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零、一夜河洛朔風起(二)

方子儀將繡好的鴛鴦枕套折好,正待將之塞入箱底,恰好子檸跑了進來,一把搶走:“姐姐繡的枕頭,我要看……咦,鴛鴦,是嫁枕啊!”

方子儀粉頰泛紅,賞了這個活潑的妹妹一個杏仁眼兒,奪回自己的枕套,又細細折好,將之塞入箱子裏。

自崇禎五年,與俞國振初次相遇,到如今,也是四年,她已經十六歲,就連小子檸,也已經十一歲,與她當初同俞國振相遇時年紀相近了。

按照兩家的約定,來年春時,俞國振就要娶她入門。那個時候,她就正式是俞家的主婦,而方家女兒的身份反而退居其次。自從婚期定下,她便開始為自己準備嫁衣女紅,她雖然沒有母親,卻有極好的堂姑,在這方麵,絕對不會失禮。

“姐姐,你嫁了我當如何是好?”方子檸一把抱住了她,嗲聲問道。

“你也大了,明年就是十二啦,自己能照顧自己了。”方子儀也有些傷感。

“不如我隨姐姐一起過去,好不好?”子檸小聲問道。

方子儀微微一愣,然後用力擰了一下她的臉:“哪有嫁了姐姐還贈送妹妹的道理!”

“就是到姐姐家小住,又不是別的!”小子檸臉上紅得能漲出水來,但目光卻有些閃爍。

她人小鬼大,又天真爛漫,打認識俞國振起,就覺得這位“小先生”是極為了不起的。後來“小先生”成了姐夫,總是聽到說他如何了不起,市井間的流言偶爾傳來,也都是無為幼虎的名聲。加之俞國振平桐`城民亂,定安廬流賊,一件件事情都做得漂亮至極。在她小小的心中,已經覺得自己姐夫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比起堂兄方以智和堂姐夫孫臨都要了不起。而俞國振又偏偏是個大方的,每次給方子儀送禮物,總少不得她一份,故此,在不知不覺中,方子檸甚至覺得,這個姐夫也有自己的一份兒。

這是小女孩子不成熟的心思,自然不足為外人道也。

“你啊……”方子儀心中也有些不舍得妹妹,雖然伯父與族兄對她們姐妹都是極好,但是……這個妹妹有些頑皮,唯有在自己眼皮底下才能放心啊。

正這時,外頭傳來方以智的呼聲,方子儀應了應,出了閨房來書房裏迎接,卻看到方以智笑嘻嘻地對著身後的仆婦道:“喏喏,全搬進來!”

然後就是八口箱子搬了進來,方子儀先是一愣,然後粉頰微紅,而方子檸則歡呼出來。

她們姐妹倆都是聰明的,突然間搬來這幾口箱子,顯然是俞國振來了,他帶來的禮物。

“可是姐夫來了?”小子檸急切地問道。

“正是,對了,子檸,你把這個箱子打開。”方以智指著其中一口箱子道。

方子檸打開後便嗅到一股甜香,然後便看到幾個木盒,木盒上都貼著紙條。她抓過一個,然後歡呼道:“是果脯!”

無論是欽州還是會安,都多熱帶果,不過大都不易保存,俞國振將之製成果脯,帶來給方子檸嚐鮮。當然,他也帶了去了皮的老椰子,這個的保存時間可以達到八十天,因此暫時不會壞掉。

看到子檸一樣樣地打開木盒,然後嚐一下裏麵的果脯,方子儀噙著笑,心裏如蜜一般甜美。

“子儀,還有一件事情。”方以智笑嘻嘻地道:“我在碼頭上見了濟民的船,那艘船極是漂亮,嘖嘖,遲早你也會見到,你可知道那船的名字?”

方子儀搖了搖頭,方以智讓她猜,她卻仍然微笑著搖頭。

方以智覺得有些無趣,歎了口氣道:“子儀啊子儀,你也太嚴肅,越來越象姑母了。”

“那是密之哥哥近來太不成樣子了。”旁邊的方子檸道。

方以智頓時麵紅耳赤,瞪著這個小族妹,好一會兒才苦笑:“已經被濟民教訓過了,我必改過,這總行了吧?”

他不想再談這個,便又岔開話題:“那船的名字,叫枕霞號。”

方子儀頓時又霞飛雙頰,子檸則皺了一下鼻子,頗有些嫉妒地道:“姐夫對姐姐可真好!”

方子儀在桐`城時所居的小樓,因為在西院的緣故,被她戲稱為“枕霞樓”,俞國振給第一艘飛剪船取名為“枕霞號”,其中用意不問可知。

俞國振此時,正起身向方孔炤告辭:“老爺若是沒有旁的叮囑,小侄就先告退,旅途奔波,剛剛上岸就被密之兄拉來了。”

“到我這還客氣什麽?”方孔炤捋須微笑:“你不見一見子儀?”

方家雖是理學大家,方家女子在婦德方麵更是無可挑剔,但方孔炤本人卻有些不拘。聽得他這句話,俞國振略思忖了一會兒,然後搖頭道:“來年二月,小侄便要迎娶,暫時不相見吧。”

“你啊。”方孔炤才不相信這廝是尊禮守法之人,他頓了頓:“你也不要急著走,到了這裏,留飯總是要的,另外,你與史可法之事,有沒有緩和的餘地?”

