說落到俞國振手中還可以死個痛快的話,落入李自成的手中他肯定要被千刀萬剮。

他在泥漿中掙紮了老久,終於到了幹的地方,這是一處緩坡,坡上已經聚著幾十名他的部下,這些人原本在一起竊竊私語,見他來了一個個都不出聲了。高傑此時心中滿是回去後如何招賢用能重振旗鼓,也沒有細想,便坐了下來。

“有吃的沒有,拿些吃的來。”他下令道。

“哪有什麽吃的,突然遇水,能保著性命就已經是僥天之幸,哪裏有什麽吃的!”一個士兵不悅地道。

“沒有不會去找麽,如今這時節,田地裏林子裏,哪兒沒吃的?”高傑瞪起眼,一巴掌抽過去道:“咱老子就是攤上了你們這群笨兵,才會吃上這大虧!”

那士兵大怒:“我本善良,隻因汝領兵過境,強征入伍。這數年來吃喝玩樂,汝你汝之親兵奮勇在強,吃苦做活,我等每每包辦,如今汝已窮途,卻依舊呼喝打罵,我非人母所生哉,安得輕踐如此!”

他說著說著,拔刀便要向高傑衝去,高傑一閃躲過,也是暴怒:“你這賤種也敢欺我?”

但他正綽槍意欲還手,卻不防身後被人一把抱住,緊接著七八個潰兵一擁而上,便將他死死按在地上。

“大膽,大膽,你們竟然敢如此!”高傑闖軍流寇出身,如何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麽情形,很顯然,這夥潰兵在遭遇如此大敗之後,已經完全失去了與俞國振為敵的勇氣,他們現在,是想捉著他投獻了!

他雖然拚力掙紮,可是哪裏奈何得了潰兵人多。被狠揍了幾下之後,他終於放棄了掙紮,怒目而視道:“背主狗奴,快殺了咱老子!”

“高伯爺,你榮華富貴也享了,咱們這些年服侍你那麽多,該輪著你給咱們回報了。”方才挨打的那兵士用刀身抽打了一下他的臉:“活的比死的值錢,這等道理,我們都懂。”

“懂個屁,新襄軍已經放話,對爾等盡算屠滅,以為用咱老子性命就可以換來榮華富貴?等著吃槍子吧,蠢貨!”高傑氣極道。

“還不是你這反賊軍紀敗壞惹來的事端,打不過人家,便去屠戮百姓!”聽得他這樣說,另一個士兵也上來抽了他一記耳光:“咱們哪一個不是好人家的兒子,哪一個不是百姓出身,也就是你這反賊能下這狠手!”

“正是,正是,咱們吃糧拿餉打仗賣命原是理當,但去屠戮百姓,那和牲口有什麽區別?”

“新襄軍向來仁義,敵方傷者都有救治,若不是你下令屠戮百姓,哪裏會頒皆誅令,現在你既已就擒,那皆誅令自然取消了。”

高傑聽到這,再也無話可說,隻覺得自己方才鼓起的勇心壯誌,竟然落得這樣的一個收場,實在是荒謬。

“不知道劉良佐、祖寬等情形如何了……”他心中還有一線希望。

劉良佐運氣比高傑稍好,他還有一匹馬。經過半夜地跋涉,這匹馬也疲累不堪,劉良佐卻顧不得愛惜。好不容易出了泥沼地區,他片刻也不敢耽擱,隻想著早些回到自己的老巢去。

身邊還跟著三百餘眾,這讓劉良佐稍稍安心些,但當他發覺周鍾跟在身邊,被他倚為臂膀的閻應元卻不在,不由得急了:“誰見著閻麗亨了,誰見著閻麗亨了?”

“沒看到。”

所有人的回應都是一個樣,周鍾在旁忍不住道:“或許閻麗亨已經不幸了,夜間又是亂軍……”

“住口!”劉良佐厲聲道:“你這等腐儒都能幸免於難,何況閻麗亨!”

周鍾臉色頓是一變,劉良佐前幾日對他都甚為客氣,周先生長周先生短的,尋他打探了極多俞國振和新襄的消息,到了現在,卻變了這副嘴臉。他原本就是心高氣傲,在新襄時不受重視,便覺得自己帶著目的去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京師時又未被拔擢於高位,對崇禎便無甚忠心,李闖來了立刻投靠;李闖撤離京師時讓他留守,他又覺得未得心腹相托,給吳昌時三言兩語便說動,回金陵尋找機會。轉了一圈,到得現在,他依然認定自己沒錯,錯的乃是這個世界。

“哼!”

他心中暗恨,便有離開劉良佐之意,但他這種人最不缺生存的智慧,並沒有將自己的心思流露出來。劉良佐也沒有心思與他羅嗦,在喊了兩聲也沒有聽得有人說見到過閻應元,隻能放棄了。

他們一路收攏潰兵,總算又有了一千餘人,向著鄒縣便奔去。彼時逃脫途中不知方位,因此跑到了鄒縣之北,在經過玉皇山、九龍山之後,到了一處陵園。劉良佐此時才敢稍作喘息,見陵園中有守陵人,便召來相問:“此為何地,可有吃食?”

“此為荒王陵,乃太祖皇帝第十子魯荒王之陵。”守陵人跪著道:“雖有吃食,卻不足供千人,還請大王恕罪。”

聽得他稱自己大王,此地又是荒王陵,劉良佐心中便是不喜,令其奉上糧食自己吃了,便下令全軍開拔。但他命令雖下,諸軍士卻都沒有動身,一個個在林子裏尋找吃的。劉良佐見此情景,也不發作,隻是喝令幾個親兵牽他馬來動身。

他心中明白,這裏離戰場並不遠,另外虎衛派在外邊斷高傑糧道的那些遊擊部隊,就是利用這一片山區藏身。多耽擱一會兒,對他來說都是危險的。

但那馬同樣饑疲交加,出了陵門便開始吃路邊的草,無論劉良佐如何催促都不肯前行。劉良佐見左右相隨的親兵也隻有數十人,心中淒惶,下了馬道:“我與你們一起步行……”

話還沒有說完,就見周鍾怪叫著從林子裏跑出來,原來劉良佐既不喜他,左右軍士自然就怠慢了,方才劉良佐吃飯,周鍾同樣饑渴,隻能與軍士一樣到林中來尋找野果樹葉充饑。他書生體弱,哪裏能爬得成山,隻在路兩邊上搜尋,結果看到一個人對他笑了笑,驚得他立刻跑了出來。

“怎麽回事?”劉良佐見他這模樣大驚問道。

但問話的聲音尚未落,便聽得一聲槍響,周鍾身體猛然前衝,幾乎撲入他的懷中,還是他躲得快,才避開。

周鍾伏在地上,並沒有立刻氣絕,他撐著上半身,胸前血漬很快就將衣裳全弄紅了。他伸手抓著劉良佐的腿,抬頭仰望,低低地說道:“救……救我……”

然後,他便雙眼一翻,鬆手栽落。

劉良佐絕望地抬起眼,看到在林中不知多少人慢慢逼近。他拔起自己的佩刀,想要拚命,卻沒有那勇氣。最終他擲刀於地,雙膝一軟,跪倒下來。

“饒命,饒命,我願降,我願為南海侯前驅!”他聲嘶力竭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