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七、回顧離島空淒惶(四)
碩托心中極為不甘。
此次攻島,他原本就不指望著能一舉獲勝的,因為這座皮島困擾他們建虜多年,原本不是一次兩次便能攻下的。
但是方才尚可喜的計策,卻讓他看到了一線曙光。
他還以為今日他能走一回運,結果卻讓他失望了。戰到如今,也過了大半天,若不想夜裏還在海上飄,那就隻有撤走一途。
他一下令撤離,朝鮮人當先揚帆就逃,而孔有德與耿仲明自然是緊緊隨著他“護衛”,反倒是為了攻島靠得最近的尚可喜,此時還在拚命催促著自己的部下:“上島,上島,隻要殺敗這一股明軍,咱們便可在島上大魚大肉!”
直到他的部下驚惶失措地厲聲大叫,他才反應過來,回頭望去,卻隻見華清號側舷上的火炮。
“啊?”雖然離他的座艦還有段距離,看模樣,那火炮也不是在瞄準他,但是尚可喜愣了一愣之後,頓時意識到不妙,原本該在他後麵的碩托與孔有德、耿仲明呢?
他手中有八艘大船,十二艘中等的戰船,至於小船,已經全部到了岸上去了,但現在,他身邊就隻剩下六艘大船和九艘中等戰船了,其餘的船,都已經不知道去了哪兒。
放眼望去,他終於看到自己的戰船,跟在大部隊後邊,正鼓足了風,吃滿東南風,向著西方拚命逃竄!
這個發現讓尚可喜心中一冷。然後他就聽得連綿的炮聲響起。
整個華清號都罩在一片藍色的煙霧之中。海風裏充斥著硝石的味道,而且那煙霧被海風一吹,正向著他這邊過來。透過煙霧,尚可喜隱約看到,在離自己戰船約二十餘丈處,一艘大船上騰起了火光,然後轟的一聲響,那艘大船船頭處爆炸了。
那是船上積儲的火藥發生了殉爆。
不僅是這艘船變成了碎片,另外還有一艘大船,正半邊身子傾入水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下沉,船上的水手將士,驚惶失措地哭喊著,試圖抓住翹起的船頭。防止自己落入水裏。但他們的努力明顯徒勞,在短短地掙紮之後,他們就與這艘船一起,變成了水麵上的一個旋渦。
華清號如今的戰術,就是利用自己火炮上的優勢,極力避免與建虜戰船進行接舷跳幫戰,它不求俘虜對方的戰船——事實上如今俞大海也瞧不起這些破爛船了,隻求讓對手徹底失去戰鬥力。
而讓對手徹底失去戰鬥力的最好方法,莫過於將之擊沉。
因此華清號調整船舷,對著兩艘因慌亂撞在一起的敵艦進行補炮。尚可喜看到這一幕。當真是睚眥俱裂:這些戰船可都是當初他叛離東江時帶走的,如今是沉一艘少一艘,他可不認為他的滿洲主子,會好心腸地為他補充實力!
“王爺,王爺,我們退吧,我們不能再撐啊,碩托貝子這是丟了我們,拿我們去填這妖船的嘴巴!”
一個親兵驚惶失措地尚可喜耳畔喊道,尚可喜如何不知道這一點。華清號的赫赫戰績,讓它一出現便成了這片海域的主宰,它就象是出現在魚群中的鯊魚,雖然魚群要是聯合起來,完全可以將它也撕碎。可麵對它的威風,魚群選擇的不是奮戰而是逃避!
“走。快走!”他咬牙切齒地道。
雖然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是尚可喜很明白,逃回去之後,他因為實力大損,在滿人心目中的地位將會極大降低。
他掛出撤退的旗號,落入了孫臨的眼中,孫臨正領人出來支援霍彥,見此情景歡呼道:“建虜敗了,建虜敗了!”
這呼聲讓奮戰中的霍彥猛然清醒過來,他抽空望了一眼,果然是建虜敗了,華清號巨大的身影出現在距離海岸不到一裏處,正在猛烈攻擊那些尚未來得及轉身的敵船!
尚之忠也回頭看了看,頓時明白,自己等人已經被拋棄了。
他為尚氏族人,僥幸未在建虜手中死去,隨著尚可喜投靠了滿人,原本以為尚可喜嫡親已經被滿人殺光了,他有可能繼承其位,但沒有想到去年尚可喜便生了一個親子。他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這個家族中的地位極劇下跌,原本想通過奮戰挽回一點,可現在,他卻成了被拋棄的棄子!
一念至此,尚之忠長歎了一聲,將手中的武器扔了下來。
“願降!”他大聲道。
“願降,願降!”
尚可喜其餘親兵也紛紛拋下武器,他們降來降去都降麻木了,至少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不死就可!
霍彥抹了抹身上的血汗,再看自己身邊,五百名衝出的登萊兵,隻剩餘四百出頭,就是虎衛參謀,也至少有十餘人不見了蹤影。
這讓他心中一凜,這些虎衛參謀陣亡在這裏,他如何向俞國振交待?