說到這,方孔炤目光灼灼,看著俞國振。

俞國振與史可法的矛盾,他是早就熟知在心,最初時他對史可法有些不滿,明知道俞國振是方家女婿,卻繞開方家,來尋俞國振的不是,這不僅僅是不給他方家的麵子,同時也是史可法對自己恩師左光鬥的背叛。所以當初俞國振對史可法毫不留情,方孔炤不但毫不幹涉,甚至還默許方以智出手相助,在《風暴集》上對史可法冷嘲熱諷了一番。

不過文震孟罷相之後,雙方的關係頓時發生了變化,無論怎麽說,方孔炤與東林關係密切,方以智加入的複社幹脆就是東林的一個變種,而史可法則是東林中生代中的代表人物,未來的東林領袖人選。

文震孟的下台,標誌著東林勢力在朝堂上的一次重挫,這讓方孔炤與史可法都意識到,雙方不能內訌。加上張國維居中調解,然後借著方以智寄信與史可法的機會,雙方關係緩和過來。

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

“老爺何出此言,從始至終,小侄可從未主動去找史可法的麻煩。”俞國振道。

這個回應讓方孔炤苦笑,果然,俞國振是那種極為頑固的人,他話裏的另一個意思,就是說如果史可法還來招惹他,他同樣會毫不留情地反擊回去。

但是至少有一點,自己的這位族侄女婿,還是人肯講道理的。

“濟民,三月份時,文震孟入閣不足三月便罷退之事,你應該知道。”方孔炤道:“此事背後,卻是一樁慘劇!”

他很小心地用了慘劇這個詞,而不是慘案。俞國振點了點頭,這件事情,說實話,與他有很大的關係。

當初他為了將溫體仁弄下台,同時讓曾經幫過他忙的錢謙益出獄,便定下計策,一方麵,讓張溥去聯絡東林人物,特別是仍然在朝廷中樞的東林一脈官員,做好攻擊溫體仁的準備;另一方麵,則遣一心報達錢謙益知遇之恩的石敬岩入京,以石敬岩為餌,誘使溫體仁與大太監曹化淳反目。

但這是他擺在張溥麵前的兩步棋,事實上,他還有一步暗棋,若是史可法不食言而肥,這步暗棋不會動用。

這步暗棋不是指鄭芝龍鄭家,而是溫體仁的弟弟溫育仁。

在發覺史可法要找借口不履行雙方密約之後,俞國振就意識到,史可法這樣做的最大憑仗,無非是朝堂上文震孟的支持,既然如此,文震孟就必須下台。於是他一方麵請鄭家派鄭鴻逵與史可法周旋,另一方麵,則令高二柱起動布在溫育仁身邊的暗棋。

暗棋隻有兩個字:鄭鄤。

鄭鄤與文震孟關係極好,當初文震孟受閹黨攻訐時,鄭鄤便為其上書鳴冤,而且鄭鄤也在“東林點將錄”名單之類,故此文震孟甫一拜相,立刻相邀,而鄭鄤也於二月底入京。一入京城後,便連上表章,彈劾甚眾,其中頗有牽連到溫體仁者。

這引起了另一位內閣學士吳宗達的不滿,吳宗達與溫體仁同入內閣數載,一直屹立不倒,與溫體仁的關係甚為友善,被視為溫體仁一黨,而當時京城謠言裏“內閣翻成記館,烏龜王八蔑片”中的蔑片,指的就是吳宗達。

吳宗達其實是鄭鄤母家之親,但在政治麵前,哪有什麽親情可言,更何況鄭鄤與母家早就翻了臉。

溫體仁指使一個鄭鄤的同鄉中書舍人許曦出麵,劾鄭鄤“杖母蒸妻”,崇禎就此問於吳宗達,吳宗達為鄭鄤母親的族兄,證實確有此事,於是向來提倡以孝治國的崇禎暴怒,下鄭鄤於獄,追究舉薦這等不孝之人者的責任。而文震孟姓格執拗,又是東林黨人,很不稱崇禎之意,他又受過鄭鄤之恩,不得不出麵為之辯解。

辯解的結果,就是文震孟也丟了官職,罷免歸家,而吳宗達則撿了個內閣首輔之位。

俞國振聽得方孔炤提起此事,並沒有什麽太大的不安,他之所以知道這個鄭鄤並利用此事,是因為他也派人到鄭鄤家鄉調查過,杖母確有其事,而且鄭鄤曾以乳母冒充生母,在東林大佬黃道周麵前自誇孝順,實際上卻是“居鄉不仁,銀亂之惡”,鄉人切齒。(見《崇禎遺錄》)“此事小侄確實知曉,那又如何,朝堂之事,小侄卻是插不上手。”他垂首微笑道。

“插不上手?密之背地裏可說你是閣老天敵,溫體仁落職閑居,還不是你一手策劃?”方孔炤哼了一聲:“如今文震孟也去職,吳宗達是溫體仁一黨,若是報複,你如何自處?”

俞國振笑了笑,沒有說話。

“故此,你不要再與史道鄰鬧了,大局為重。”方孔炤又道。

“老爺隻管放心,小侄向來是謹慎的,倒是老爺該和史可法說說,希望他能以大局為重,此人目光短淺,若是無人敲打,不知道還會鬧出什麽事端。即使不是小侄,也會遭惹到天大的麻煩。”俞國振回應道。

方孔炤無奈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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