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九、昔日狼狽今日虎(三)

孟威實在想不明白,為何跑個步,還要講究這個講究那個。

跑步途中不得大聲喧嘩,不得太快,不得太慢,不得東張西望……甚至不得離開隊列獨自去跑,必須在隊列之中,保持著隊形。

其實他並非不明白,隻是不願意去理解,若是理解這一套,就必須承認,這些“虎衛”言之有理。這種隊形跑步,不緊緊可以鍛煉士兵的體能、毅力,同時也初步培養他們的團隊精神、戰場紀律意識。

因為一路上都是行軍,故此負責帶領這些人北上的張正,隻能動腦筋,將平日裏的隊列訓練,改成現在的隊形跑步,既不耽擱行軍,又能夠起到訓練作用。

想著張正的時候,孟威便看到了他。

與普通士兵一般負重,不,甚至所負重量更大些,張正滿頭是汗,迎著他跑了過來。見到孟威時,張正咧嘴笑了笑,他認識這個老兵油子,登萊兵裏最會偷奸耍滑的一個。

不過這家夥倒還聰明,那幾個私下串聯想要鬧兵變的家夥,被張正毫不猶豫地執行了軍法——動手的人裏就包括孟威。

這種霹靂手段,頓時讓登萊兵心生警凜,孟威至今記得,當初他偷聽到的孫臨與張正的對話。

孫臨說:“這些兵卒新歸於我,正欲厚恩結好,你何必如此下狠手?”

“總兵有所不知,若是時間許可,我們可圖之以緩,厚恩結之,使其歸心。但如今軍情緊急,或許此去京畿轉日便要作戰,到時號令不從、臨陣怯戰,再以軍法處之便晚了。況且小官人練兵,首重軍紀,違紀必罰,概莫能否。”

說到這。張正便不再往下說,孫臨卻有些麵紅耳赤:“好吧好吧。那就依你,就知道你會將濟民搬出來的,你們這些家夥,旁人言事都是引經據典。你們卻全部引濟民!”

那個時候,孟威便知道,那位神射無雙的總兵孫臨,也奈何不了這位張團正——這是虎衛們奇怪的官職。但是,無論是孫臨還是張正。他們都佩服同一人,甚至所有的虎衛都佩服那一人。

孫臨稱他為俞濟民,而虎衛稱則他為官人、公子或者家主。

“你小子是不是又想討打?”見他有些失神,張正微微笑了。

孟威頓時覺得屁股上火辣辣的痛,雖然論年紀他至少要大張正五歲以上。可張正稱他為“小子”,卻令他絲毫不敢頂嘴。

“我這就去集合,這就去!”

他快步跑了過去。加入到自己的隊列之中。望著他的背影。張正搖了搖頭,這些兵痞,一身惡習,想要矯正過來。並不是朝夕之間的事情。

不過也不指望他們能象虎衛一般,想到自己的身份。張正就覺得驕傲,這種驕傲,他也不大願意同老兵痞們分享。

剿水匪,戰流寇,征安南,挫建虜,大明官兵不能做到的事情,他們全做到了,無論是保境安民,還是揚威國外,他們做得比此時任何大明官兵都出色!

這種驕傲,不是誇出來的,而是拚殺出來的,是家衛用平時的汗水和戰時的血水澆灌出來的。故此,不但孟威這樣的兵痞,就是那五百名尚未參加過任何一次戰鬥的新丁,張正也不認為他們就已經有資格和自己一起分享這種驕傲了。

有沒有資格,就看此次之戰。建虜……聽說是前所未有的強敵,想想便讓人激動啊。

他們北上之後,並沒有與俞國振直接會合,也沒有到神機馬坊,因此阿濟格派出的人在神機馬場看到的仍然隻是一個兩百人不到的營壘規模。

這也是俞國振有意如此,他深信,當自己襲擊阿濟格接應迎地之事傳到他耳中後,已經在京畿吃得腦滿腸肥的阿濟格便隻剩餘一件事情未做:殺自己泄氣。因此,有必要迷惑阿濟格,讓他以為自己始終隻有不足二百人,故此才不敢與建虜正麵交鋒。

張正並不知俞國振的計劃,他隻知道按著官人的安排,今日一早他就會趕到陽峰之下與自己會合。這麽早他就帶隊操練,一來是每日例行,二來也是希望能盡快看到俞國振。

有半年多未見著小官人的,心中著實掛念。

俞國振與前三期細柳別院的虎衛少年之間的情誼是相當深厚的,這些少年絕大多數都是在走投無路的境界中,被俞國振一手拉了出來。不僅拉了出來,供他們衣食,還教了他們一身本領,最重要的是,當他們漸漸明白自己在這個時代所處的位置之後,他們也同樣明白,自己憑借如今所學到的東西,在俞國振的麾下能夠獲得什麽。

