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七、蛇蠍當道禍心藏(一)

雖然已經到了春天,但是風吹在人臉上仍然如撕扯一般,天氣分明是轉暖了,人身上卻沒有半點暖意。

死氣沉沉的晨霧籠罩著村子,烏鴉在樹梢上呱呱亂叫,就連樹上新冒出來的葉芽兒,也沒有往年的那種嫩綠,而是一種灰敗的黃色。

就算是這樣灰黃色的葉芽兒,仍然被馬大保捋了下來,然後塞入口中,填充著他的饑腸。

回頭望了一下跟在身後的那個小丫頭片子,馬大保歎了口氣,將一小撮葉芽兒遞了過去。

兩人都累極了,因此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那個小丫頭片子不吭聲接過了葉芽兒,甚至來不及咀嚼,就將之吞入了腹中。

今日算是不錯,還吃到了幾捋榆錢葉子,看來走這條路算是對了——聽聞這邊瘟疫重,但那又怎麽樣,瘟死是死,餓死就不是死麽?

身後的小丫頭片子又一聲不響地跟著他,馬大保沒有再理會,他的慈悲心有限,這個狗日的年景,誰能救誰?

此為京師河間府境內,燕趙之地,原本多慷慨悲歌之士,但是自從元、明兩朝定都於此之後,人才反倒少了。而到了這個朝代末年,這種人就更少了,比如說,大順永昌皇帝進京師時,便沒有多少人為國盡忠,而轉到建虜進京師時,更是降者如雲。

對於這些事情,馬大保是不懂的,他盤算著的,仍然是如何能撐到運河東岸去。

這一個多月來。隻要消息能達之地,便聽到了傳聞,南海伯——現在金陵小朝廷為了換取支持,已經改封為南海侯——俞國振在運河東岸放糧發藥,賑濟災民。京畿原本就不是產糧之處,許多城鎮的糧食都是靠著外地供應,而自去年起。先是大順永昌皇帝截了漕道,接著便是黃河水泛,再然後是大順代明、瘟疫大起。外麵的糧食根本沒辦法運入。因此,饑荒也隨之而來。

當然瘟疫比饑荒更可怕,據馬大保所知。隻要能動的想活命的,沒有一個不想方設法逃離疫區。但是向北去,建虜在進占了被李自成放棄的京師後立刻退回關外,直接封閉了山海關,害怕瘟疫傳入,甚至開始學習南海伯搞隔離。向西李自成倉促退入山`西,同樣也開始搞隔離。

但是這兩處地方的隔離都是沒有活路的,百姓逃過去,就是一個死字,扔到封閉之所不管吃不管喝。任其自生自滅。唯有南海伯在山`東的隔離,十五天裏管吃管喝!

就在馬大保瞎琢磨著的時候,他聽到了馬蹄的聲音響起。

馬大保頓時警覺起來,向著路邊的土壕草叢裏一鑽,然後便看到那個丫頭片子和他一般鑽進來。

百餘騎從遠處奔來。不一會兒,便到了他們身邊,就在馬大保祈求他們速速離去時,這百餘騎偏偏停下了。

“就是這個村子麽?”有人低聲道。

“將軍,就是這個村子,整個村都遭瘟了。”

馬大保對這個消息並不感到意外。他早就覺察到村子不對勁兒,這時光竟然一點人聲都沒有。他隻是聽得這些人說話有些怪異,忍不住抬起頭,從草縫中望去,隻見他們每個人都戴著一個奇怪的頭套,將口鼻都牢牢地擋住,倒象是將個襪子套在了頭上。

若是平時看到這樣的人,馬大保準會樂出來,但這個時候,隻讓他覺得詭異。

“去把村子燒了,注意若有活人出來,立刻控製住。”

“將軍這是何必,若是有活人,殺了便是。”另一個人嗡聲嗡氣地道:“咱們這可是在積德!”

“南海伯連有病之人都供醫給藥,我們將人捆了送去就是……”被稱為將軍者疲憊地道:“各位兄弟……”

“將軍,咱們是為了救自己,才做這事的,南海伯如何做那是南海伯的事情!”那人不幹了:“將軍,咱們得為自家兄弟考慮!”

被稱為將軍之人隻有默然。

火勢很快就起來,幸好,這個村子裏沒有人衝出來,想必已經死絕了吧。對於馬大保來說,這並不是個意外的結果。他從順天府逃到保定府,途經六七個縣,這樣滅絕的村子少說也見到了十幾個。

身後的那個丫頭片子,就是某個村子裏唯一的幸存者。

縱火燒了這村子之後,這隊人馬轉身要走,但就在這時,一陣狂風突然刮過,將草叢都吹倒,露出了馬大保的小半邊身體,偏偏落到了那個將軍眼中。

“誰,誰伏在草中!”那個將軍厲聲道,緊接著,周圍的士兵一個個刀槍齊出,指向這邊。

馬大保慌忙起身,跪倒在地:“小人,小人沒有得瘟疫,小人隻是經過,不是這兒的人!”

