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三、勘破執念思後手(三)

永平鎮監軍劉景耀是個嚴厲的人,不苟言笑,性格剛正。他早年曾在嵩陽書院求學,這書院因宋代二程(程顥、程頤)而聞名天下,而當時在程門立雪的楊時,學成之後回到無`錫講學,所處之地,便是後來的東林書院。所以嚴格來說,楊時才是東林書院的真正創立者,而其後的顧憲成、高攀龍等,在他講學故地再建書院講授《四書》,乃有東林一黨。

自天啟二年為大城縣知縣以來,劉景耀便一直在北直隸附近打轉兒,崇禎六年升任永平兵備道之後,沒少與東虜建奴打交道。他性子剛直,眼裏容不得沙子,上任以來整頓軍備,屢與建奴交戰,善用火器,曾在七家嶺以三千眾退數倍於己的敵人。

對於建虜入關,而京師左右諸軍竟然無敢與之交戰者,劉景耀是非常憤怒的。永平鎮兵力微少,而且又扼邊關,他不敢擅自離境,以免門戶洞開,讓更多建虜乘機入關,否則一定提兵入京了。

因此,當得知一個叫“章篪”的幕客求見時,他第一個念頭便是不見。

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情應付這些打秋風的人!

“兵道還是見見他吧,此人為安廬巡撫史可法之幕僚,學生聽說史可法今年能守住安廬,仰賴他不少。此時建虜入關,他突然跑到北邊來,或許別有隱情。”

章篪並不認識劉景耀,不過與劉景耀的一個幕僚能拐彎抹角拉上關係,因此先是托人送了封信給那幕僚。為了保密起見,章篪並沒有將自己的來意完全說明,隻是說奉命求見。那幕僚也知道章篪在史可法身邊為幕的事情,因此不痛不癢地說了一句。

“讓他進來。”劉景耀下令道。

不一會兒。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走了進來,恭敬地向他行了禮。劉景耀看著這個男子。身材並不高大。稍有些瘦,精神狀態也不是很好。他並不知道這是因為晝夜奔波騎馬而來的緣故,心裏因為這個原因,對章篪有些不滿。便開口道:“如今正多事之秋,本官需監一鎮兵馬。軍務冗忙,章先生來我處有何貴幹?”

話說得很不客氣,連最起碼的寒喧都沒有。章篪拱手道:“正為此事而來。請兵道屏退左右。”

劉景耀聞言一驚。看了看周圍,那些仆役下人知道他的意思,都退了下去,唯有幾名親兵和幕客還在。

章篪又拱了拱手,然後蹲下身去,掏出柄匕首割開了靴底:“奉命為人送信。還請劉公一閱。”

有兵士接過信遞到了劉景耀手中,信上沾著腳臭味。這讓劉景耀更是不悅。他“哼”了一聲:“我聽聞史道鄰為人方正,怎麽行這鬼祟之事,這信你拿回去,我不看!”

章篪雖然為幕多年,卻並不擅言辭,俞國振也是手中實在沒有可用的人,才隻能派他來。若是隨便派一個家衛來,隻怕連見著劉景耀都困難。聽得他這話,章篪知道他是謹慎,當下道:“學生已經辭了史公幕僚,如今正遊曆京師,遣學生送信的,是俞國振俞公子。”

“俞國振?那是何人……咦,莫非便是擒高迎祥的俞國振?”

雖然俞國振自己不欲揚名,但擒獲高迎祥這樣的大功勞,他再去遮掩就是欲蓋彌張了。所以熟悉軍務的劉景耀也聽過他的名字,因為最近的邸報上,俞國振出現的頻率可不少。

“正是俞公子,陛下因擒高迎祥之功召見他,故此他也在京師。適逢建虜作亂,他心中不憤,率家丁與京畿義勇與虜交戰,此前西直門外殺叛賊巢丕昌者,便為其所領義勇。”

京師雖然震動,但建虜並未圍城,因此內外消息還很暢通,劉景耀當然知道巢丕昌之事。聽得這裏,他微微動容:“難得義士,忠君愛國,此信容我一觀。”

見他開始看信,章篪心裏微微鬆了口氣,總算沒有被一見麵就趕走。不過想到劉景耀說俞國振“忠君愛國”,章篪心裏有些好笑。俞國振所作所為,確實給人一種忠君愛國的看法,但章篪觀察他久了,最近幾個月更是跟在身邊,漸漸覺得,在俞國振忠君愛國的表象之下,似乎還隱藏著別的東西。

這東西或許與愛國有關,因為俞國振的所有選擇,都是為了斯國斯民。但絕對與忠君沒有任何關係,無論是在國內與流寇、韃虜交戰,還是在國外開疆拓土,俞國振的直接目的,始終是壯大自己的實力。讓崇禎覺得他忠心,隻是這個目的的附帶效果。

