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三、萬事皆交易(四)

“這個俞濟民,營建方麵當真是一把好手。”

張溥衣冠飄飄,因為心情舒暢,所以他的精神也極為振奮,當船靠上襄安的新碼頭時,他隨口讚了一句。

因為事先沒有通知,所以沒有誰來迎接他,他現在算是知道規矩的,上岸之後沒有急著去找俞國振,而是拉住一個經過的家衛:“請通報俞濟民一聲,張天如來了。”

“原來是張先生。”那家衛倒是知道他的名字,便去為他通報。

不一會兒,俞國振便出現在張溥麵前。兩人相見時,俞國振倒還是一臉平靜,張溥卻突然之間,有些不好意思。

但在羞愧底下,還隱藏著更多的嫉妒。

“濟民賢弟,請受愚兄一拜!”他心中的情緒變化隻持續了一會兒的功夫,然後他便上前,向著俞國振拱手便拜。

“如今天如兄可以高枕無憂了。”俞國振讓過他的禮,半玩笑地道。

二人相視一笑,都知道對方的用意。因為俞國振指點並派石敬岩相助,東林一黨才成功扳倒了溫體仁,讓錢謙益出獄,也讓張溥自此後顧無憂。

“愚兄此次來,是替史道鄰打前站的,史道鄰要去蘇州向張巡撫述職。”張溥低聲道:“有一件事情,當知會濟民賢弟一聲,你與史道鄰的密約,如今出現了變故。”

“哦?”

“朝中有人作梗,說是中都方經戰亂,民生凋蔽,急需戶口充實,要將那些從賊者留在中都。”張溥歎了口氣:“史參議也覺得好生為難,不知該如何應對,故此特意繞道襄安,便是與濟民賢弟商量一下。”

俞國振心中一陣煩悶,史可法與張溥說的,確實是理由,這一點他如今也知道了。事實上在史可法、張國維提出將那些從賊百姓流徒至南海的建議之後,就是南`京城中,也傳來了反對聲。

但當初史可法曾保證過,他們會想辦法解決這些反對之聲,可現在,史可法分明是推諉責任!

大約是覺得,流寇已經被困入英霍山區,整個廬`州府都已收複,自己的作用沒有那麽重要了,所以可以敷衍推托了吧。

俞國振想到這,冷笑了一下,而看到他的冷笑,張溥也不禁老臉微紅。

他就知道這不是一個好活兒。俞國振可是個口裏不饒人的,他原本不該來趟這淌渾水。

但這事情偏偏是他惹出來的,若不是他在南`京之時嘴碎漏出了這風聲,讓張國維、史可法極為被動,事情也不至於此。

況且,張溥也不覺得這樣有什麽錯,相反,他覺得,這樣才是對的,對大明,對東林、複社的聯盟,甚至對俞國振都有好處。

俞國振以三百家衛,便可以破賊數萬,這是他親眼目睹的,那若是大量的賊人聚於俞國振手中,俞國振控製的人手多了,安知他會不會也產生某些心思?

從目前來看,史可法是製不住俞國振的,俞國振若是戚繼光,誰是能用他的張太嶽?

“史可法讓你先來,是想說什麽?”俞國振眯著眼,說話開始不客氣了:“若隻是說那事情辦不成了……我在欽州有萬畝土地,有礦山有湖河,不過是想招募些佃戶,才需要些人手——史可法是準備過河拆橋麽?”

“濟民,話可不是這樣說的,你可知道,你如今已經身處危局之中麽?”不知道為什麽,發現一向冷靜、喜怒不形諸顏色的俞國振發怒,張溥心中覺得一陣快意,他勸慰道:“史道鄰是一番好意啊!”

“哦?一番好意?我倒想知道,他違約在先,是什麽好意,莫非是說,獻賊入了英霍大山,他就可以過河拆橋了不成?”

說到這,俞國振深沉地笑了一下,目光尖銳,盯著張溥:“莫非,史參議覺得,獻賊能破廬`州,就破不得安`慶?”

張溥神色頓時嚴肅起來。

俞國振言下之意很明顯,如果讓他不滿意,那麽就可能出現獻賊攻破安`慶這樣的事情。至於獻賊是怎麽攻破,是他自己的本事還是有人帶路,那就另說了。因此張溥非常誠懇地道:“有無為幼虎在,獻賊已經破膽,安`慶距襄安不遠,獻賊必不敢犯。史道鄰在遣愚兄來之前,曾有一句話,愚兄深以為然。”

“哦?”

“俞濟民雖非我道之人,卻絕不是殲邪之輩,與寇相通禍害百姓之事,俞濟民絕對做不出來!”

這話是在捧俞國振,同時也是在將俞國振架上屋頂後拆了梯子。俞國振沉默了,史可法違約,他自然可以發飆報複,但為了這個讓他去與窮凶極惡的流寇勾結,禍害自家百姓——這種事情,某些人做得出來,他卻是做不出來!