正是有這種清醒的認識,所以無論史可法和盧象升如何勸誘,甚至許以高官厚祿,仍然沒有一個三期以上的家衛投靠他們。倒是四期五期的有幾人原本有些意動,他們不象前三期和俞國振經常一起摸爬滾打,感情要稍淡些,再加上此時“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的價值觀,他們總難免受沾染。

不過被前三期的官長痛罵了一頓,又被軍中教導嘮叨了一番之後,他們也打消了這個念頭,別的不說,到了官兵中,便是當了總兵又能如何,見了一個級別比自己高的就得下跪叩頭。而在家衛當中,他們不必向任何人下跪,麵對上司也隻是行軍禮。即使是麵對俞國振,他們最多也隻是在興奮之時行單膝跪禮,表示自己的心悅誠服!

若說升官發財,隻要有本事,在虎衛當中照樣可以升職,發財就更不用提了,這些虎衛哪個不是在會安有功田的!功田雖然不歸其人經營,但每年按田授銀,允許傳後,再加上每個月的月俸,各種戰賞,當把這些全部加起來,家衛們計算過,隻要當得五年家衛,家裏幾千兩銀子的家當是置下了。在這個時代,家裏能有幾千兩銀子,便可以說是中上人家了。

另外就是榮耀,連番的勝利帶來的榮譽,南直隸一帶隻要提起家衛,哪個不挑起大拇指說一聲好漢英雄,相反提起官兵,哪個不是一臉鄙夷貶一句酒囊飯袋?

再加上俞國振在曆次戰鬥中展示出來的指揮技藝,讓虎衛意識到,唯有在他指揮之下,才能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

張正整理了一番思緒,登到了稍高之處,不一會兒,虎衛便開始在他麵前集結,緊接著,那些登萊兵也有模有樣地過來。雖然在速度與整齊方麵,與虎衛相比還有很大的差距,但至少比最初時那亂七八糟的樣子好多了。

明軍不是不操演,隻是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有很明顯的末世跡象,象登萊兵這樣的,大多都是敷衍了事。以至於盧象升招募幾千鄉親練了一年便能稱天雄軍,而孫傳庭更是從榆林拉出一夥當地民眾稍事訓練便打得新的闖王李自成滿地找牙。

張正正準備訓話之際,突然間看到了遠處的哨兵在敬禮,他心中頓時一動,舉目望去,便看到俞國振、孫臨等騎馬過來。

雖然隔著老遠,他也一眼認出了俞國振,而見他沒有說話,軍士們有些奇怪,紛紛也向那邊望去,虎衛們當然認得那是俞國振,登萊兵卻不認識。

“官人來了!”不知是誰嚷了一聲,然後所有的虎衛頓時都向那邊看去。

張正這時反應過來,喝了一聲口令:“向後轉!”

對於虎衛來說,執行這種命令已經成了他們的本能,口令一畢,他們刷的一聲,便齊齊向後轉,正對著俞國振來的方向,而登萊兵這些天也算略熟悉了些,稍慢了一些,也散亂了些,但好歹還是依著口令行事了。

孟威看著騎在馬上飛快趕來的人群,看到他們與虎衛一般的製服,他有些驚訝,沒有想到在這裏已經有了虎衛。

然後他看到了讓他畢生難忘了的一幕。

一向冷靜自持的張正,突然聲嘶力竭地喝道:“敬禮!”

周圍猛然刮起了一陣風,那是兩千虎衛行軍禮時帶起的氣流,一個個虎衛挺直腰昂起頭,向著俞國振叉手,行虎衛的叉手軍禮。一雙雙眼睛都盯著俞國振,眼裏充滿了忠誠與敬意,而俞國振也從馬上下來,將手舉過眉尖,還了一個簡禮。

這個簡禮是叉手禮的再簡化,虎衛配備頭盔後,將麵甲推上的動作,便演化成了這個簡禮——這也是俞國振對眾人的解釋。這種簡禮主要是方便行動中行禮,而叉手禮則適合站立不動的情況下。

俞國振舉著手,從虎衛麵前一一走過,不等他吩咐,他身後隨行的虎衛都緩了下來,讓俞國振一個人從隊列前行過。這種榮耀是俞國振一個人的,誰也無法與他分享。

看到這個年輕人從隊列前經過,所到之處,眾人的目光緊緊跟隨。孟威心中突然泛起一個念頭:大丈夫當如是耳!

此前他七八年的軍旅生涯,那過的是什麽日子!

周圍一片安靜,隻有俞國振輕快的腳步聲。遠處的風,帶來的軍營廚房裏蒸著的肉饃饅頭的香味,往常這個時候,是孟威一天中最期盼的時刻——隻要再熬一會兒,便可以去大快朵頤。

不過今天,他突然沒有這個心思了。

往日如狼狽,齷齪不足誇,今日見猛虎,甘願為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