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八、閹戚清流實一家(一)
“你是說,張天如想要見我?”
俞國振對萬時華提出這樣的要求,並不覺得驚訝,他驚訝的是為何會如此迅速。
張縛前日夜間到的,這才隔了一天,便要見他,隻證明一件事情,他與萬時華相處得並不愉快,甚至兩人連吟詩作詞賞煙霞的功夫都沒有。
眾叛親離,俞國振心中暗想。
再沒有比事實更具有說服力的了,萬時華初來新襄時,隻是想謀一條出路,順便也作為複社的一枚棋子打入進來。可是,麵對著生機勃勃的新襄,反省死氣沉沉的大明,萬時華性子原本就是激憤的,必然會思考一個問題,為何不是整個大明都如同新襄一般。
唯一的結論,就是大明病了,病得不清。不僅僅是朝堂的公卿病了,就是一向以消流自詡的士林亦病了,支撐這個龐大帝國的百姓還是病了。
人間何有回春手,還我乾坤朗朗天!
毫無疑問,萬時華最初時也是覺得,唯有他們稟承了東林氣節的複社一脈,才是醫國聖手。但在新襄的經曆,卻讓他第一次對這種想法產生了懷疑。
俞國振對東林和複社的態度,萬時華很清楚:與其中個人保持友誼,與其整體保持距離。初時萬時華覺得這可能是不想卷入朝堂中的黨爭,但到後來,萬時華發現,並非如此。
而是因為俞國振根本不屑東林、複社的這一套!
當俞國振的《從屁股到腦袋》一文出現之後,萬時華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答案,東林也好複社也好,始終沒有超脫自己的階層,他們拿豪伸的錢,或者本身就是豪伸,那麽他們就理所當然地為豪伸說話,而當豪伸的利益與大明的利益有了矛盾時,他們毫不猶豫地站在豪伸這邊,拋出與明爭利等等大帽子。
這也是張縛引以為飲的蘇州抗稅五人墓碑的本質:一群豪伸,為了避免皇帝收稅,指使可憐的工人打了錦衣衛,最後又推出五名一無所有的工人頂罪,然後假惺惺地在五人墳前立下了碑文。
他們蘇的隻是朝廷多征一些稅,而付出生命代價的卻是仿織工。
萬時華自己就曾極度貧困,甚至用新襄第一醫院裏的話說,是極度營養不良。為了謀生,他不得不四處奔波,即使是這樣,也不希望放棄讀書人的體麵。但無論他如何文名遠揚,如何努力,連溫飽都不能解決,更何況體麵!
因此比起家境殷實的張縛,他更能理解俞國振站在普通百姓的角度上思考問題的態度。
他思想發生了轉變,便從最初對俞國振這一套的不認可,發展到現在拚命引經據典,從儒家兩千年的傳承中為俞國振尋找理論依據一一如果單純的孔孟之說裏找不到,他甚至不惜去老莊墨韓等人的言論中去尋找。越是尋找,就越覺得俞國振才是得了上古聖賢一脈相傳的道統,也越發地覺得,單純靠著自己,是無法完成這一偉業的。
故此,他全力邀請張縛來新襄,希望借助張縛的學問與影響力,完成這項偉業。他可以肯定,若是能完成此,自己等人比起獨尊儒術的董仲舒都要影響深遠。
張涿前夜來時,他是極歡喜的,忍不住就將自己的想法與張縛說了,結果卻被張縛批評“離經叛道。”甚至說他是要“破孔門、廢周禮、為虎作倀助紂為虐”。萬時華就想不明白,就連張縛自己也承認,俞國振治理下的新襄擁有整個大明甚至整個天下都沒有的“大同。”為何他還堅定地認為俞國振乃是儒家的死敵。
終究是多年摯友,政論不同歸政論不同,萬時華並不想為此反目,當下哈哈一笑各自安歇。萬時華次日專門請假,帶著張縛四處轉,一邊轉一邊將自己的想法和俞國振的理念解說給張縛聽。
他希望事實能說服張縛,結果又是一連串的爭執。論寫文章,萬時華或許不在張縛之下,可是論起口才雄辯,他就差得遠了,給張縛一番搶白,弄得他也漸生真火。
分明是他有道理的,可為何到了張天如那兒,白的也能變黑的,黑的能變白?
一天逛完小半個新襄,萬時華決定,第二天仍半帶著張縛四處轉,結果卻不曾想,一大早張縛就提出要見俞國振。
張縛發現,自己憑借口才能讓萬時華閉嘴,卻不能讓他心服,因此他決定,直接把目標對準俞國振,因為鼻國振乃是萬時華變化之源。
俞國振微微皺了一下眉,然後道:“我今日上午要與癸泉子和盜泉子兩位道長商討要務,下午約好了徐仲淵…,這樣吧,你問張天如是否願意夜間與我吃一頓飯,也算是為他接個風吧。”
他工作甚多,若不是看著方以智和萬時華的麵子,可以讓張縛等到後天去。
萬時華也知道俞國振忙得連軸轉,願意今天見張縛,已經是撥冗了。因此歡地答應了一聲,然後回去與張縛說,張縛聽到卻是怒發衝冠:“俞國振也太慢待自己了,見方士道人和商賈都比自己要優先!