俞國振的信件很短,隻是說明自己手中兵力有限,無法對大局產生影響,因此必須攻敵薄弱。此前俘虜的口供說,建虜在長城之外有人接應,請求劉景耀相助。

劉景耀看完之後苦笑著放下信。

“俞公子所言之事,我已明白,但無朝廷之令,我無法遣大軍出長城。”他歎息道:“此事……”

“俞公子知道劉公苦衷,他隻請劉公二事,一是借劉公斥侯偵看虜蹤,二是請劉公與冷口守將相商,在得知虜蹤後悄悄安排俞公子所部出長城。”章篪道:“其中幹係,還請劉公相助。”

俞國振手中其實還有曹化淳的書信,如果需要,他還可以通過曹化淳弄到現在總監諸軍的大太監高起潛的手令,但章篪打聽過,這位劉景耀對太監極是反感,拿曹化淳的書信和高起潛的手令與他,隻怕適得其反。

劉景耀還在猶豫,此時正值大戰,放人出關,必要擔幹係。雖然他有把握說服冷口守將崔秉德配合,但這事是對是錯,還有必要仔細思量。

章篪並不是能言善辯之士,因此隻能將事情陳述給劉景耀聽,見他仍然猶豫,章篪便又道:“劉公無須擔憂,俞國振夫人,為山`東布政使張秉文張公妻侄女,為湖廣巡撫方孔炤方公侄女,若有什麽事情,這二位巡撫都會擔待。”

之所以將張秉文放在前頭,因為劉景耀此時身上的職務除了永寧鎮監軍之外,還有一職是山東按察使司副使。張秉文雖然不是他的直接上司,但也屬於上司之列。而且拿出俞國振與東林、複社的關係,對於文人出身的劉景耀來說,也是比較有說服力的事情。

劉景耀又沉吟了片刻,然後點了點頭:“好,此事便交由我了……隻是得了消息,如何傳與俞國振?”

“學生自當效勞。”章篪道。

在攻占定興之後,建虜緊接著著攻占了房山,於涿州同明軍交手,卻不死戰,小挫即走,轉戰別處,攻固安、克文安、陷永清。

前方消息一個個傳來,幾乎沒有一個好的,俞國振卻每日隻是操演家衛,特別是訓練騎術。到了八月十日,終於傳來了消息,在冷口之外,果然發覺少量建虜行蹤!

本來建虜窺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若不是俞國振的提醒,劉景耀也不會特別關注此事。在發覺之後,他便向監軍太監高起潛請令,請求出關清除,這也是他一點私心,以為這原本是朝廷做的事情,不該全讓俞國振的勤王義勇完成。

“結果呢?”聽得章篪轉述這個消息,俞國振問道。

“結果,卻是被高起潛喝斥,閹黨誤國不淺!”章篪憤然道:“今上即位之初,便召罷太監監軍,結果才沒有幾年,這些閹黨便又幹涉軍務起來。太監無種,豈可領軍!”

對此,俞國振一笑置之。太監無種,那麽文官就很有種麽?別人不說,當今兵部尚書張鳳翼,上回調度不當至使中都祖陵被流寇所焚,這回又是方略不對,使得建虜入京畿如入無人之境,他不得已之下,自請督師禦虜,結果出來之後合兵卻不敢戰,隻是每日服食大黃以求速死!

與他一般的,還有前兵部尚書、如今的兵部右侍郎兼右都禦史梁廷棟,當初袁崇煥守遼東不謹,致使後金乘隙入關騷擾京師,曾與袁崇煥於遼東共事的他,力主殺袁崇煥,乃有“逆奴之謀既詘,遼人之心亦安”之語,可崇禎八年他代楊嗣昌總督宣大軍務,結果崇禎九年建奴便自他治下入京師。他不思如何雪洗恥辱,手中明明有王樸這樣的悍將,卻也隻是和張鳳翼一般每日飲藥!

俞國振得知這種情形,心中真的是非常詫異,既然不畏死,那為何會不敢戰?

不過這是崇禎該操心的事情,俞國振現在要管的,就是在戰鬥中了解建奴,用勝利收攬人心,為今後舉事打好基礎。

“劉景耀說了什麽時候送我們出關麽?”他向章篪問道。

“劉公說了,隻要是在這兩日晚間都可以,乘夜出關,他已同冷口守將崔秉德說好,另外,若是俞公子在關外遇著麻煩,速回冷口就是,崔秉德將軍雖然礙著高起潛之令不能出戰,但接應俞公子還是可以的!”

這個承諾已經比俞國振的底線要好了,聽得此語,他起身道:“既是如此,事不宜遲,我們就這走!”

大明崇禎九年,偽清崇德元年,八月十一日夜,俞國振平生第一次出塞。他所帶者並不多,隻是一百七十騎,目標則是距離冷口不到四十裏處的一處山穀,阿濟格留下的接應兵馬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