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姑蘇城外聽槳音

俞國振輕輕鼓了幾下掌:“很好聽啊,唱得真好。”

柳如是垂下頭:“俞公子謬讚了,奴唱得隻是一般……”

俞國振笑了起來:“你太謙虛,謙虛到了極致可就是驕傲,你的聲音非常好,穿透力很強,無論是低音還是高音,都能收放自如,當初練歌時,肯定很努力。”

柳如是有些詫異,因為此前俞國振說話,總還要有些文質,可是現在說話卻變得有些怪異,什麽穿透力之類的形容聲音的話,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不過她能猜得出來,俞公子是在稱讚她的聲音很好。

“當著西銘先生的麵,我說起話來也忍不住向他學習,其實我這人本身就沒有什麽文采,為什麽非要學讀書人說話呢?”俞國振微微笑道:“就象你剛才唱的歌,那是樂府吧,據說是從民間采風得來的,我覺得這唱得就比那邊咿咿吖吖的好聽得多。”

柳如是愕然。

她以樂府勸俞國振奮發求學,可俞國振這樣的回應,讓她不知道對方究竟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

“你嗓音真的很好,清澈透亮……我這有一首曲子,是聽著別人唱過的,你要不要學一學?”

接下來俞國振的話讓柳如是更是一震,俞國振也不等她回應,開始小聲哼唱起來。

他正是變聲期,嗓音有些難聽,因此柳如是開始時心中有些不屑,覺得這曲子唱得實在有些怪異。

但很快,她就開始驚奇,先是驚奇,然後驚駭,再然後,則變成驚喜。

“這……這是什麽曲子,曲名是什麽?”俞國振唱完之後,她迫不及待地問道。

“曲名就叫《讓我們蕩起雙槳》。”俞國振站在船頭,晚風入懷,帶著水麵的涼意,借著月色,看著粉牆垂柳的倒影,還有這倒影間映出的萬家燈火,他深深吸了口氣,隻覺得心中無比愜意。

這首曲子,在他穿來的那個時代,很少人不會唱吧。俞國振看了柳如是一眼,她才十四歲,聲音清亮,還帶著一點童韻,正是唱這曲子的年紀啊。

聽到曲名,柳如是啞然,果然如同俞國振所說,這樣的名字,真是絲毫沒有文采啊。但細細想來,卻再沒有比這個名字更適合的。

柳如是精擅音律,在心中默默反複了兩遍,又將自己拿捏不穩的地方向俞國振求教了一番,然後她開口唱了起來。

熟悉的旋律回蕩在運河的河麵上,柳如是唱得非常好,她的嗓音有很強的穿透力。聽著聽著,俞國振突然覺得眼前有些濕熱。

唱了兩遍之後,柳如是停了下來看著俞國振:“如是多謝俞公子教我曲子!”

她原本是想以樂府唱詞來激勵俞國振,可結果卻是被俞國振一首通俗易懂的曲子觸動了。

“不必謝我,能聽到你唱這首曲子,應該是我謝你。”俞國振收拾起情懷,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他不可能再回到自己原先的時空,他要做的,是抓住眼前。

“這樣的曲子,前所未有……雖然簡單,卻不能說它俗……大俗大雅,莫非就是指這個?象辛稼軒詞中‘杯汝前來’,也是如此,以白話入詩詞……可這又不是詩詞……”

柳如是心中柔腸百結,仍然在這首曲子上打著轉兒,過了會兒,她忍不住又問道:“這曲子是俞公子所作?”

俞國振啞然:“我這人沒有半點文采,不過是偶爾間聽人唱過。”

“當今詞曲大家,奴大多都聽說過,可是這曲子和他們的風格都不相合,無論是詞還是曲,都讓奴覺得別有風韻……”柳如是卻不相信,低聲輕語,脈脈看著俞國振,希望能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我有些倦了,先歇息啦。”俞國振哈哈笑道:“明天在蘇州城停一天,我們好好逛一逛這座名城!”

他說完就回到船艙之中,看著他的背影,柳如是輕輕抿了一下嘴。

自己的眼光不是很好啊,這位俞公子果然如張溥先生所說,胸有大才,隻是等閑不露給人看!雖然他不肯承認,可方才那曲子,應該就是他自編自寫的,他不是說過,他不喜歡文人那酸溜溜的說話方式……

“俞公子為何不願意在人前展露才華?”想到這,柳如是心中起了疑問,對俞國振,她越來越好奇。

第二天早晨的時候,柳如是迷迷糊糊地醒來,然後聽到了輕微的流水聲,她有些恍惚,然後意識到自己是在船上。

爬起來洗漱一番之後,柳如是原本是想翻看自己隨身攜帶的詩集,但一想到詩,她就記起俞國振昨夜教她的小曲。她略一沉吟,然後來到俞國振的艙前,輕輕敲了敲門:“俞公子,俞公子?”