原本他是想將尚之忠等全部殺絕的,考慮到若是如此可能令己方又受到更大損失,他還是改了主意:“跪下不殺!”
連尚可喜義子和親兵都降了,其餘八旗漢軍自然也不會頑抗,霍彥卻顧不得收攏俘虜,而是一個個去尋虎衛參謀,不一會兒,他臉色蒼白地算出,虎衛參謀陣亡了十七人,還有四人受了重傷!
這損失接近一半了。
與之相比,登萊兵的損失率反而沒有那麽高,這也難怪,虎衛參謀都衝在最前,身先士卒之下,自然是損失最高的。
孫臨此時也陰沉著臉來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道:“此事怪不得你,我會與濟民說的,當時唯有如此……”
“不,若是華清號早來一些,哪怕是早來十分鍾,我們的損失便不會這麽大!”
霍彥咬牙切齒地道,他看著華清號,神情有些憤然。
華清號出現的時機確實最好,建虜在用船炮圍轟皮島之後,不僅注意力全集中在皮島之上,同時船上的火藥、炮彈消耗了不少,而且大炮經過連番轟擊總得休息降溫。這個時候華清號突然出現,給建虜造成了巨大程度的打擊,同時也逼得建虜無法組織起有效的反擊。但對於皮島上的登萊軍來說,這卻不是最好的,若是華清號早點攻擊,哪怕是遠遠地放上兩炮,就能極大地減輕登萊軍的壓力。
孫臨聽得他這樣說不由得心一跳,一把按住他的胳膊,低聲厲喝:“此話在我這說說就是,千萬莫對濟民說起,若是對濟民說了,你知道會是什麽後果!”
俞國振最不喜歡的事情之一,就是各種推卸責任。他可以容忍失敗,卻不能容忍把失敗的過錯全部往別人身上推去,若是霍彥在他麵前也這樣說,很明顯,他對霍彥的印象將會大壞。
霍彥自家也知道這個道理,他隻是恨恨點頭:“多謝孫總兵了。”
孫臨想到陳洪範的建議,心中又是一動,拍著霍彥的肩膀道:“這些時日你為我立下甚多功勞,若是可以,我還希望你在我這能任職得更久些。”
霍彥卻沉默了。
他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但是,二十餘名虎衛參謀或陣亡或重傷,這個責任他是推諉不掉的,他心中很清楚,自己此次恐怕要回去向俞國振述職了。
“若是東江兵也來相助,哪怕他們的戰船跑來牽製一下,我們今日都不需如此苦戰。”孫臨將目標轉向了沈世魁,然後厲聲道:“如今戰局已定,我們也該去找沈世魁的麻煩了!”
不過他們卻撲了個空。
沈世魁與沈誌祥都已經在激戰正酣之時離島了,沈世魁帶著自己的五百家丁和五百精兵先一兵出了海,留下沈誌祥犒勞登萊兵,結果在沈世魁走後不久,沈誌祥得到消息,便也帶著五百人出海。他叔侄二人先後離去,島中無人作主,東江兵正一個個鬧得雞飛狗跳!
這個消息讓孫臨和霍彥麵麵相覷,他們原本就打算從沈世魁手中奪來東江鎮的控製權,卻沒有想到這廝竟然如此果決,乘著建虜攻島的機會,轉身就逃了。
他二人大眼瞪小眼的時候,俞大海卻咬牙切齒地罵了起來。
“這廝狡猾,不過現在看他還怎麽逃!”
發現尚可喜的座艦之後,俞大海便指揮華清號窮追不舍,如今戰局已定,建虜被擊潰再無反擊之力,剩餘的就是如何擴大戰果了。故此他追著掛有漢滿兩種文字“智順王”旗幟的尚可喜船不放,而尚可喜船且戰且走,海中波浪搖晃,雙方都在移動中想要擊中難度不小。足足追了有半個小時,尚可喜船慌不擇路,觸著礁石不能動彈,俞大海才算是達到了目的。
望著華清號那一排炮孔,尚可喜心中湧出一股疲憊和絕望。
他身邊的親兵知道現在已經無路可走了,忍不住勸道:“王爺,此戰王爺已經盡力,是碩托貝子先棄王爺,不是王爺要棄大清——不如降了吧!”
尚可喜喟然一歎:“我父祖皆忠於大明,我這不肖子孫卻叛明降清,如今到這地步,原是自取,降來降去,非是大丈夫所為。何況之信尚在大清,我若降了,可憐他在繈包之中,必不能免……你們若是要降便取了我首績去降吧,我不拖累你們!”
那些親兵臉色微變,正待答話,突然間聽到外頭炮聲響起,然後他們的船劇烈震動了一下。
“再不降他們就要趕盡殺絕了。”一人道。
然後,他們隱約聽到了對麵的喊話聲,眾人側耳傾聽,卻是“活捉尚可喜,眾人有活路,尚可喜若死,全船無孑餘”,眾人心中凜然,情不自禁便看向尚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