“既是如此,那就晚上再見吧。”張縛淡淡地道。
他也不四處去逛,在他看來那些地方全是惑亂人心的,他隻是讓萬時華再領他去學校,連接聽了一天的課,中午也在學校食堂裏吃了一頓飯。待下午六時左右,俞國振派來的虎衛相請,他才施施然離開。
隨著新襄的發展,餐飲業也迅速繁榮起來,每日十小時工作製和加班製度,使得新襄居民用於家務的時間極大壓縮,自然而然,大大小小的食堂、餐館和酒樓就應運而生了。口袋裏有了些錢,不用在衣食住行上,難道用在嫖賭之上?就算想用在這二者之上,也要冒極大風險,嫖賭在新襄都是市政署所不能容忍的大罪,逼良為娼與誘人賭縛,上限都是死刑!
俞國振招待張縛的,乃是一家名為“聽潮樓”的酒樓,生意甚為興隆,若不是俞國振派人提前來訂包間,隻怕還得等一會兒。
“一直忙於俗務,怠慢了天如兄,還請恕罪。”看到張縛一本正經的模樣,俞國振笑道。
“我此來新襄,大開眼界,酒菜之類的就不必見識了,濟民,我隻問你一句,你心中究竟是在想什麽?”張縛一開口就帶著火藥味,讓相陪的萬時華、章籬等人神色不善。介國振洌是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此話怎講?”
“你在學校中將大量的時間都耗在實學之上,卻僅在國文中教授少量的經義大道,其內容甚至還不如詩詞歌賦多,你莫非認為,孔孟大道還比不上你的實學?”
“我記得張天如也曾稱故徐閣老為師。”俞國振平靜地道:“如今天下,有張天如這樣的人去研究孔孟大道,我和新襄的這些學生,哪裏用得著再向這個方向努力?”
此話一出,張縛原本氣勢洶洶的頓時又啞然,他看薑俞國振好一會兒,然後苦笑:“我就知道,辯論,茂生辯不過我,我卻辯不過濟民。
這一笑將那火藥味兒化去了一些,張縛調整了一下心態,講大道理顯然沒有用,俞國振借力打力的功底如今已是爐火純青,那麽就隻能就事論事了。
“濟民,我一大早就求見,你卻先見了道人,後見了商賈,如此重方術財貨,非待天下英雄之道。”張縛很誠懇地道:“我知道濟民胸懷大誌,但既是如此,就該禮賢下士,不可輕賤士子!”
俞國振聽了大笑起來。
張縛有些訝然,然後旁邊的萬時華麵紅耳赤,扯了扯他的衣袖:“南海伯見兩位道長,正是為了我華夏大事。南海伯說,孔子亦曾問道於老子,道家實為三教之祖,如今邪神教派紛紛入侵,惑亂人心,令我華夏子民不敬天地不拜祖先不禮聖賢,實在是要於根源處壞我華夏根基也。但此事不可以刀兵製之,隻能以我三教之精妙意旨,與之爭奪人心。可三教之間門戶之見甚深,而三教內部也是派別林立,須得有大智慧大毅力,統合經卷,去偽存真,方能得行。此事非一代人能完成,南海伯以為,愚公移山,自今日始,故此請盜泉子道長主持編各教經典之事,以備今後學者辨析盜泉子道長俗姓張,乃龍虎山天師後裔。”
此語說出,張縛頓時激動起來:“俞濟民是要編道藏?”
“不隻是道藏,儒藏、瘩藏,都要編,諸子百家,都要編。”俞國振目光變得奇亮:“我華夏文明綿延至今,雖有《永樂大典》在前,惜哉專藏於朝廷,我要編一部大百科全書!”
張縛激身求動,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好。
盛世修典,當初成祖皇帝修永樂大典,可是曾經召集文士老儒兩萬一千六百人,這才編出那部遑遑巨著,而現在,俞國振竟然有此誌!
張縛毫不懷疑,以俞國振的財力,確實能完成這事情。這可是千古留名的美事,哪怕隻要在其中出一分力,都意味著為道統傳承立下大功!
然後他猛地想起,自己方才還覺得俞國振先見盜泉子乃是輕慢士人之舉,頓時臉如火燒,心中也暗暗埋怨,萬時華為何不早說此事。
他還未蠢到問為何找道士編文,成祖編永樂大典,負責主持此事的除了解緒,另一個便是和尚姚廣孝。而有了此事,他也不好再說先見徐林的事情,誰知道這裏是不是又有什麽大事項等著抽他的臉!
“我此次來新襄,一來是拜望萬茂聲,二來是向濟民你化緣的,我要做一傅大事,需要些銀錢。”
俞國振目光猛地銳利起來:“要倒薛扶周?”
張縛大驚失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