“哦,如是姑娘有事?”

“奴來服侍公子梳洗吧?”柳如是試探著問道。

俞國振在艙中無聲無息地開口笑了,他在家中也是受小蓮服侍的,因此並不拒絕別人服侍:“那就有勞如是姑娘了。”

他如此坦然,倒讓柳如是愣了愣,這位俞公子在詩詞歌賦文章上或許不夠名士,可在氣度上倒真有東晉時名士的風範,與她想象中慷慨激昂的青年才俊,真的很不一樣!

柳如是服侍人比起小蓮要強得多了,俞國振怎麽也梳不好的頭發,在她手中乖巧得象是小女孩。完成這工作之後,柳如是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勞動成果,與俞國振目光相對,臉上不禁微微紅了一下。

她移開目光,然後看到了板榻邊上的一疊紙,這些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字跡很小,筆法鐵劃銀鉤,雖然算不上什麽名家之作,可也是下過一番功夫的。

“想看就看。”俞國振道。

柳如是將紙拿了起來,發現上麵寫的盡是大白話,說的也是番薯養植和棉花種植之類的莊稼事兒。柳如是有些失望,她原本以為這是俞國振隨身帶著的手稿,可沒有想到上麵竟然是這個。

“怎麽,覺得這些東西無趣?”俞國振哈哈笑了起來。

“奴隻是覺得,以公子大才,應該多將精力放在聖賢之道上……就連詩詞,與聖賢之道相比,都是枝節小道了。”

“你是這樣想的?”俞國振知道她飽受當世各種見識的影響,沉吟了一會兒道:“你記得昨天的那首曲子麽?”

柳如是當然記得,如果不是那首曲子,柳如是覺得眼前這少年純粹就是個不知風雅何物的濁世迂貨,但正是昨天學了尋曲子,覺得俞國振似乎身兼大俗大雅,所以才來服侍俞國振梳洗。

她是心高氣傲的少女,雖然命運多舛,可是卻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追求。

“公子說的是哪一句?”

“誰給我們種下幸福的生活。”俞國振將歌詞稍微改動過,他指了指那紙:“正是這些,給我們種下幸福的生活,讓我們可以飽覽華夏河山之壯美,讓我們可以以歌賦抒發自己的感覺。”

柳如是想了想,臉上頓時露出敬佩的神情:“當初漢景帝說黃金珠玉,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俞公子說的是,這紙上說的雖然是稼穡,卻關係天下之本,是奴見識淺陋,沒有想到這裏。”

她是真心實意地服氣,但同時也有些淡淡的失落,總覺得這與自己心底的想法有些不同。

俞國振正要答話,高二柱揉著眼睛走了進來,這三明瓦的船雖然不小,可是俞國振占了一間隔艙,柳如是又占了一間隔艙,因此高二柱就隻能和船夫擠在一塊兒了。見柳如是在這裏,他微微一愣,立刻就要退出去,卻被俞國振叫住了。

“二柱,收拾一下,我們去客棧找三哥四哥去,這次盛澤很順利,他們用不著在蘇州多呆了。”

“國安國寧兩位少爺隻罷不樂意,他們還想在這多呆些時日吧。”高二柱有些雀躍。

“是你想在這地方多呆吧,放心,以後有的是熱鬧看,現在還是先忙正經事。”

在蘇州城除了找回俞國安和俞國寧外,還要另外租或買一艘船,現在船上已經有些擠了,等高不胖和俞國安、俞國寧上了船,那麽就會更擠。

踏上岸之後,俞國振回頭看到柳如是一雙眼睛向著這邊望為,微微笑道:“如是姑娘也上來走走麽?”

“啊……哎!”柳如是心中歡喜,立刻向著舷板跑來,她再怎麽裝老成,也不過是十四歲的少女,聽得逛蘇州這樣的名城,哪裏有不快活的。

因為興奮,所以將平時淑女才女應該遵守的東西都忘了,踏上岸時腳下還滑了一滑,如果不是俞國振伸出手來將她胳膊拉住,沒準就要掉進運河之中了。

“啊……”

看到她裙下露出的尖尖小腳,俞國振情不自禁皺了一下眉。

柳如是很敏感,臉上微紅,將腳縮回了裙下。她有些奇怪,別的男子看到她那雙腳,都是露出一副恨不得立刻抓在掌中把玩的神情,可這位俞公子卻不一樣,倒象是有些厭惡。

難道說自己的腳裹得不好?

俞國振也隻是皺了一下眉,裹腳的事情,又怨不得柳如是自己,在這個狂瀾奔湧的時代之中,她隻是一個弱小的女子。原本的曆史裏,她用自己這雙小腳,去丈量華夏男兒的氣概,隻不過可惜的是,她所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華夏男兒。

而是如韓非所說,五蠹之一的蛀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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