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零、皎皎明月耀荊楚(二)

“熊文燦誤國!”

因為隻有方孔炤和俞國振二人,他也不掩飾自己的憤怒,一開口便批了自己的頂頭上司。

自一開始熊文燦力主招撫,方孔炤便不以為然,而這場讓大明腹中陷入空前危機中的大敗,就更讓他對熊文燦不滿。雖然嚴格來說,大敗的直接責任者是左良玉,不過方孔炤覺得,熊文燦既然控製不了左良玉,那麽就該乖乖請辭,讓能控製得住左良玉的督臣來任這個總理。

“獻賊如今聲勢浩大,號稱百萬眾,雖然有些吹噓,但六七十萬人隻怕是有的。一部分乃是左良玉等部下投靠他的潰兵,一部分是被他所裹挾的百姓。崇禎八年、九年,連續兩年中原大旱,今年又是旱蝗連災,波及秦嶺南北,便是江漢之地亦受災不淺,而中原饑民更是紛紛南下,故此也有些百姓為生計所迫,隨賊為亂。賊人如今兵分兩路,一路東向,似乎又準備去英霍,另一路則在江北順江而下,進逼嶽陽,威脅武昌。”

“一分為二?”

這個消息讓俞國振心中訝然,若他是獻賊,此時便有兩個選擇,一是乘著背後無壓力,東下江南,尋找防衛薄弱之處過江,隻要再劫掠江南,大明根基動搖,天下財賦半靠江南,據有此地便有錢有糧;另一則是挾眾南下,占領湘江之地,伺機西征巴蜀。但無論是哪一個選擇,都需要集中力量,莫看流寇現在人數海量,實際上多是被裹挾的百姓,絕大多數仍然沒有什麽戰鬥力。分兵實在是不智之舉。

“羅汝才就擒,其部為張獻忠所並。然後老回回、賀一龍等與張獻忠分道揚鑣。”方孔炤說到這苦笑了一下:“若非雙方發生爭執,足足耽擱了兩日,情形隻怕已經難製了。”

“流寇隻有眼前之利,很難從戰略上思考問題。”俞國振點評了一句,跟在他身後的高大柱連連點頭。

但無論如何,流寇的勢力極大,就算他們分兵,也不是方孔炤等人能阻擋的。

“濟民此次北上,帶了多少兵來?”方孔炤問道。

“限於朝廷體製,我隻帶了四千人馬來……唔。為了免得言官參劾。還要請伯父給他們一個名頭。”

“那是自然的,濟民隻管放心。”

方孔炤知道事所從權,不過俞國振帶四千人來,還是讓他有些吃驚,他可是知道。俞國振當初離開無為去欽`州發展時,擁眾不過數百,可短短時間內,便已經有四千兵了。以他對俞國振練兵的認識,這四千必是精銳,絕對在關寧軍戰鬥力之上。此前盧象升等屢破流寇,倚仗的不過是祖寬三千關寧軍,俞國振四千虎衛,足以掃破獻賊了。

俞國振如今有虎衛一萬一千。其中一千人守耽羅,一千人守會安,兩千人守新襄,兩千人去了新杭。剩餘四千,便被俞國振全帶到了湖廣。這四千人中,一半老兵。一半新丁,可如今虎衛已經進入快速擴張的時期,就算是新丁,也早就在新襄、會安接受過初步的軍事訓練,入伍三個月後便完全能執行各項命令了。

這也與新襄大力推廣的夜校製度分不開的,沒有夜校的畢業證明,根本沒有資格加入虎衛,所以新襄虎衛是這個時代最為奢侈的部隊:全體成員絕大多數都能識字。

新襄的識字可不是後世某國一般,能認得自己名字便算識字,新襄識字是以認識常用一千字、能熟練地閱讀白話文告、可以寫一兩百字的簡報作為衡量標準。也唯有這樣的士兵,才擁有普通的自主學習能力,能夠看著簡要的說明書,操作一些軍用器械。

“獻賊畏濟民,上回見濟民旗號便遠遁,此次濟民本人來了,還不知道他們會如何應對……”得知俞國振帶來了足夠兵力,方孔炤心中擔憂放下了一半:“濟民覺得當如何滅賊?”

“我之兵力,敗賊容易,滅賊絕無可能。”

俞國振的回應不出方孔炤意料,俞國振的四千人,再輔以方孔炤湖廣兵近一萬,擊潰流寇的主力不是什麽問題,打下流寇如今囂張的氣焰也算不了什麽,但想要剿滅,確實很難。消滅流寇,從來就不隻是個軍事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問題,隻要民生不能解決,寇亂就不會停止。

方孔炤正要再問,恰這時熊文燦派來的使者又到了,卻是催促方孔炤發兵江北的。其言辭甚為激切,頗有若方孔炤不出兵,江北局勢糜爛的責任,就要由方孔炤一人背起之意。

看了公文之後,方孔炤臉色沉了下來,此前熊文燦將高大柱擒獲羅汝才的功勞吞下,已經讓方孔炤對他極是不滿,現在又有意將荊楚敗局責任推到他頭上來,當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過他明白,熊文燦總理諸省軍務,身為他的頂頭上司,他若真有些推來,還真不好應付。

“是不是又出問題了?”他向信使問道。

那信使有些吞吞吐吐,被方孔炤逼了逼,才說出實話:“獻賊圍荊州,總理令分守監利的荊州守備沈至緒救援,不意途中與獻賊大兵相遇,沈至緒兵敗就義……如今獻賊正圍攻監利,也不知此時是否還在堅守。”

俞國振聽得“沈至緒”這個名字,覺得有些熟悉,看了看左右,發向齊牛神情似乎有些不對,便問道:“老牛,這沈至緒你認得?”

