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三、千騎虎賁別帝鄉(三)
“這……這是哪裏?”
轆轆的車聲中,崇禎醒了。感受到自己身體在輕微搖晃,他最初還以為自己是在皇宮的肩輿之上,但緊接著,他就知道,自己是在路上。
逃亡的路上,而且逃向不知道什麽方向的路上。
“陛下,方才田將軍說了,馬上就要到通州。”
周皇後扶著崇禎坐了起來,崇禎起身看了看四周,他們在一個狹窄的車廂之內方才他正枕著周皇後的腿睡著。
身下的座位倒是墊了厚厚的棉墊,身上也有棉被,因此並不算冷。崇禎摸了摸後脖子,那裏還隱隱有些疼痛,他掀起窗布,向外看去。
外邊是枯黃的田野。
崇禎自幼生長在宮中,從未出過遠門,對他來說,外邊的東西既陌生又恐懼。他看著那灰撲撲的原野,還有遠處同樣灰撲撲的山巒影子:這些,就是他的江山麽?
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南唐後主李煜的這句名詞不知為何,在這時浮現在他腦中,他定了定神,努力讓自己振作一些:自己才不是李煜那般昏主,自己……
就在這時,他看到路邊呆呆愣愣望著車隊的百姓。
這是一個乞丐,拿著破碗的手在寒風中顫抖,身上的衣裳襤褸不堪,已經不足以抵擋呼嘯的北風。他的臉上布滿了裂紋,眼睛浮腫,象是被人打過一般。
這就是他的百姓。
呆呆地看著這個百姓瞬間被車隊拉在後方,崇禎心裏突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陛下醒了?”護衛在車旁的虎衛看到他伸出頭。便向田伯光報告了,田伯光驅馬趕上來,在馬上行了一個禮,仿佛一掌砍昏崇禎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般。
崇禎抬眼看著田伯光,心中百感交集。
除了忌憚、疑慮之外,他心裏多少還有些輕鬆感。他是被打昏後帶出京城的,這樣。他離開京城並非本意,而是臣下無禮。
“有勞將軍了,此次去見著南海伯。朕定然會讓他重重賞你。”他點頭道。
這個人是俞國振的親信,自己用名爵想打動他很難,隻能徐徐相圖。
“陛下錯了。我們來救陛下一家,不是為了什麽賞賜。”田伯光愉快地笑了起來,到現在還未損一人,這讓他心情非常高興:“我們官人……哦,就是你所說的南海伯說了,救陛下不致死於京師,至少有三點理由。”
“哦,願聞其詳。”
“其一,太祖皇帝驅逐韃虜,恢複中華。令我華夏衣冠再繼,他有功於華夏。”
這個理由,讓崇禎甚為感慨,從他對俞國振的了解來看,是真心的。俞國振從辦《風暴集》與《民生雜紀》開始。就非常重視華夷之辨,曾經不隻一次親自撰文,表達當初太祖皇帝光複漢家的功績可與大禹治水、祖龍一統相提並論。當時還有儒生說將太祖與秦始皇這暴君放在一起,是誣蔑皇祖,要朝廷治俞國振之罪,被崇禎壓製下來。
“原來還是托了祖宗之福。”他心中暗暗想。
“其二。陛下你登基以來勤政節儉,雖無功績於天下,卻也有苦勞,即使是失國,也非陛下失德所致,時勢使然。若陛下生在成祖之後,比之漢文漢景,絕無遜色。故此,陛下不當橫死。”
“原來我還是有些……當真該謝謝南海伯對我的誇讚了。”
崇禎話語裏有些很濃的譏意,不過他心裏卻產生了極大的共鳴。國勢到了這個地步,不是他這個皇帝當得不好,而全是別人的錯!
知道崇禎誤會了俞國振的意思,田伯光也懶得解釋,也又道:“其三,想來陛下也不甘心,想要看看那些真正將國勢弄成如今模樣之人的下場吧。宗室、士紳、將門、胥吏,他們盤根錯節,再加上依附於此的太監、豪商,各路幫派人物,這些人當為華夏之傾頹負責,而讓陛下看到這些人承擔後果的那一天,也是我們官人的一個心願。”
這個理由,讓崇禎覺得滿頭霧水,過了會兒,他自覺明白了:“原來南海伯是要學曹操故伎,挾天子以令諸侯?”
“倒是有人提這個建議,但被南海伯否決了。陛下放心,太子等三位王子,都在後邊的那輛車上,若是陛下想見他們,我可以讓他們上來。”
田伯光沒有直接說明自己的意思,可崇禎不笨,頓時明白,若隻是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年幼的太子,要比他這個當了十五年皇帝的成年人好掌控得多!
“唉……”
崇禎正想放下簾子,就在這時,鄭芝鳳驅馬擠了過來,在馬上激動地向他行禮:“臣鄭芝鳳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請恕臣甲胄在身無法行禮!”
崇禎看到他明顯與虎衛不同的衣裳,愣了愣,然後又注意到周圍象他這樣穿著與虎衛不同衣裳的還有二十餘人,他心中一動:“卿家名為鄭芝鳳……是何出身?”
