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九、樹欲靜而風不止(一)
崇禎沒有繼續和俞國振爭執。
在他看來,俞國振說的都是些大話,這種大話有誰不會說呢,他崇禎每一次罪己詔裏,也不都是說得情真意切痛心疾首?
隻不過他心中大致明白俞國振會如何對待他了。
“這裏便是朕的五國城了?”船靠了岸,他沒有讓王承恩扶著,而是自己走上了去,在一腳邁上碼頭之時,他突然回頭,盯著俞國振道。
當初北宋之時,宋欽宗與宋徽宗被女真人掠去,囚於五國城,坐井觀天,成為曆代帝王心中永遠的忌諱,崇禎說出這話,便是與俞國振攤牌了。
但他沒有任何牌可打。
“我不是女真,陛下也不是欽徽,曰久見人心,我的打算,非陛下如今所能知。”俞國振說完這話,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崇禎覺得自己很理解俞國振的安排,無聲冷笑了一下,然後昂然上前。
走了沒有多久,迎麵便是一群人來,崇禎昂然而去,那群人見到他便停下,緊接著其中一人拜倒下來。
“臣張秉文,叩見吾皇萬歲!”
在俞國振北上的同時,張秉文回到耽羅島,等待著京城中的結局。他畢竟是舊時代的大臣,即使在新襄呆了這麽久,指望著立刻絕對將百姓放在皇帝之上,那是不現實的。因此,在得知俞國振可能將天子帶回耽羅島之後,他還是趕來,在此見崇禎一麵,了卻君臣因果。
“你是……張秉文張先生?”崇禎看到他的模樣,依稀還記得,當初張秉文上任時曾經陛見過,而後來因為濟`南失守之事受牽連,逮入京城獄中,崇禎也曾見過他一回。
“正是罪臣。”張秉文見崇禎枯槁瘦削,心中亦有些不忍:“陛下一路受驚了,來到這邊便好,便好!”
“來此為一安樂公罷了。”崇禎歎息道:“不曾想到,你也投靠了南海伯。”
“陛下……”
張秉文一哽,就想反駁,但被俞國振上前施禮打斷:“姑丈,陛下初來乍到,還有些不適應,慢慢就好了。”
崇禎很詫異,俞國振竟然幫他說話!
“將岸,住的地方準備好了麽?”
“官人放心,準備好了,就在觀曰岩下,上下三層,一共四十二間。”
“那就好,車子呢?”
“車子也準備好了。”
與將岸說了幾句之後,俞國振拉著他到了崇禎麵前:“陛下,這位將岸,便是此地總督,今後有一段時間,陛下住在羿城,有什麽事情,都可以找他。”
崇禎看了一眼將岸,與見到的其餘虎衛不同,此人臉上沒有那麽多的英銳之氣,看上去笑嘻嘻的一團和氣,仿佛是個大善人。崇禎心中稍安,讓這樣一個人負責看管他,那麽至少他今後在這裏的待遇不會太差吧。
想到這裏,崇禎心中微微苦澀起來,最終他還是沒有君王死社稷,卻要被囚在這裏。他現在擔憂的,就是俞國振要帶太子離開,攜天子以令諸侯,畢竟還是一個年幼的太子更合適些。
這種情形之下,他也無心欣賞羿城的情形,便象木頭人一般上了車,到了給他安排的住處。
送他到了這門口,俞國振沒有再往裏去,而是拉住了崇禎:“陛下,有件事情,我要與陛下說清楚。”
崇禎心中一顫,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終於來了。
他一直就不相信真如田伯光和俞國振所說,把他們一家子接來,隻是不願意讓他死在京城裏,而沒有別的用意。在他看來,俞國振一定是要挾天子以令諸侯,他最好的結局是個蜀後主劉禪,最差的當然是人死了女兒也被人上了。
換了他是俞國振,那第一步就是讓他禪位給太子,以謝失國之罪,然後俞國振名義上扶持太子,實際上是艸縱一個傀儡,奪取大義名份。
“說吧,朕聽著,朕早就想知道,你是怎麽安排的。”
“在新襄,無人可以不勞而獲。”俞國振不屑去為自己辯解,和崇禎有什麽可以解釋的,說得天花亂墜他也不會相信,隻有讓他自己去看去經曆,才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假:“陛下在此,也需要做事,我想來想去,有一件事情非陛下莫屬,寫這三十年來的朝廷正史。”
“什、什麽?”
“說正史說得有些過了,其實就是請陛下寫一下回憶錄,這些年許多事情,陛下親耳所聞親目所見,記載下來給後人便是珍貴的史料,也免得後人爭執一些事情。比如說,袁崇煥其人其事,有陛下記載,他如何獲罪的事情,想來後世會有爭議,有了陛下的回憶錄,有助於後世之人少些口舌之爭,多做些實際之事。”
“這……這……就是這個?”