“是,去年在京畿遇刺客時,他與我們並肩作戰。”

齊牛的回應很簡短,俞國振頓時想起,還曾聽方子儀說過此人,並且方子儀很委婉地說,齊牛似乎對此人的女兒有些不同。當時自己隻道是方子儀順口一提,現在想來,方子儀其實是極有深意的。

“子儀對我提起過……他還有一女吧?”

齊牛點了點頭,目光中閃過一絲擔憂。

他被俞國振簡拔起來,跟著俞國振吃到平生第一頓飽飯,跟著俞國振練得一身武藝,也是跟著俞國振,才成為南直隸聞名的勇士。因此,他覺得自己的性命就是屬於俞國振的,別的家衛怎麽想他不管,他一心隻當著俞國振的“世仆”,那麽他的婚姻問題,就容不得他自己作主,該由俞國振為他安排了。

因此很長時間,他對女子不假言色,直到看到沈雲英,那佩劍少女姿容倒是其次,關鍵是顯示出來的颯爽,讓他頗為心動。

但對方年紀也太少了,今年也隻是十四歲。

他卻不知,十四歲的沈雲英此時臉色淒楚,一身孝衣,端坐於馬上。

在她的身前,掛著一柄梨花槍,背後則背著一柄雕弓。一個家將拉著她的韁繩,神情惶急地道:“小姑奶奶,當真是不能去,賊勢大,你一姑娘家,如何去得!”

“先父身荷國恩,戰死沙場,此為國盡忠;雲英不忍父親曝骨於野,前去尋覓,此為父盡孝。忠孝之家,何懼之有?”

此語說出,那家將頓時愣住了。

“先父在時,對諸位不薄,此次先父遇難,家中又無男兒,唯有小女子前去收拾屍骸,諸位若是念在先父恩情上,願意相助,小女子必散盡家財以致謝!”

沈至緒這個荊州守備之職,上任還不到八個月。上回他與方子儀同時遇刺,也因此進了曹化淳之眼,曹化淳隨手便給他安置了個荊州守備的差使,傷好後打發到了荊州來,卻因為熊文燦的無能而敗亡。沈雲英得知乃父陣亡的消息,便打定主意,要去荊州城外找回父親的遺骸。聽她這小小姑娘說出這番話,那些家將家丁們麵麵相覷,然後有人厲聲道:“小姑奶奶說的是,我們不過是賤命一條,既受了守備老爺的大恩,不可不以性命相報。小姑奶奶,小人願意隨你前去!”

有一個帶頭的,其餘人也情緒激昂。見他們的血氣被激發出來,沈雲英又道:“如今獻賊圍監利,我父雖死,我身為其女,亦是國家俸祿所養活,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欲登城戰守,不叫獻賊破城……諸位若有心,便與我一起守城去!”

這些家丁當中,不少人悄悄鬆了口氣,如今獻賊一支十餘萬圍著監利,讓他們出城與之戰,雖然現在被激得隻能承諾,可是眾人心中還是惴惴的,但若是據城而守,那麽危險性就要小一些。

“隨我去軍營去!”沈雲英又道。

她縱馬疾奔,很快就到了城中軍營。此時城中一片惶惶,軍營中的士兵也不知所措,沒有絲毫士氣可言。沈雲英的到來,令那些士兵驚訝之餘,多少也安了些心。

與別人家的女兒不同,這位沈守備的女兒,可是經常出入軍營舞刀弄槍的,莫看她隻有十四歲,可槍法極是出眾,等閑士兵,都不是她對手。

“奴雖身為小小女子,為承先父遺誌,決意與監利城共生死。諸位大好男兒,父母妻兒,多為監利本地之民。諸位莫非棄我父不顧後,還欲棄父母妻兒獨自逃生乎?”

她悲憤大喊,此語一出,軍營中數千官兵個個麵皮漲得通紅。

沈至緒為守備主官,帶著他們約兩千人出外,結果與流寇打了場遭遇戰,他們拋下沈至緒逃回城中,而沈至緒因此戰敗遇難,此事被一小小女子說了出來,如何不令他們羞愧?

況且,沈雲英後來的話語說得對,他們可以拋棄身為官長的沈至緒,可是能拋棄自己的父母妻兒麽?

(沈雲英小蘿莉最後補充說:把月票投給老雷啊,都到最後關頭了一定要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