今曰可以同流寇勾結禍害百姓,明天就可以同東虜勾結禍害百姓,後天則可以與洋夷勾結……有些底線,是必須堅守的!

“史可法欺我……我不能與寇相通,卻可以去找他麻煩。”俞國振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冷笑道:“背信棄義,食言而肥,我倒要看看,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的史可法,如何麵對於我!”

“他正是心中有愧,故此才遣我先行一步。不過,愚兄倒是勸他,說此事不必在意,因為廢了這密約,對賢弟你也隻有好處。”

“好處?”

“正是,濟民賢弟,你雖是清介不居功,但此次與賊會戰,你居功至偉,偏偏你又無官爵在身,所謂功高不賞,正是說你啊。若是事情過後,各方再糾纏於賢弟你收降納叛這事上,對你極為不利,所以,將這些附亂之民就地安置,真是為了賢弟你好。”

俞國振嘴緊緊地抿了起來。

這是他很熟悉的程序,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由,核心就是說,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好。我騙你,是為了你好,我奪走你的東西,是為了你好,我殺了你,也是為了你好……真當自己是毛沒長齊的小孩兒,或者是那種腦子裏進水了不會分析的盲從者麽?

俞國振不在乎被叛,他對史可法、張溥也隻有利用,但他不喜歡被人愚弄。

“史可法是不是要任安`慶巡撫?”俞國振突然道。

張溥愣住了。

俞國振這個問題,直接擊中了史可法違約的根本原因!

“你……你如何得知的?”

“獻賊在英霍山中,沒準會殺回來,為備寇,將安`慶、廬`州、池`州、太`湖四府合並,設一巡撫督師治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史可法前期既是禦寇有方,又久有清名,是這安`慶巡撫不二人選,這有什麽難猜的?”俞國振冷笑了一聲。

當初包文達傳來史可法身邊那位幕客章篪的話語,俞國振就知道事情有變,事後督促高二柱打探這方麵的消息,從南`京傳來的消息是張國維上書建議設安`慶巡撫。這個時候,俞國振就明白變故何來了。朝中有人反對將那些附賊之民南遷,那原本就是應有之意,一件政治處置提出來,如何會沒有人反對,若史可法還隻是分守四府,那麽此事無可無不可,但他若是成了四府巡撫,也就是說四府民政之事,他也必須負責時,那麽他就要考慮到自己的考績了。

人口流失帶來的就是賦稅減少,而賦稅減少,地方主官的考績就要受到影響!

說來說去,終究還隻是私利啊。

“你替我轉告史可法,我這裏不歡迎他,他就不必來自取其辱了。他既失信在前,我不宜為他治下之民,我會遷居他鄉,令我背井離鄉,此皆他所賜。”俞國振冷冷地道:“我確實做不出勾結賊寇殘害百姓的事情,但是,從今往後,他安`慶巡撫治下之事,也與我俞國振再無絲毫關係!”

此語說得絕決,讓張溥呆了呆,失聲道:“你要舍了襄安的基業?”

“這裏還有什麽基業,托他史參議之福,我為救他得罪了流寇,流寇將我這燒成了白地。不過好在地契尚在,他史參議總不能在安`慶當一輩子的巡撫,我先避他就是。”俞國振拱了拱手:“送客。”

張溥沒有想到,自己以為絕對可以說服俞國振的一套說辭,換來的結果竟然是俞國振毫不猶豫地翻臉!

這次他從南`京將消息傳給史可法,再替史可法傳信給俞國振,若是真以俞國振翻臉而告終,那麽鬧將起來,史可法的安`慶巡撫位置,很有可能就會坐不住。要知道,朝廷之中,溫體仁雖是名義上致仕,可天子卻特許加恩不離京城,文震孟雖是成了首輔,可第一天就因為不願意與內監打交道而被內監到天子麵前哭訴!

溫體仁一黨若是得了俞國振這邊強助,再將這次大戰的真相翻出來,倒的可就不隻是一個史可法,隻怕整個東林,都要受到圍攻!

張溥有些沮喪,他常覺得自己舌辯之術不亞於蘇秦張儀,帝王之術不遜色張良蕭何,但實際上卻連個俞國振都說服不能。他在暗罵自己無能之餘,一把將俞國振的胳膊按住,苦笑道:“唉呀,俞賢弟,濟民賢弟,你姓子還是這般著急啊!”

“那是自然,我急著去京城,雖然我不好當官,可是平定流寇這麽大的功勞,總得與我個官做做。”俞國振冷笑道:“我倒想看看,天子會不會直接給個總兵銜與我。”

果然!

張溥心一顫,讓俞國振一進京,事情就徹底完了。他抓著俞國振的手道:“賢弟請聽我說,史道鄰自知對不住俞賢弟,故此另許了三位事作為給賢弟的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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