“臣是崇禎十三年的武進士,臣兄乃前總兵鄭芝龍,這年輕的乃臣侄,崇禎十一年中了秀才的鄭森。”
“南安鄭氏?”崇禎聽了極度吃驚,他看了一眼田伯光,又看了看鄭芝鳳。
他是知道俞國振與鄭家的恩怨的,正是鄭家的覆滅,讓他明白,自己已經無法製住俞國振。擁有東方海上最強大力量的俞國振,已經處在進可攻退可守的不敗之地,他再施壓隻能遭到俞國振的報複,所以他不得不與俞國振妥協,放任俞國振大量地吸收移民和傾銷產品。
這麽說來,鄭芝龍與鄭森和俞國振有如此深仇,為何還會湊到一塊?
“臣家與南海伯有私仇。護駕乃是國事,臣不敢因私仇壞國事。”鄭芝鳳激動地道:“能親睹陛下聖顏,臣此生不虛了!”
“啊……朕有……南海伯和你這般忠心國事的肱股之臣,朕也是此生不虛了。”崇禎微微猶豫了一下,然後道:“朕命你為總兵,隨駕護衛,途中一切從簡。卿勿見怪。”
“臣不敢,臣必粉身碎骨以報陛下之恩!”鄭芝鳳道。
田伯光隻是嘴角噙著笑,看著這一幕。在他眼中,這一幕有些滑稽可笑。
崇禎和鄭芝鳳,可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呢。
崇禎頷首示意。然後放下窗簾,消失在車廂之內。田伯光與鄭芝鳳目光相對,鄭芝鳳有些訕訕,而田伯光冷笑更甚。
“停車,停車!”
就在這個時候,在他們後邊,傳來了馬蹄聲,不一會兒,聽到了七嘴八舌的喝叫。田伯光回過頭,見著來路上的煙塵。喃喃道:“還不死心啊!”
“怎麽了?”崇禎也聽到動靜,掀開簾子問道。
“是闖賊追來了,也不知是知道陛下被我們救走,還隻是方才出城時被教訓得不夠。”田伯光輕鬆一笑:“陛下放心,看來追來的隻有三四千騎。不值一提,隻看我們破賊就是。”
“三四千騎……卿家這邊隻有兩百騎吧,敵眾我寡,還是速速遠遁為上。”
“陛下放心,官人派我們入京,如何會不做安排——陛下如有興趣。可以見見我們虎衛殺敵的。”
田伯光令下,頓時諸車都停下,鄭芝鳳原本以為他會將大車相連布成車陣,卻不料田伯光隻是將大車趕到前方,而己軍在將車輛護在中間。
“這樣對付騎兵……”鄭芝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是不是虎衛連戰連捷,讓田伯光有些大意了。
追上來的是高一功,他連追了二十餘裏,都到了中午,這才看到大車,這讓他心中極是焦躁。好不容易攻下京城,想來闖王已經在城裏分金銀分女人,他們卻要在寒風中折騰,心裏如何不窩著一團火!
但當看清這些人的服飾時,他頓時就驚住了:虎衛!
曾經在滁`州被虎衛擊得破膽的高一功,是知道虎衛有多厲害的,眼前看起來隻有三百左右的虎衛,實際上卻絕對不能以三百人的戰力視之!
緊接著,他便看到虎衛中一人擎起大旗,旗上四個字“新襄虎衛”。
那插翅彪虎的旗幟,現在已經天下聞名,即使不識字,一看到這旗幟,也明白守在這裏的三百騎是什麽人了。
高一功立刻下令勒住馬。
狂奔了這麽久,就算是要進攻,也得讓馬歇歇,更何況對麵是名震天下的虎衛,更需要慎重。
“可是南海伯在此?”他示意一個闖軍上前問道:“闖王旗下製將軍高一功,求見南海伯。”
“南海伯不在,在這裏的是我,田伯光。”田伯光咧嘴笑了:“高一功,我聽說過,高迎祥麾下大將,當初在滁`州城外錯過未曾見到,一直有些遺憾,今日見了,正好一戰!”
高一功也聽到對方的話語,當聽說是“田伯光”時,他心中又是一冷。
對於闖軍來說,虎衛諸將中第一可怕的是大力牛魔王齊牛,第二就是雙刀田伯光了。在這兩將手中,他們都吃過不少苦頭,而且,這兩將全是那種能在千百人中殺進殺出的好漢!
就是評書話本裏張飛趙雲這般的英雄人物,哪個不怕?
高一功當然不會被嚇走,他定了定神,略一猶豫,自己親自上前:“田伯光,我隻問一句,車上是不是皇子,若不是皇子,你們自走,若是皇子,今日就得留下來!”
“你是什麽東西,也敢來問我?”田伯光一招手:“要戰便來!”
這邊虎衛在馬上,全都舉起了騎槍,而高一功額頭青筋跳了跳,對方這麽蠻橫,讓他都懷疑究竟誰是造反的反賊了。
不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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