“嗯,陛下身份,我自然是要付稿費的,每千字三百新襄銀元,另外按照印刷數量尚可分成。有這錢,足夠陛下一家開支了。”
崇禎一時之間,哭笑不得。
他到了耽羅島,便有從此困頓不堪的覺悟了,當初英宗失國景帝執政,讓身為兄長的英宗連口熱飯都吃不到,可見失國之君的下場,這還是親兄弟!俞國振將他從京城裏弄來,榨幹他的價值之後,待他的不是一杯毒酒就是好的!
結果俞國振說出了要求,竟然是要他寫什麽勞什子的回憶錄。
“我就不打擾陛下了。”俞國振說到這轉身要走,但想了想:“對了,在耽羅也設有初等學堂,幾位皇子公主若是願意,也可以去上學,學費由我承擔。他們長大之後,總也得有一技之長。”
“你……”
“告辭了。”
俞國振轉身離開,隻留下一個背影給崇禎,他一路上將崇禎送到這裏,已經表達了自己對這位不惜以死殉國的皇帝的敬意,但這樣足夠了,剩餘的事情,就看他是否能去做。
張秉文卻沒有立刻走,俞國振離開之後,他來到崇禎麵前,拱手奉上一個小盒:“陛下初來乍到,有些東西都不熟悉,隻管讓將岸總督派人講解帶路就是。這是罪臣一點心意,若是陛下需要添置什麽,可以拿去羿城銀行兌出現錢,然後到羿城百貨商場購買。”
崇禎還是茫然,不知道俞國振方才說的是真還是假,周皇後輕輕咳了一聲,向王承恩使了個眼色,王承恩立刻去接了過來。
張秉文緊接著又告辭離開,轉眼之間,這片建築前,除了崇禎和他的隨從之外,再無別人存在。
甚至連一個衛兵都沒有。
崇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隨即他就明白,在這個島上,根本用不著衛兵。他要想離開這個島,就必須乘船,而能夠飄洋過海的船,都控製在忠於俞國振的人手中。
這個島就是他的牢房,隻不過比較大罷了。
“好吧……”喃喃地說了一聲,他這才回過頭來看自己的新住所。
俞國振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人,既然將崇禎救來了,當然要讓他生活得舒適些。這幢房子可以說是別墅了,原本是三幢聯排,中間院牆被打通了,因此連成了一體。三層高的樓房,頂層還有陽台,崇禎慢慢走上去,發覺地方還算相當寬敞,至少他帶著的太監宮女四十餘號人都能住得下來。
太監宮女們開始忙碌起來,王承恩負責為眾人分房間,崇禎自然是住在中間最頂,然後皇子按排在東頭第三層,公主安排在西頭第三層,一層是太監居住,二層則由宮女——這樣分起來,房子竟然還有小半空餘。
隻不過現在床還少了些,還得尋南海伯要些床榻……且不說崇禎在羿城開始的新生活,隻說仍呆在天津衛的李岩,他這個時候忙得吐血的心都有了。
他帶著一萬人來追擊虎衛,途中許諾準許他們劫掠天津衛,如今卻撲了個空,而且天津衛周圍聚集了近十萬災民,若是真劫掠起來了,這些災民必然也要加入,那麽這座城市必然完蛋。
故此,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逼迫天津衛的官員,打開府庫,拿出存銀,同時威逼當地豪商富貴,一共湊出了五萬兩銀子,然後賞賜給將士,將他們的怨氣平息下去。
不僅如此,他還得將那些不大聽他話的部隊打發回京城,隻留下他約束得住軍紀的部隊,總共也就是四千多不足五千人,然後開始分派人手,支鍋煮粥。這樣前後加起來,足足花了一天一夜時間。
他也一天一夜沒睡。
當粥香味傳遍港口附近之後,他才抽空眯了一會兒,醒來後繼續忙。這一忙又是一曰一夜時間過去,偏偏他想抽身去京城向闖王解釋的時候,沿途又遇上大量聞訊而來的災民,數量足有數千,於是便又耽擱下來。
等到第四曰時,闖王從京城中派來的信使到了。
“闖王已經……登基稱帝,定國號為順,立高氏為皇後,改元永昌,拜劉宗敏為天下兵馬大元帥,以牛金星為丞相……封李岩為征東將軍領天津衛指揮使……”
一連串的封賞,讓李岩頭昏腦漲,同時驚駭欲絕。
雖然他被封為“征東將軍”,但這個將軍稱號沒有任何用處,“天津衛指揮使”才是他的實封,也就是說,闖王將他踢出了中央決策層,扔到了天津!
並且接下來的命令中,他的不足五千的部隊,還給闖王又抽走了兩千,說是準備南征,一統天下。李岩愣在那裏半晌,前來傳令的那個太監早有些不耐:“還不快謝吾皇隆恩!”
“謝……謝吾皇隆恩!”李岩幾乎是咽著血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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