他倉皇之中,隻顧著為自己辯解,生怕對方將他當成攜帶瘟疫之人。那個將軍盯著他,還沒有說話,旁邊的人便道:“殺了,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對,若是他帶著瘟疫……”

正說間,草中又是一動,那個小丫頭片子跪行出來,跑到馬大保身邊,拉住了他的胳膊,然後不停地對那位將軍磕頭。她雖然沒有說話,可是這模樣誰都知道她的意思。

是在替馬大保求情。

馬大保沒有想到,這小丫頭片子在這個時候竟然會出來為他求情,方才風大,他是大人故此在草中伏不住,可小丫頭片子瘦瘦小小的,並未被這夥軍爺發覺!

這讓馬大保忘了為自己自辯,也讓正七嘴八舌催促著將軍下命令的軍士們都愣住了。

這小丫頭片子最多不過八九歲的模樣,若是身邊沒有大人,在這個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的地界裏,肯定是撐不下去的。甚至那些已經吃屍體吃得眼睛發紅的野狗,都會把她當成自己的獵物。

這些軍士,自然不是什麽好心人,但讓他們同樣不是天生惡種。

“你們不是這村子裏的,為何要到此處?”那位將軍問道。

“沒有活路了,聽聞山`東地界南海伯在那邊救人,便想著投奔。”馬大保帶著哭腔:“各位大爺,小人真不是、真不是傳瘟使者!”

“將軍,還是……”

“放他們自生自滅,不準他們入靜海就是。”將軍猶豫了一下,然後從自己的腰背後摘下一個袋子,將袋子扔在了地上。

“多謝將軍老爺,多謝各位軍爺!”馬大保連連叩頭。

“莫喝生水,莫喝死水,死掉的動物,千萬莫動。”那位將軍又道:“那玩意傳瘟……順著運河向南走,若是你運氣足夠,能撐到滄州境內,那邊便有南海伯的人。”

將軍交待完畢之後,又向身邊的士兵道:“把你們的幹糧也分些給他們,咱們這就回去,用不著帶許多幹糧。”

那些士兵又扔下三個口袋來,馬大保連連磕頭,心中歡喜無限。旋即他又想到一件事情,忙高聲道:“將軍救了小人性命,敢問將軍尊姓大名,小人若能活下去,必為將軍立長生牌位!”

那位將軍擺了擺手,什麽都沒有說,倒是他身邊的士兵揚聲道:“我們將軍乃大順皇帝麾下征東將軍李公諱岩者是也!”

這番話說得極是順溜,馬大保將李岩的名字在心中反複念了兩遍,見對方已經遠去,這才爬起來,將地上的袋子搶在手中。

小丫頭片子也爬了起來,愣愣地看著他。

“你這小丫頭片子倒是有良心……這個袋子給你,裏麵灌著吃的……是米花粒兒!”捏了一把袋子之後,馬大保大喜,這玩意兒抵饑!

有了李岩留下的米花粒兒,他們撐了六天,終於到了滄州。此時運河已經解凍,因為黃河搶道的緣故,河道上出現了冰淩,唯有一處臨時搭起的鋼木混合橋可以通行。馬大保帶著丫頭片子到了橋頭時,這邊已經聚著好幾百人,都是和他們一般從京師、北直隸一帶逃來的災民。

一群穿著將整個身體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士兵就守在橋頭,每一個過橋者,都必須先在他們這兒登記,然後被帶到一邊,湊足五十個之後,便會有三個人過來高聲宣講。馬大保帶著小丫頭片子等了小半個時辰,便湊足了五十人,然後也有三人帶他們到了一邊。

“都請坐下,諸位能到這裏,一路上甚是辛苦,為了方便諸位,也方便我們,故此有幾件事情先要交待。”馬大保將小丫頭片子拉在身邊,聽得那三人中的一個站在高處大聲道:“我們新襄前來救濟百姓,有時免不了要約束一番,若不能受約束者,請往別處去,現在就走。”

自然是沒有人走的,那人稍等了片刻,便又道:“既然不走,那就是自願接受約束了。過會兒,我會引你們過橋,到了橋那頭休要亂跑,跟著我走——亂跑者會被就地格殺!”

有人吸了口冷氣,馬大保和更多的人,對此仍然保持著沉默。

“如果要做什麽事,或者有什麽需要,一定要舉起手臂喊‘報告’,一般情形下,不要大聲喧嘩。過橋後我會領你們去臨時隔離所,在臨時隔離所裏,你們不許相互竄門,免得有人若是得了病,將病氣傳給別人。在臨時隔離所一共要呆十天……”

那人說得很瑣碎,一點一點的,但馬大保不敢漏了任何一點,這可是關係到性命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